“前朝有个驻守山海关以及雍京以北全部领土的将军,叫左箴。他被左都御史参劾勾结长城以外的小国意图谋反。嵘蕲斩了他,而后嵘蕲喜欢上了画画。我陪着他在后宫画了两个月,然后……我就是内阁大学士了。”
“先王宠信左箴?”慕容的问题有些奇特。
我看了他一眼,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嵘蕲不宠信左箴,而是他从左箴身上看见了我们都看不见的未来。”
嵘斩是一个伤感到了极至的人,只一个左箴就可以让他敏锐的感觉到那后面巨大的黑洞,和永远无法调和的悲剧。
“后来他娶了一个侍郎的女儿为妃。那个女人拥有傲人的美貌,并且为他生了唯一的儿子。小王子四岁的时候,嵘蕲驾崩了。小王子继位,可半年后,那个孩子也死了,而后就是现在的子蹊。”
我从记忆中清醒过来,看看周围,那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好了,慕容你先回周府,我这就进宫。”
说着走了出去,而身后的他也跟了过来。
“我跟你去好了,大不了我在宫门外等你。”
“不用,也许忙到天亮也说不准。你先回去,让三伯给你熬些热姜汤,不要着了风寒。”
到了拴马的地方,拉过了缰绳,待我翻身上马的时候,他又拦住了我。
“等等,永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可能辞官?”
我一笑。“也许没有。”
第九章
苏袖看见我并不觉得奇怪,俊秀的脸上显露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笑容。
“周大人,郑王等着您呢。”
我把身上湿的披风脱了下来,递给他。然后笑着说:
“许久没见公公了,可是来的匆忙,下次一定给您带一坛子酒,让您试试,我家乡的土产。”
这是台面上的话,也为了探探他的口风,和禁宫的情形。
“大人说笑了,我哪敢要您的东西呀。再说您的酒,可是天下出了名的,要款待那些清流仕子的,给我,岂非折杀咱家了吗?”
苏袖把我的衣服规矩的折了起来,嘴上给我的却是个不硬的软钉子。可他接下来却是嫣然一笑,让我有些吃惊。虽然他很美,可……毕竟是宦官,我在瞬间无法适应。
“大人,吓着您了吧?其实那是和大人说笑的。苏袖今后还要仰仗大人的提携呢。”
“我?”心中一动,继续说:“被贬之人,怎配公公如此?”
“周相,刚才和您说那些话的原因,只是希望今后您可以相信我,要问什么可以直接问,不要如此。”
看来……
我一笑。“是我枉做小人了。”
“大人很多时候应该学会如何去信任人和提防人。这件衣服会帮大人洗整干净的,等会会有人给大人送来干净的衣服,您也可以换下这身。好了,到了,郑王最近脾气不好,大人小心。”
在子蹊的御书房门外,他向我深施一礼,然后退了下去。
子蹊在生气,这是我一进门就看见的。大殿已经被一些茶碗的碎片,群臣的奏折,还有一些宣纸和砚台的碎片布满了,更不要说那些潮湿的茶叶和未干的墨汁了。
他背着我站在帘幕中,声音有些嘶哑和疲惫:“朕说过,哪个敢进来,朕就灭了他……”
豁然转过了身子看见了我,他停在了那里。
“灭了什么,是灭九族吗?那可是很严重的刑罚,是臣下都会害怕的,并且可能是他们毕生的噩梦。”
我笑着说,然后让那些原本躲起来的小太监们赶紧收拾这里。子蹊有些颓然的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没有说话。
那些人紧紧张张的忙碌着,我也没有说话,拣了一张椅子坐在门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还有落日前最后的一丝明亮。无法看见太阳,那本身就黯淡的光华隐藏在了厚重的乌云之下。
忽然一个尖细而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大人,收拾好了。”
我这才看了看周围,笑着说:“准备些清淡的宫点和热茶来,郑王想必是饿了。”
他们唯唯诺诺的答应后,赶紧退了出去,恢弘的大殿中很快就剩我们两个人。”
“原来还道稚子小儿才会因为饿肚子而发脾气,子蹊已经是国之圣主,何苦如此?”
他玉一样白皙的脸庞染上了丝丝霞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我的两句话说的。
“子蹊,为什么贬我的职,出了什么事?”
