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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中) page 14 作者:姬泱

  他拉马走到我的近前,把披风给我披在肩上,软语说了一句:“怎么也不懂躲一下?看你都已经湿透了。”

  “慕容,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曾经说过在我的身边没有我无法掌握的人,你是例外。”

  “我明白……你知道吗,刚才我的心情根本就无法形容出来。你让我想起了浩劫中的新州,然而更奇怪的是:你的眼神,一瞬间是如此落寞。我问你在镜子中看到了什么,你并没有回答。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如此。”

  他的眼睛为什么出现如此熟悉的感觉?原来我只曾在子蹊的眼中见过的,有些落寞,有些自嘲,可更多的竟然是温柔。

  “雨这样大,还去赏花吗?”

  我拿过他手中的酒,撕开了封喝了一口。清冽香醇,不负所望,身上顿时感觉暖和了起来。

  “当然要去,雨中的梨花最是清艳。”

  其实最重要的是,暴雨后的梨花剩下的也就是落败和残破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好看的?把酒递给他,然后拉了一下缰绳,双腿夹住马腹一用力,那马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放纵自己一回,雨中纵马想来从我出生至今也仅有这一次,也许,此生也仅有一次了。

  策马到了那片想象中的梨花前,蒙胧的雨已经将浮躁和尘世特有的污浊洗涤一净,唯有快要凋零的白色清艳之花还可以开出满树的繁华。可那状似锦盛的景况,也只在旦夕之间。

  勒住了马,一下子跳了下来,看向身后的时候,慕容却端坐于上,没有动。

  “下来吧,到了。”

  我说了一声,而他望了一眼这里,探身对我说:“不要去了。这花早就不能看了。”

  “不,这是最后的梨花了。你知道吗,这个春天我都没有出来看过花呢!转眼间这些都快要凋谢了,恐怕要等到明年才可以再看的。所以,你下来,前面有个亭子可以避雨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著,况且在这样的大雨天,我还是旧伤未愈。不过,既然心中有所想,那就跟着去做好了。

  把马随便拴于此处,拨开了掩饰于前面的枝叶,走进那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地方。身后是他的脚步声,看来他还是跟了过来。

  原本想着就这样寻到那个亭子后,两个人对着这花这雨把酒喝完,可谁想听见了一个声音在那里吟诗,我仔细听来,却有一种悲壮在里面。

  ——鹃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慕容天裴仿佛有些吃惊。

  “是屈原的天问……怎么在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吟诗?莫非他是你约出来的?”

  “不是,我原本想在这里喝酒赏花的,不曾想到还有人捷足先登了。谁呢?”

  说着,沿着这条小路转出了花丛,眼前出现了那个原木搭建的凉亭。亭子的顶四角飞翘,下面用了四根结实的桐树做柱子。这里的一切都力求要和周围的山水花草合成一体,所以连桐树上的树皮也保留了下来。

  那个人一身轻蓝色长衫,黑色的披风,正仰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倚靠着一根柱子,手中同样拿了酒坛,一边喝一边继续吟着同一句诗:

  “……鹃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

  我一看那人,心中闪过惊喜,不自觉地已经叫了出来:“璐廷,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已经有三分的朦胧醉意,原本睨着的眼睛无神的看看我,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

  “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说着站起了身子,把我们让了进去。

  “快半年了吧,伤好了吗?这位就是新州的慕容公子吧!少年英雄,果然风度不凡。”

  “慕容,这是文相的公子璐廷。”我介绍了一下。

  可慕容看了看他说:“有些眼热。”

  璐廷一笑。

  “我在新州当过监军的。在杨大人到了新州后就给我旨意让我回京了,所以再也没有见过你。”他用一种很伤感的眼神看着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到了我的左手。

  “璐廷,恐怕我要食言了,我不能给你用左手写长恨歌,它……已经废了。不过,我认为我右手的书法更加精进,如果你还想要,给你抄一部楚辞如何?”

  他把手中的酒递了过来。

  “暖暖身子,这是贵州的茅台,降香醇厚,和你喜欢的酒味道不一样。”他转过了身子看着外面凄迷的雨。“过去都过去了。原来想要你的书法,只不过想你好好保重。不过,也许最精致的花纹其实也是最容易破碎的,好的东西总是无法久远的。”

  我喝了一口,果真浓厚,不禁皱了一下眉。

  “不好喝,你不喜欢这样的酒。”慕容突然把我的酒坛拿了过去,把口上我喝过的地方擦了擦然后递给璐廷。璐廷看了看他,有些了然的笑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的拿了过去。

  “最近有没有什么……”我想问,可我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他点了点头。

  “有,郑王已经正式通告天下,撒了你内阁首相的职位,改为副相,位在家父之后。”

  “为什么?”身后的慕容天裴冲动的问了一声,而璐廷也只是笑而不答。

  倒是我拍了慕容一下,摇了摇头。转而拿了他手中的酒,递给文璐廷。

  “这是……状元红?”

