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
“你在哪里?”
“我在温哥华兄嫂家中:不列颠尼亚路。”
“快快,快出来见面,十分钟就到我家。”
“宜室,九个多月不见了。”
“才几个月?我以为有一百年。”百年孤寂。“你来干什么?”
“钓金龟。”
宜室又笑,“快过来,见面才说。”
“气温如离恨天,你开车来接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车?”
“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宜室打一个突。
她随即赶出去与贾姬会合。
贾姬剪掉了头发,神清气朗,已在罗布臣街附近买下小公寓,打算定居,履行公民职责。
宜室说:“希望你别再偷走,我从此有伴。”
“你不是在申请你兄弟?”
“喂,”宜室忍不住,“谁告诉你的?”
“十二小时飞机,流言传得极快,只有我才敢问你:贤伉俪听说已经离婚?”
“没有的事!”
“循例否认。”
“真讨厌。”
“我,还是谣言?”
“我又不是名人,有什么好传的,从前是小公务员,此刻是小家庭主妇。”宜室不忿。
“可是你想想,全温哥华只得三万华人,个个自动成为大明星,不比香港,几百万人,不是英雄,还真的没人闲话。”
“不管了。”
“告诉你,庄安妮也已抵步,住在东区。”
“啊。”
贾姬笑“你看,谁也甩不掉谁,到头来又碰在一堆。”
宜室轻轻叹息,“都来了。”
“可不是,连我都乖乖的前来归队。”
宜室说:“迟早会在此地形成一个新社交圈子,大把适龄男士可供选择。”
贾姬笑,顺手翻开一本杂志,“有这样的人才,你不妨介绍给我认识。”
谁?宜室好奇地探过头去,认出照片中人,不禁心头震动。宜室把杂志取过来细看,摄影师把英世保拍得英俊沉郁,兼带三分居傲,背景是他设计的新建筑物地盘。
贾姬说:“英才走到哪里都是英才,在外国人的地方扬万立名,又比在本家艰难百倍。”
宜室傻傻的凝望照片,良久才合上杂志。
过半晌她说:“有空我介绍你们认识,他是我们家老朋友。”
“嗳嗳嗳,说过的话可要算数。”
宜室缓缓的说:“前几日明报专栏作者梁凤仪写仓猝的婚姻犹如雨夜寻片瓦遮头,好不容易看见一座破庙,躲将进去,却发觉屋顶好比筲箕,处处漏水,完了还闹鬼,啼笑皆非。”
“我肯定刚才我们所见是一座华厦。”
“里边也许有很多机关及阴暗的角落,不为人知”。
贾姬微笑,“我愿意冒这个险。”
宜室也笑。
“你家主人呢?”
“不是在陪你聊天吗。”
“我是说男主人。”
“他在大埠工作。”
贾姬不再发问,过一会儿说:“做里人也难,传统上妻子接受丈夫安排生活是天经地义的。——”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宜室也明白了。
参观完毕,贾姬说:“你们这间屋子很标准。”
“间间一个模式,何尝不闷。”
“比以前闷,同以前一样闷,还是没有以前闷?”
宜室笑,“差不多。”
“太谦虚了,辞掉工作,肯定比从前自在。”
宜室抬起头,“想真了,彼时那么眷恋一份那么平庸的工作,还一直以为在干一种事业,真是不可思议。”
贾姬笑,“你还算是幸运的呢,那只不过是一份不值得的工,不是一个不值得的人。”
宜室把贾姬送回去,“一有空就找我。”
“记住帮我介绍人。”
她本是个不求人的人,现在也想开了,这么熟的朋友,先开了口再说,无谓的自尊,且撇在一旁。
回到家,听见瑟瑟同邻居洋童在吵相骂,她大声说:“你腐烂,你臭,屎头。”
第十一章
宜室忍无可忍,一手拉住瑟瑟,要她进屋子去听教训,她发觉拉不动瑟瑟,她长高了体重增加,块头大许多。
瑟瑟同母亲论理:“约翰麦伊安弄坏我的脚踏车,换了是他母亲,必定有一番理论,但是中国妈妈却只会忍气吞声,完了还把孩子关在屋内,免得生事。”
宜室说:“我们中国文化三千年来讲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妈妈,这不是中国。”
“你亦不应当街讲粗话。”
“你去不去麦伊安家?”瑟瑟据理力争。
“脚车坏在哪里,可以修就修,不能修买新的。”
瑟瑟忿忿地,“这是原则问题,妈妈。”
她不知几时学会这么多新名词。
瑟瑟已经不耐烦,“你不去,我去,不过人家会以为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词锋尖锐。
宜室霍地站起来,推着瑟瑟的脚踏车,前去麦伊安家按铃,这类事迟早会发生,她必须面对现实,沉着应付。
一位金发洋妇出来开门,脸色并不友善,口音带苏格兰味道,可见也是新移民。
