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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中) page 16 作者:姬泱

  三伯对于我这样突然的转变也没有问,笑着答应了一声,就让送饭的人退了出去。我留他,可他说已经用过了,于是也出了门。等这里就剩下我和慕容的时候,我才夹了一片青菜,就着眼前的米饭静静的吃起来。慕容倒是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我。

  “怎么不吃,折腾了一天不饿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一听,一笑。

  “能有什么事?来点鸡汤吧,虽然鸡肉的确小了点,可到底是块鸡肉。”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

  “永离,我突然发现我不懂你。你给我的感觉就像……即使你在眼前,却感觉在天边一样。”

  我噗哧的笑了出来。

  “在天边的那不是人,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我倒发现了,慕容你很有天赋,好好读书,等有朝一日我当上学政,一定点你做状元。”

  他俏脸一沉,头扭到了一边,作势不再理睬我。我低着头慢慢的咀嚼着原本香滑细软,可现在什么滋味也没有的白饭。一顿饭原本吃的很尽兴,可后来就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完结了。

  夜里我对三伯说,让他留意一下市面上为什么玉版十三行突然涨价至万两白银,还有就是这东西最后一次在市面上见到,是谁卖给了谁。两天后他告诉我:因为突然有个古玩的行家说其实那不是王献之的字,其中几行是失传已久的王羲之的兰亭序。三伯说到这里还感觉荒谬的笑了笑。

  “玉版是小楷,而兰亭是行书,就是市井小民不知,难道那些故纸堆中泡出来的书虫,削尖了脑袋不说,就是田间地头也想掏出点什么宝贝的占玩迷还不知道吗?怪事。”

  我趴在桌子上,扶着脑袋有些晕,这是有人在背后推动。摆在眼前的麻烦就很多了,可更让人心中无底的是隐藏在下面的居心。因为你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做,难以防范。

  “哦,还有,这更离奇。”三伯继续讲着:“这个是两年前去两江的一个人在风遴轩买的。他当时说急着要走,银子无法付,但是那个人平常经常光顾这里,老板和他的生意做了几近万两白银,也就同意了他写的一份文书,并当场就把货给了他,等一年后他再来换银子。可没想到的是,一年前听说他坏了事,因为贪污河道的银子给下了大狱,本想着这就白费了这些旧事,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了:两个月前突然有人到他那里,也向他打听这些事,并且出了一万两要换那份文书,同时还有个要求,就是如果有需要的话,老板必须出面证明东西是去两江的那个人买的。”

  我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老板同意了吗?”

  “没办法不同意。不说那几个人的凶狠,单是这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够吃几辈子了。”

  “但他忘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平静而无奈的说:心里想:即使我不动他,等事情完了以后那些人还不灭口?留他在,对于那些想要挑起这次事件的人也是威胁。

  “大人……”三伯有些惊奇的看着我。

  “大人,需要做些什么吗?”

  我则一笑。“不用,静观其变好了。现在看不清楚,怕就怕走错一步……不过该来的总要来的,警惕些就好了;这些天也多注意些,多看看总是好的。”

  ***

  初夏时节天气时冷时热,这些天因为要开审陆风毅的案子,所以搅扰得六部不得安宁。刑部,兵部和户部的官员,因为各有关联,所以都很注意。审理是在大理寺,而关押则在禁宫天牢。子蹊的用意很明显要保护他,那些人不是不明白。

  忙乱了十天,明天就要正式审理了,所以今天可以在家中稍作休息。

  今天,天色晴朗,无风无尘。庭院中,秀竹,繁花,假山,磷池各有姿色。在湖心的凉亭中支了躺椅,身上则盖着夹被。有脚步声,我睁眼一看,原来是慕容晃晃悠悠踱了过来。

  “既然怕冷,何不回屋?在这里冷风过往的地方盖着被子乘凉,也算一奇了。”

  ——他拿了桌子上的一块细点咬了一口,然后慢慢的咀嚼着。

  “对了,我倒想起一件事“这些天我的耳根子清静多了。三伯原说要给我找个媳妇,结果现在倒好,看不见他的人了,更不要说什么媳妇了。”

  本想说个笑话的,可看到他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面前的荷池只管出神。

  “喜欢荷花?现在还不到荷花开的时令呢,只不多叶子很茁壮而已。听三伯说,今年从蜀州新进的红莲,名字就是贵妃瑶台,香味很重。也许你喜欢,也许你不喜欢,毕竟红色的莲花没有白色的显得纯净庄重。”

  “……永离,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嗯,好吧。不准太难。”

  “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很想和他在一起?我指的是一生都在一起的那一种。在一起生活,还有,甚至连他看一眼旁人,都会感觉很失落……”

  “慕容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没有回头,还是那样的姿势。本想取笑他一番,可看到他这个样子,终是放下了调笑的心思。

  “是的,如果遇见喜欢的人,你会很想他在一起,时时刻刻的都在一起。想照顾他,保护他,让你们彼此都感觉对方很重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直到生命的终结。”

  “可如果喜欢一个人,而又同时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那他们彼此之间还有爱吗?”