  “二十年的珍藏。原本带了几坛到新州的,结果都丢了。味道如何?”

  “酒当然是好酒,名不虚传。不过……这酒也许因为太过清冽而显得不温和,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还有,总感觉这酒带了那么些送别的味道,陆大人是这样,这次,也许我也是这样……”说着说着,他又灌了一口,然后笑了,可我分明看见他眼角中那晶莹的泪水。

  “永离,你可曾妥协过?可曾感觉有志难伸?可曾感觉身边的龌龊而无力自拔?可曾绝望?可曾……”

  我就站在这里一字一句的听着,他越说越伤心,然后伸手拉过了我,把头埋在我的肩上。被外面的雨淋得湿透的衣服带着一股寒意,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温热的潮湿。

  “我也想凤玉,可我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娶她,不能保护她,甚至在今天都不能去看看她……”

  胸中一阵剑刺一样的尖锐,拼命压制的热气让眼睛显得辣辣的。我伸出了右手,轻抚上了他的背。

  “璐廷,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活在一个干净的世界中?”

  “你也说过,太过清冽就太过尖锐了,也许我们都不喜欢的。想哭就哭一场,然后擦干了眼泪回去,继续做你的事情。还有,茅台虽好,毕竟伤身,不可再如此。替我向你的父亲祝贺一声,无论任何原因,毕竟位极人臣是每个朝臣的梦想。十年寒窗,三十年的宦海沉浮,他日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

  他慢慢的抬起头。“永离,你可曾妥协过?”

  “我嘛……这很平常,不要把这些看成多了不得的事情,放宽心。”

  “不,即使你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的。”说完把手中的酒掷在了地上,然后一脸坚决的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与其让我们情谊在以后那些肮脏的构陷中慢慢消磨,不如现在就断个干净。今日我们索性就割袍断义!”

  他拎起自己袍子的一角,手起剑落。那片丝织的衣角仿佛周围那些凋零的梨花,惨淡而无依的落在了我的脚下。他把自己的干爽披风塞在了我的手中,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步入了那迷茫的雨中。

  我突然感觉有些虚弱,头又开始疼了。原想着今天痛快的玩乐一天,可……

  坐在栏杆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都暮春了,夏天就快来了吧……今年的春天还真有些冷呢。”

  “你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慕容也坐到了我的身边。

  “文人习性,文人习性啊……哎,好好的一壶酒,可惜了。”

  “还想喝吗?”

  “怎么,你想请我喝?”

  “在你家叨扰了这么久,请你一顿也是应该的。走吧,天决门在京城也有饭庄,那里的酒可是清远绵长,甘冽可口的,你肯定喜欢。”

  “多谢,多谢。不过此时的确不是喝酒的时候,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改日一定要你破费。”

  他的脸色有些阴郁的样子。“你要做什么?”

  “进宫。他现在应该需要我。”

  我转身要走,可他拦住了我,那看似纤细的双手竟然也如铁一般的坚硬。

  “你在新州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可他是怎么对你的?他难道不知道你……你当时真的就快死了!”他竟然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

  “慕容,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朝臣升升降降不是单凭郑王喜好的。新州……再怎么说也是一败涂地,这些我们都有责任。多少官员和百姓的性命都丢失在那场混乱中,而现在不过把我的首相职位撤了,对我何其仁厚?”

  “可我总感觉你们关系并不一般。”

  我笑了。“哦?你也看出来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在我心中,他不仅是郑王,也是子蹊呀。

  “等等。”见我要向外走,他拦了一下。

  “外面的雨大,等一等也好。就是天大的事,如今出了也出了,不急于一时。”

  我看了看天,想着慕容天裴说的也对,遂又坐了回去。

  “平常看你做事情都是四平八稳的,怎么今天如此呢?”

  慕容的话语仿佛不经意的说出,刚才的那种急躁已经变成了沉静。这样年纪的少年可以如此控制情绪,真不知道该说庆幸还是悲哀。

  “算了,人总有这个时候的。”

  我一笑不语。

  他左右感觉无事可做,突然看见了文璐廷放在亭子栏杆上没有拿走的酒,于是伸手抄起那坛酒,晃了晃,茅台那种特殊厚重的浓香飘了出来。

  “似乎不错呢,至少坛封了三十年以上方有这样的味道。对了,我记得你是郑王嵘蕲十四年的状元,今年不过弱冠,怎么会当廷臣当了如此久呢?”