宜室板着面孔,说官样文章还真是她的拿手好戏,纯正流利英语用来维护原则,师出有名。她道明来意,指给麦伊安太太看,“脚车链子都叫约翰用钳子钳断,像是蓄意破坏,你说可是。”
对方有点气馁,“我要问过约翰才知是不是他做的。”
“我等待你的答复。”
那红头发的小男孩就躲在楼梯角偷看。
宜室故意提高声线,“我不希望这种小事也牵涉到等其他人来主持公道。”
那位洋太太恼怒地说:“你不是趁我丈夫不在家来闹吧。”
宜室立刻答:“不要说笑,我的先生也不在家,请你正视此事。”讲完了,拉起瑟瑟就走。
适逢小琴放学回来,听到全套对白,“妈妈,你真厉害。”她竖起大拇指。
“嘿,”宜室说:“雕虫小技耳。”
瑟瑟一脸钦佩,即刻对母亲刮目相看。
是非皆因强出头,还有,小不忍则大乱,还有,万事和为贵,这些,宜室都懂得,但有时也要看情形:站在足球场上不妨退一步想,站在悬崖边可怎么让步,趁三K党尚未出现,非得据理力争不可。
这一区华裔居民较多,宜室不怕外国人调皮,再说,香港人出名的凶,绝非好吃果子,量他们也都知道。
傍晚,外国人同他儿子过来道歉。
宜室站在他旁边,似小人国人物,才到他肩膀,他很客气,愿意替瑟瑟修整脚车,于是宜室也不卑不亢,得体地把整件事结束。
到底是职业妇女出身,处理这种琐事,绰绰有余。
洋汉子临走前问:“李太太,你在何处学得这口好英语?”明亵暗贬。
宜室微笑,“不是在苏格兰。”反应奇快。
那样人面色变了,知道这位黄皮肤,看上去只得廿多岁的女子绝不好惹。
他走了。
瑟瑟马上说:“妈妈真了不起,不怕大块头。”
“纯讲尺寸,恐龙还在统治世界呢。”
小琴缓缓的说:“妈妈,种族歧视是还有的吧。”
“怎么没有,我们是人,他们是鬼。”
母女们笑得搂作一团。
屋子里一个里丁都没有,想起来凉飕飕的。汤震魁几时来?也好多条臂膀,如此翩翩中国美少年,走到哪里都吃得开。
该天晚上,曹操的电话就到。
汤震魁详细的把正经事报告一遍“……暑假可以成行。”
弟弟来了,不久就有弟妇,过一阵子,添增小个侄仔,不消三五七载,一屋都是亲戚,看情形佳景在前,再也不愁寂寞。
唐人街就是这样造成的吧。
宜室十分宽慰。
小琴问:“爸爸几时回来,怪想念他的。”
“他准备好了自然回来。”
“那是几时?”
“快了。”
复活节来临,孩子们却被父亲接去小住,李尚知还没有准备好。
何太太只身带两个孩子回来,有感而发,“中国女子多好,肯等。”洋妇哪里有这种美德。
“我们等惯了,”宜室说:“男人飘洋过海做生意,糟糠之妻在家养儿育女,几千年的风俗。”
“我也等到了极限,同他说:两年内再不见他回来,我就放弃这劳什子居留权。”
“两年后是你凶了。”宜室微笑。“取到公民身份,无论去哪里都可以。”
“那我回家,”何太太气鼓鼓的说:“让他在这里等,好叫他知道滋味。”
宜室笑得弯腰。
那个晚上,她联络到英世保。
他声音低沉,“你想清楚了。”
“不然怎么会主动找你。”
“愿闻详情。”
“明天下午三时,舍下吃下午茶。”
他大吃一惊。“什么?”
“我介绍朋友给你。”
“笑话!你恁地小觑我,你以为我没有异性朋友?”
宜室笑,“恐怕没有谈得来的,我看你精神顶空虚,”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才寄情事业。”
英世保如泄气皮球,作不得声。
“别逞强了,来不来?”
“我要送白重恩。”“她又去哪里?”
“上星期同我下衰的美敦,不结婚就回英国。”“看,问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来不来?”
他不作声。
“千里姻缘一线牵,世保,喝杯茶有什么损失?”
他过一会儿说:“我害臊。”
宜室笑得打跌。
真是惆怅,吃得下,睡得熟,笑得出,可见是没事了,可见已经习惯了,原来,汤宜室是这样祖糙的一个人,任由环境改造,再无异议。
那方面贾姬却紧张起来,“我穿什么好?”
“随便,喂,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何用拘谨。”
“你帮我想想:套装,太严肃;皮衣裤,大粗犷;针织,大随便,多难。”
宜室沉默一会儿,噫,她是认真的,她想在一顿茶时间给他一个印象,苦差。
“你有没有旗袍?”
“有,有一件袍子,谢谢你,宜室,我准时到。”
宜室顺带约了何太太。
她帮女主人做青瓜三文治,一边说:“缘份由时间主宰,到了想结婚的时候,立刻成事。过去裙下不知多少公子哥儿胜过何某多多,也忙工作呀,并不想结婚,嫌他们烦,来者皆拒,待立意从良,身边剩得老何,只得嫁他。”
宜室又一次讶异,没想到何太太口角生风,谐趣幽默,忍不住问:“请恕我眼拙,你做事的时候,用什么艺名?”
