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我不能的……你又怎能……”练雪慌了。
是呀!虽然他总是笑着,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常带着几许嗤笑,让人气结,但他确实从未口出戏言。
一瞬间,练雪只觉一阵风急扑脸上而来,让她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等再睁开眼睛,却发觉西门雪再次靠近她。
“梅儿,我从来不接受拒绝。”西门雪撩起一绺垂落她胸口的发丝,微笑的看着她的云发穿弹在自己指间,态度自然的仿佛这是件日日都会做的寻常琐事。
同样是带笑的声音,依然是熟悉的笑容,可是练雪却觉得有股寒意自脚底窜起,凉透全身,“你……别靠近我。”
好冷……那是恐惧的温度。
恐惧?
是的,她是怕了。怕他的笑,怕他总能让自己看呆的俊美脸庞,以及……他眼中坚决的曜曜魅光。
但更教她害怕的是,自己竟然无力躲藏,一双脚更是像被牢牢的钉在地上一般,一步也移不开。
面对她的畏缩,西门雪依然保持着一派悠然,唯一的反应,只是看似惊讶的扬起眉,“怎么?你不是说要报答我?”
情急之下,练雪脑中灵光一闪,“可是你刚刚说你不要我报答的。”话至最后,在他取笑的目光下,她不禁心虚的低下头,反驳的话语细不可闻。
西门雪薄唇间逸出一声轻笑,“我说梅儿呀!”他抬起她的下颏,“我从没说过要你的报答哟!”
“可是你刚刚明明说……”
他一指点上她的樱唇,“梅儿,要你,是我的目的,而不是我要的报答。”
练雪这下真的迷糊了,愣愣的重复道:“目的?”她思索片刻,随即失声惊道:“你是说……”
原来,他打从一开始出手救她,就已经是不安好心了。
西门雪手向上移,抚滑过她晶莹玉颊,感受那如丝绢般的柔细触感,”要不你认为,为什么我会救你呢?”语中是不可思议的轻柔。
那日在暗林中,若不是郑行义在关头处叫了声“梅儿”,他会坐在树枝上,冷眼看着在人世间上演的另一丑剧,在满林他熟悉不过的狞笑恨声中入睡。
练雪迟疑了一会,“爹曾说过,身为江湖中人,自当锄强扶弱……”话未完,却叫一阵狂笑声打断。
“哈、哈……”西门雪仰天长笑,笑得几乎直不起腰。“锄强扶弱?哈哈……好个锄强扶弱啊——”
承受不住他隐含浑厚内力的笑声,练雪用双手紧紧的捂住双耳,心里不禁暗暗抱怨——
这人就不能笑得比较“平易近人”些吗?为何每次都要笑得让人近乎心魂俱丧。
过了好一会,西门雪笑声一收,拉拨开她紧捂双耳的手,话中充满戏谑之意,“呵呵,我的亲亲梅儿,我不以为现在的你还会相信这些。”
练雪哑口无言。
他说的没有错。虽然练潮生前常对她灌输做人应当重情重义,尤其身为江湖中人,更该严守道义的持世大道,也因此在她的心中,情义侠道已是种不可动摇的信念,她一直是深深相信着的。
可是,从那一夜起,她的心里却有个角落开始松动。
什么是情?情是无情的白光刀刃吗?什么是义?是嗜血残笑的赶尽杀绝吗?若说血腥杀戮是罪,当然不为侠义之道,那为了救她而大开杀戒的西门雪算是哪一类?记忆中那把被鲜血镀上一层红衣的剑的印象,至今仍深深盘据在她脑中,清晰无比,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及到血的滚烫。而他的“居心不良”出自他的亲口承认,当然也是真的。可是……能就此论定他是奸邪之徒吗?毕竟是他救了她不是吗?更别提过去十天来他对她的那种细心又妥善的娇宠呵护了。
说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练雪颓然的低下头,“我本来是很相信的,可是现在……我实在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些什么?”
西门雪屈指轻敲她额上一记,语气中满是宠爱,“傻梅儿,那我呢?”
练雪一愕,“你?”