  “运气,运气而已。”我打着哈哈。

  “永离,反正无事,闲聊以打发时间。况且,有些事情闷在心中不如找个不相干的人一说。你不觉得,孤独比较累人的吗?”

  靠在柱子上,把手中璐廷留下来的衣服披在身上,顿时感觉暖和很多了。见他这样问,原本那些怎么都不愿意提及的往事,此时竟然也没有锥心的感觉了。

  是因为我终于习惯了,还是当时的事情在很多年后面对一个相对陌生的慕容,有了一种可以冷眼观看的超脱?仿佛那是旁人的故事一样。

  反正都要枯坐,见他如此问了,不如索性说些什么。

  “想听什么呢?”

  慕容想了想:“就说一说原来的你好了。弱冠宰辅一定有很多奇异事情发生的,比较传奇。”

  “怎么说呢……有才华的人很多,可上天给的机会却不多。在我十四岁那年,我遇见了我的伯乐。你知道徐肃吗?”

  他淡淡应了一句:“知道。”

  “他是个方正的人,君子性情,可并不迂腐,与家父,江南姚怀山并称文章三绝。都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依仗家里,也许家父的名声和周家的名气让他对我令眼相看的吧!

  “那个时候他是学政,主持科考,也是他点我状元的。徐肃大节不亏,可能屈能伸,这一点比犹如闲云野鹤般的父亲和姚怀山要老练多了。也是那一年,我又遇见一个人,不过,他不能说是我的伯乐,因为他也许并不赏识我的才华,可他却是我的……”

  我想了想,怎么也无法找出那个可以形容他的词。朋友,最重要的人,似乎都不合适,于是索性就略了过去。

  “是先王嵘蕲,他也许是徐肃最得意的学生了,徐肃曾经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在他身上。不过可惜的是……”

  这个时候雨似乎小了一些,那些环绕周围的梨花衰败得无法形容,此情此景让我有些感慨。

  “可惜的是,他学会了徐肃的才情和文章还有洞察,却唯独没有学会徐肃的隐忍和坚韧。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大郑宫的正殿上,那时是嵘蕲二十四年,我十四岁。我出生在他登基那一年,不过他也算是幼主登基,其实只比我大十岁。

  “那天早上,他脸色惨白,眼睛浮肿,好像坐在王座上很不耐烦,一直左右看着。他一身湛白色的龙袍华丽到了嚣张的地步,即使那天他的神容不佳,但我却从来没有见到如此适合穿这身衣服的人。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徐肃把他们挑选的名单递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就随口叫名字:‘周离。’我赶紧跪前一步,而后他又说:‘你就是新科的状元?’我说:‘是,臣周离:永嘉人氏……’

  “他不容我说完,便说我看起来德才兼备。看起来?我心想,他也太荒唐了,大殿之上说这些,怎么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沉稳?

  “他把别人的名字也念了一遍,然后就应该由我说一些什么,来称赞一下现在的朝廷,这是传统。但是当我说了一句后,他阻止了我,说是乏了,吩咐散朝。

  “当时的我的确年轻,坚持那是我的职责,然后把我做的文章背了一遍。虽然我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的冰冷和压抑,却还是坚持了下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再后来,就听见他用一种干枯的声音说了一句:‘朕的新状元文才还不错,你就任翰林院编修,平时到内阁看看吧,好了,朕累了,你们也累了,散了吧。’

  “说完径自走了,留了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跪拜,他连回头也没有。

  “第二次见他,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的他还是一身白衣,不过,却是江南最精致的纱料做的龙袍。也许刚喝了些酒,惨白的脸色显出了红晕,浮肿的眼睛也恢复了清明。他说:‘哦,原来是朕的新状元,来,给朕作诗一首,也好助兴。’

  “我却说,‘王,臣不会。’他笑得有些讽刺,‘朕没有听错吧,大魁天下的状元郎不会作诗?’我说,‘臣的文章不是用来供君王喝酒助兴的。’他说,“那是什么,治国平天下吗?小小年纪,志气不小呀。”我说,‘臣自束发读书就受圣人数诲……’他很不耐烦,‘行了,徐肃整天都是这几句,你也是。你们看的那些书,朕都看了,你们知道的朕也知道。你以后就不要再在朕的面前卖弄了。’”

  说到这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有些烦躁的郑王嵘蕲,和一身豪情的新科状元周离。

  往事尽如云烟,从身边过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可却是早已铭刻在心中,有的甚至是骨血中。

  “然后呢?”慕容轻轻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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