何太太笑笑,说出三个字。
宜室大吃一惊,“你是她?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何太太连忙拉住宜室的手,“宜室姐别取笑我。”
“我怎么没认出来。”可见经己洗尽铅华。
“落魄了。”
“胡说,比从前好看不知多少倍,你要是还化着那个浓妆,穿那些怪农服,谁敢认识你。”
由此可知,华侨之中,卧虎藏龙,都来避静。
何太太笑。
门铃响,英世保与贾姬双双一起进来,两个人都守时,在门外相遇。
世保显然自地盘出来,吉甫车,胶底靴,他今日的女伴却穿着件丝棉袍,好一个对比。
世保肚子饿,见了食物就抓来吃,一边说:“大家晚上有空的话,我在佛笑楼请客。”
何太太立刻朝贾姬打一个眼色,笑道:“我这里有两个孩子,别嫌吵。”
说到孩子,宜室自然想念起琴瑟两女来,已经隔日通一次话,还这么放不下心,可见母女情深。
英世保站起来,“稍后我开辆大车来接你们,此刻我还有事待办”
宜室送他到门口,轻轻问:“贾小姐如何?”
“那酸儒这么放心把你一个人搁家中?”
“英世保,你放尊重些。”
他叹口气,“各有前因莫羡人。”
他转头去了。
宜室回去问:“怎么样?”
贾姬说:“原来杂志上那张照片拍得不好,他不上照。”
宜室见她这样欣赏他,不禁怔怔地感慨万千。
何太太笑,“我们倒是因贾小姐的缘故赚了一顿吃的。”
社交圈子也已经建立起来了,就同在香港一样。
贾姬不放心的问:“他可喜欢我?”
何太太笑答:“不喜欢的话干吗治一桌酒请客。”
贾姬吁出一口气。
宜室没想到这件事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倒是有点意外,她丝毫没有不甘心的意思,一切凭机缘巧合,他等宜室那么久,白重恩又等他那么久,忽然之间出现个不相干的人,一下子就成事,可见这与付出多少没有毫丝关系。
宜室忽然笑了。
何太太是个体贴的好人,怕贾小姐尴尬,连忙把宜室拉到厨房,悄悄的问:“第一次做媒吧。”
“不止了,希望这次成功,你客观看,觉得怎么样?”
何太太只是微笑,“在外国,成事的机会又大些。”
那个晚上,英世保热诚大方的招待女宾,一言一动,恰到好处,足足可以打九十五分。
宜室十分感动,希望他这样用心,有一点点是因为她的缘故。
何太太后来这样称赞英世保:“有名有利有学识,又一表人才,却丝毫不露骄矜之态,真是难得,要极有福气的女子才能嫁到这种丈夫。”
宜室没有搭腔。
午夜,她轻轻滑入温暖的被窝,手臂枕着头,正预备寻其好梦,电话铃响了。
宜室希望是英世保,她愿意听到他说:这件事如此结束,也算得上是完美的安排。
但对方却是宜家,她一开口就问:“你出去了,同英世保?”
“整件事与你的想像颇有出入。”
“白重恩在我这里,我毋需想像力。”
“小妹,世上不止我同她两个女人。”
宜家诧异,“你是说——”
“对。”
这下子,轮到宜家失望,“他没有火辣辣的稳住你一辈子?”
宜室轻松的答:“没有。”
“他发奋向上,成绩非凡,不是做给你看的?”
“他名利兼收,是因为才华盖世。”
“那么,为什么迄今未娶?”
“人家眼角太高。”
“为何对你这么热情?”
“老朋友了,”宜室感慨,“摸清楚了脾气,就似弟兄姐妹一般,难能可贵。”
宜室见每一个问题她都有适当得体的答案,不禁笑起来。“还有若干恩怨,你选择忘记吧。”
“忘了,统统忘了。”
宜家在大西洋那一头沉默半晌,然后说:“我很佩服你,宜室。”
过一会宜室也说:“我也觉得失忆是一项成就。”
“姐夫仍在多伦多?”
“到了暑假他不回来,我就得搬去迁就他。”
“你一直是个好妻子。”
“你别看李尚知那样的呆瓜,说不定有人觊觎他,看紧点好。”
“房子怎么样?”
“租出去。”
“你那份遗产似乎特别经用。”
“宜家,你也别吊儿郎当的了。”
“罢呦,自己也是惊涛骇浪的,还说人。”
宜室缩回被窝,却没有再睡着。
新婚不久。尚知被派到英国去开会兼学习三个月,她也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整夜冥想。习惯了。
当年怀着李琴,她天天抽空与胎胚说话,好几次感动得哭泣……这些,都是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的。_
直到死了之后,思维还独立生存,飘浮在空气中。
第二天她就同尚知开谈判,叫他把孩子们送回来。
不出所料,尚知不放人,藉故推搪,“要不你也过来瞧瞧,我这间宿舍不比从前那间差,只是少个女主人,乱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