单纯的想知道,可不知为什么他听了以后看着我,原本渐熄的火气又鼓了上来。
“原来你也知道了,我还以为你在周府里和那个新州来的小子混得忘了外面了呢!我没有时间去你那里,可你总有时间过来吧?一连十几天看不见人于说,有闲情逸致喝酒赏花赏雨的,就不想看见我是吗?”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一见面就这样说。刚才由于着急,再加上我本身也是拙嘴笨腮的,见他的话离谱到无法反驳的地步,同时也隐约感觉到了事态也许严重到让他感觉恐惧的地步,所以这个时候不便强辩。
我咬了咬牙,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要走,可刚到殿门的时候就被拉进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中,子蹊温热的唇停在我的耳边,再出口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凌厉,而是带了三分的幽怨和一丝隐隐的抱怨。
“对不起嘛,我不想这样说的。”
“可你却是这样想的。子蹊,你说让我相信你,但你可曾相信我?还有,你什么时候派人打听我做什么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只是前一阵子我实在无法抽身去看你,所以叫人到你家,可你的管家却说你重伤未愈,几次三番都挡了回来。今天可巧有人说看见你和慕容在京城的大街上,下着雨还到外面去,而且他又拿着酒……不要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今天的子蹊有些撒娇,可想到刚才看见书房如此狼狈,也知道发生了大事,于是略过这些,直接问他;“怎么了?为什么降我的职?”
他将脸埋入了我的颈窝,沉闷的声音直接传入了我的耳中,不觉得一震。
“朝野震动,以左都御史相大理寺卿,及各部官员联名上折子,弹劾陆风毅二十七条罪状,条条死罪。勾结叛臣,祸乱新州,致死杨文默;私吞一百万两军饷,贿赂官员。”
“哦……”我长叹一声。原想着事情不会如此轻易的过去,可没想到来得如此迅速,几乎让我没有招架之力。
但我开口的时候,却没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
“不过是御史言官的风闻奏事,查一下就好了。”
“不,这次有一个无法辩驳的证人。”
“是谁?”
我一惊,感觉他的手是如此的强悍,可依然无法止住我的颤抖。
“新任兵部尚书,文璐廷。”
子蹊的话音刚落,大殿外一记响雷,然后那雨铺天盖地而下,仿佛是天在哭一样。
其实我是一个没有治国才华之人,先王也说过的,他说我有些志大才疏,又懒散成性,只可为谋,不可决断。而我的几次疏忽,却偏偏都是最致命的。假如当初我在风毅的门口认出了文璐廷,就果断的将其调离新州,就能避免现下这样的景况了。
可有的时候我也想;终究我就一个人,无法招架四面八方。少了璐廷,还是会有其它人的。
我不敢问子蹊当初放璐廷在风毅身边是为了什么,因为答案我们都知道——位高权重,招的并不只是百官的猜忌。
“子蹊,我只说一句话,你一定要信我。那一百万两银子从来没有到新州。”
“……我也问你一句话:都参奏陆风毅用军饷银子行贿官员,那他做过没有?”
这个我并不知道。即使清廉如陆风毅,也不能保证他就不染纤尘。虽说朝廷每年的军饷开支很大,但对于那些人来说,也不过如此,将军刻扣军饷,吃空额,那是常有的。即使陆风毅曾经挪用过军饷,我也不惊讶。
还有,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使些钱在朝廷上,做事情怎么也方便得多。如果各个关节都打通了的话,得的实惠远远超过送出去的那些。
可现在,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绝不能说的,因为子蹊不仅是子蹊,也是郑……
这些心思的转变,都在瞬息之间。
“我并没有听说过。”我其实没有骗子蹊,我的确没有听说,只不过是曾经接到过贿礼而已。
“子蹊,这次是不是连我也被参了,所以,你才罢免我的首辅之位?”
“只不过希望他们可以适可而止。不过,永离,我有些难过的是,国难之前,大家想的都是和这些没有关系的事情,如果满朝文武的心思都在对敌上面,那可以省多少心思?”
这次,我只能笑笑。
“子蹊,这让我想起另外一位宰相。他曾经说过,他说出十分,而底下可以做出一分,他就很欣慰了。你看,令行禁止是如此的困难,就像梦想一样难以实现,更不要说这些无休止的内耗,快把我们都拖垮了。”
“永离,你可以去监审陆风毅吗?有你在堂上,总有些忌惮的。”
我知道他的心思。对于一员猛将,他是决计不肯轻易弑杀的,那无疑是自毁长城。
“我尽力,我尽力。”头一次,我居然感觉对于风毅的事情,有了一种无奈的疲惫。
在禁宫吃了热茶,换了干爽的衣服,然后在子蹊疲惫的面容前辞了出来。他没有挽留,我们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准备。
“子蹊,小民百姓和九五至尊,哪个更幸福些?”