  “慕容,这个问题太难了,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告诉我:你喜欢的是谁吗?也许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呀。”

  他轻轻的摇头。

  “不,你无法帮助我的,谁也帮不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身上感到伤感和沉重。一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怎么几天之间好像老了十岁呢?

  “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清静了很多吗?我也是刚刚听说,就是因为……”

  他刚说到这里,就听见了那边三伯的声音隔着河岸传了过来。

  “大人,郑王来了,正在前厅等您呢。”

  慕容转过身子,有些复杂的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我问他:“因为什么呢?”

  他一笑,却又转过了头去看舒展的荷田。

  “这花,到了夏天一定很美,都是火红色的……也许我真的喜欢。”

  没有来得及品味他话中的意思,就看见子蹊一身白衣,已经来到了莲池畔,身后是苏袖。他手中的折扇轻轻打开,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也遮住了他的脸,从这里仅能看见黑如午夜一样的长发,映着雪一样的衣衫。

  我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感觉这样的他有些陌生。

  他安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拿开扇子。有微风吹过,吹动了层层荷叶,像是他站在叶子上面一样。

  “他真的很美。”慕容说了一句。

  我没有接话。美吗?用来形容励精图治的郑王子蹊,并不合适吧?可是……今天看他居然带了柔和的脆弱。

  是天气的原因吧!所以慕容有些忧郁,子蹊有些脆弱……可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呢?

  思绪转动的过程中,快步走了过去;“子蹊,怎么来了?”

  他一笑,收了折扇。

  “你这里的荷花还真多。是白莲吗?到了六月这一大片都应该是,到时候很好看。”

  “你喜欢白色的?这些是红莲,香味很重的。不过要是你喜欢,我让三伯再种些白色可好?”

  他灿然一笑。

  “不用,不用。我倒也不是喜欢白色,总是觉得你应该喜欢白色的。再说,现在已经过了季节,再种实在不好。哪,这些花叫什么名字?”

  “贵妃瑶合。”

  “蜀州名品……天气不错,邀永离一同游湖可好?”

  我一笑。“是请求,还是圣旨呢?”

  他微微低了头,在我的额间一吻,身边之人俱已变了颜色,而他依然故我。

  “是我的心愿……好吗?”

  “当然好。”是圣旨还可以抗旨,可是……他的心愿,我可有能够违抗的一天?

  一壶酒,一盘棋,同样清素的两个人。京郊的运河在这里有一个回旋,也就构成了一片静水。宽敞的画舫平稳的定在了湖水中央,我看着他,而他看着棋盘,这里除了船公并无他人。

  “子蹊,可有话和我说?”

  虽然我知他的心意,可更加了解他的人,这样纷乱的局势,他绝非单纯清闲的游湖赏春。

  他单手拿了一颗黑子,状似思索下一步的走向,然后仿若随口说了一句:“没什么,就是知道明天要开堂审理陆风毅,让你轻松一下。刚才你不也是在凉亭上乘凉的吗?”

  他的手掂量了掂量手中的棋子,然后又放了回去,继而拿起了手中酒,却被我拦了下来。

  “你不高兴。”我看着他。

  “没有呀,怎么会?”

  拦着酒杯的手从他手中拿下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永离,我和你说过,我喜欢你吗?”

  我一惊,他从不如此的,我以为我们的心意大家彼此明了,但他如此说出来,真的出乎我意料。

  “好像没有。”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过于特殊,所以总是感觉不一样的。如果永离不是廷臣,我也不是郑王,那我们会如何呢?”他盈盈的双目看着我,其中的柔情万千,也只能意会。

  “一对过街老鼠。”我笑了一下。

  “……永离,你真是的……”

  他好像无比沮丧的低下了头,我则开怀大笑,一时之间周围的天地仿佛都被渲染明丽了。

  然后,他的声音低低的穿了出来。

  “永离,问你一个问题……”

  “好吧,不要太难。”

  “彼此喜欢的两个人,是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算了,不要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像我们都知道答案的。”

  “……”

  “如果可能,我愿意一生都和你在一起。”

  “我们本就可以呀。”