他想了想,说的居然是:“我觉得我更幸福些。”
他笑脸让我难过,因为,终究有一天,他会气愤或者苦痛的说……永离,你骗我,你骗我。
我没有向他完全的坦诚。
我为了他而一定要保护风毅,也为了保护风毅而一定要骗他。从禁宫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去,先是去了一趟徐府,但徐肃的管家却告诉我徐肃这几日染了风寒,不宜见客。我说事出紧急,不容迟缓。但当那个老管家终于把我领到徐肃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不能起床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干枯身躯疲惫的躺着。老管家手脚很轻的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周大人,相爷难得才睡着一会,请您务必体谅。”
这个老仆跟了徐肃很多年,就像三伯之于父亲,当年我和他也是十分亲近的。
“他说什么了没有?”
他看了看我,赶紧低下了头。
“相爷这些天忙的就是陆大人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好吧。”我转身走了出去,到了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好好照顾徐相,现在多事之秋,郑王需要他,朝廷需要他……我也需要他。”
他没说话,但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徐肃也许终究会有彻底离这里而去的一天。
心有些空。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无论他曾经如何误解我,我却一直将他当成是我的师长,也许也曾经是精神依靠。他让我坚信:在一片黑暗中,依然可以看见文人的铮铮铁骨。那不是独游红尘外的潇洒和缥缈,而是真正在明了后的坚持。
他可以为了让陆风毅把银子带回新州,不顾多年清廉的名声,也可以为了不陷入纠葛,去写一份啼笑皆非的奏折……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一直是他力保新州,也一直是他监管六部,如此污泥浊世如非有他,怕早已散乱不堪了。
他是人们心中对纯真的最后一丝期望,从他身上可以得到肮脏欲望之外最后的清静。
到了家里,才知道门外又下起了大雨。三伯絮絮叨叨的要我小心身体,然后忙里忙外的准备饭食。慕容端正的坐在餐桌前,一双灿如晨星的眼睛看着我,却是沉寂的。
“怎么,还没有吃饭?”坐好后随便问了一下,然后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壶就灌了一口,温润的茶水平滑了我干燥的喉咙。
“刚才那个文璐廷派人来过,捎了一句话就走了。”
他的声音不高,消沉中未见波动,却是已让我一惊。
“他说了什么?”
“玉版十三行,价值已在万两白银。”然后,他又说。“对了,什么是玉版十三行?”
我思索着璐廷这话的含义,可还是解释了慕容的问题:“王献之,字子敬,是王羲之的第七个儿子。他自幼从父学书,少有盛名,人们尊为‘小王’。他的楷书作品流传下来的只有洛神赋十三行小楷。其字迹在末时有九行,贾似道又得四行,合十三行刻于玉石上,故世称工版十三行。我确有此帖,可……”
以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什么意思呢?玉版十三行虽是名贵之宝,可当时的价值不过白银五千两,是一位要去两江上任的官员临行前送的。还有就是,顾全大局?是忠告,是示警,抑或是威胁?
我不能再用原来的眼光看现在的文璐廷了。
“可是什么?”
“本不值这些银子的。不要说玉版十三行了,就是九千两银子此时要买一幅王羲之的快雪帖,也是可以的。”
他无所谓的笑了一下。
“九千两银子呀,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现在却只能换一张残破的纸。这些人当真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这个时候三伯叫几个小僮把饭莱都端了上来,都是很清淡的素菜,就最后一盏鸡汤算是还有些荤腥。看着三伯,我撇了撤嘴。
“三伯,吃了几个月的白菜豆腐了,再吃下去都要变成青菜脸了,能不能……”
三伯那双像核桃一样的眼睛翻了翻,然后看着我,“大人,那你眼前的这碗鸡汤是什么?难不成大人把白花花的鸡肉也看成了是白菜?”
看他这样,我用汤匙从碗里搅动一下,终于捞起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一块鸡,和一大块白菜,于是拉长了声音:“三——伯——”
“哦,忘了忘了,今天的菜是鸡汤白菜,这个……自然是白菜比较多。不过,肉虽小,可是比较进味。”
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我知道他是怕我消化不好,不过我也不打算就此结束,于是看着他,装作很无奈的样子说;”三伯,没有想到这些年你的修辞依然没有多大的进步,白花花是用来形容银子的,不是鸡肉……”刚说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三伯,一会吃完了饭,你到我书房里来一下,有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