  “对呀,我们一直就是这样的呀……最近的事情真多,有些胡涂呢。永离,陆风毅的事,台面上是一种说法,台下又是一种。可是,你一定要谨慎,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不要给自己惹麻烦。还有,也许这段日子,大家的心会很忙乱,你也要注意。”

  “子蹊,你这话……”

  他慢慢的来到我的面前,缓缓的低下了腰。

  “不要说那些了,今晚到宫里来好吗?”他轻轻的吻了吻我的唇,然后发出了一阵子笑声。“小离呆呆的样子好……这样的小离好可爱!”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愚蠢。我的眼中只看见他的笑容,连他说的是什么都没有听清楚,就点了头。

  ***

  绮丽的夜,熟悉的宫殿,当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就是子蹊,被他像抱枕一样紧紧抱着,我甚至可以从他潮湿的手感觉到刚才的悸动。不知道原来的他是什么样子的,今夜的他却格外的不安宁,仿佛有所恐惧。

  现在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他,但是,我知道,只要他说出来,我不想拒绝。

  “醒了?不多睡一会吗?这个时候就回去?”

  我翻身惊醒了他,让他带着睡意的声音软软的问我,手上的力道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不是。只不过我一个人睡习惯了,想翻个身。子蹊,你抱得有些紧,我不习惯。”

  “哦,好……”他说着,松了松手,可下一步却又收紧了双臂。

  “我怕你不告而别,我就找不到你了……”

  我叹了口气。

  “子蹊,你有心事。说出来吧!我不想你憋在心中,那样会生病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如此的不安?”

  “没有……其实也有……”

  “子蹊……”

  他的脸埋在我的肩窝里,半晌,我突然感觉到了冰凉的泪。

  我一惊:“子蹊,是不是朝廷上……”

  “不是,不是。是……我要大婚了……”

  我听完,突然静了一下,然后起身穿了衣服走了出来。身后的子蹊一直在看着我,可并没有说话,最后在我打开殿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的:永离……

  我没有回头。

  ***

  清晨的时候回到了周府,三伯一直在等我,可见到了我却没有说什么。我回到内室后,居然在房间中看见了慕容,他就站在窗子下面。清晨的阳光透过碧绿色的窗纱照到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的惨淡。从他浓重的黑眼圈和憔悴的面容看,应该是一夜没有睡。身后的三伯叫下人准备热水让我洗漱一下,就走开了。

  “我不想说什么,慕容,去睡觉。你现在还年轻,不能如此糟蹋身体。”

  说完,我和衣倒在了床上,而他竟然到了我的面前,二话没说就伸手撕开了我的前襟,那上面深浅不一的痕迹很明显的说明了我昨晚的去向。

  我头一次在他的眼睛中看到嫉妒的灰暗。

  “你知道为什么三伯跟前没有人来说媒了吗,那是因为郑王下旨在全国选秀,那些大臣都巴望着要把女儿送进宫中,所以……全都知道了,就瞒着你一个人呢。昨天我想说,可他就来了。你被骗了,知道吗?已经很长时间了,都快五六天的事了……”

  “我知道,郑王要大婚了。”

  伸手想拍掉他的手,可被他从床上提了起来。我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红丝。

  “你不是说,如果遇见喜欢的人,就会很想和他在一起,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想照顾他,保护他,让你们彼此都感觉对方很重要,相互扶持,相互依靠,直到生命的终结?可是他呢,他是怎么对你的?他不要你了,你连个名分都没有……”

  “名分?我要那个做什么?我周离再不济也是两榜进士,大魁天下的状元,堂堂内阁大学士!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说他爱你,可他为什么要娶别人?那还叫爱吗?永离你告诉我呀!昨天你都没有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可现在你告诉我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你以为这是小孩子家家酒,还是什么?我们这是什么?历史上这叫龙阳之宠,这叫断袖!奸佞,幸臣,昏君……千秋之后,史笔如刀,污泥浊水什么话说不出来?你能让他怎么办,让我怎么办?慕容,等你爱上了一个你不能爱的人,你就明白了……不过,希望你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颓然的松了手,我跌坐在床上。

  “晚了,晚了……永离,如果可能的话,我不会将你让给任何人,包括郑王!可是你从来也没有把我看在眼中……”

  “慕容……你还是个孩子呀,为什么你不能这样单纯下去呢?”

  他双手扶着桌子,有些累。

  “自从那次在新川,看见你在封王龙泱怀中的时候,我就不是孩子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失落,一种感伤。慕容居然还是卷进来了,不同的是,他不是卷进朝政,而是卷进了谁也说不清楚的我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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