他吗……也许是吧!至少,他不曾在她面前作假。他的笑谑、他的温柔、他的狠绝、他的无常,全赤裸裸的呈现在她眼前,毫无遮掩;当夜郑行义在临死前质问他为何违背承诺时,他的回答也是直接的近乎直率,没有忸怩作态、没有借故推托。
可是……
“需要想这么久吗?”西门雪笑看着她因沉思而皱起的小脸。
练雪本想说些什么,可是话在嘴里咕哝一阵,仍是化为一声轻叹,“我的脑袋里好乱。”
“那就别想了。”
“呃?”练雪一愣。
“因为我们有的是时间,你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想。”
风起,两人交缠的发似在缓缓诉说:如结发一世,至死方休。
“走吧。”西门雪自觉已经说够了,正想搂过练雪,带她离开这里。
不料练雪一个转身,挣开他的手臂,向前走了数步,“没有……”
他们没有、也不会有一生的时间,因为……
西门雪气定神闲,只在眼光中泄漏了些许疑惑之意。
练雪回身,正色道:“你想,是谁帮我埋葬了我的亲人?”
西门雪勾魂一眄,“那很重要?”他想知道的,只有刚刚练雪所说的那句“没有”代表的是什么。
练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环顾四周,“我逃离这里不过十天,能在短短十天之中将几十口的人安葬完事,并把这儿清理成这般……”她的视线回到西门雪脸上,“一般人能做到这些吗?”
西门雪剑眉一挑,“要不然呢?”
练雪偏过头,避开了他眼中的试探,“我想,能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
“不只一个人吧。”
她轻噫,“咦?”
“你不是说这么大手笔的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不,我是说……”
西门雪凉凉接口,“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掌权一方,能一手揽下这事,像是……”一对利眼仔细的观察着练雪脸上的反应,“承恩山庄的段家?”
“你知道?”练雪提高了声音。
他怎么会知道段家……咦?慢着!既然他如此清楚,意思就是……
她眯起眼,“段家人真的来过?”
“对。”西门雪的回答干净俐落。
“你‘亲眼’看到段家人为我爹他们收葬?”她在“亲眼”两字上特地加重了语气。
“当然。”
“可是你竟然没有告诉我!”练雪心中怒火高炽,话中大有兴师问罪之意。“你可知道,段家和我们练家……”
西门雪不以为意的耸肩接口:“是儿女亲家,而且我的小梅儿和段家的少庄主自小就定了亲。”这阵子他虽看似一步也不离开的守护着她,但实际上他一点也没闲着,趁着她休憩的空当,他可是将练、段两家的事调查了个十足十。
原因无他,谁让段家铁腕式的强行介入练家灭门一事,让他起了莫大的兴趣。
练雪闻言惊得呆了,“你都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他既然知道了,那他为何还这样待她?对她说那些话?
思及此,她脑中思绪更乱了,“既然你知道,你应该……应该……”
西门雪一阵轻笑,“应该告诉你,把你带去给段家人,把我想要的梅儿拱手让人?”他走近数步,脸上笑意一收,“梅儿,我不是傻子。”
“但是,这门亲事是爹亲口允诺……”在他的逼下,练雪几乎无力反驳。
他一手按上她的肩头,另一手指向眼前的荒芜,倾身在她耳边,魅惑般的嗓音中夹带着不容辩驳的决心,“和段观波结亲的‘雪儿’早已死在那夜的深林之中,现在站在这里,被我所救的,是属于我的‘梅儿’。”
练雪抬起头,入眼的是西门雪眼中炽烈的爱火及毫不隐瞒的占有,若再进一步,就是烈焰焚身,从此沉沦……“你说过,你会完成我所想要做的事。”半合起眼,她心中已有了决定。
西门雪皱起眉,心中几可确定他不会喜欢她接下来的要求。
睁开眼,练雪一脸毅然,“我要去承思山庄。”说她胆小也罢,说她不知感恩也罢,自小就被灌将来必成段家人的信念早已根深柢固、牢不可拔,她终究无法舍弃。
西门雪闻言,眸中厉光大盛,与他近在咫尺的练雪,甚至可以从他身上感觉到正蓄势待发的凛冽寒气。
她明白,他是真的动怒了。
但这次,练雪不再回避,勇敢的以难得在她身上见到的固执迎视他的目光。
仿佛过了数年之久,西门雪蓦然一个转身,背对着练雪,“我们明日就出发。”
第四章
他……还在生气吗?
透过一巾白纱,练雪不时瞄向坐在身旁,面无表情地啜饮着杯中物的西门雪。
这样冷然不可亲近的他,是她所不熟悉的。
是为了她昨日的坚持吗?
可是,离开练家旧地后,他对待她的方式并没有什么改变啊!昨日及今日起程前,他照例哄着她喝下据说能补身的苦药,仍然形影不离的跟在她身侧,边眼中让她心慌的深深眷恋也依然未改,一举一动中对她的呵护怜宠更是丝毫不减……直到踏进了这间客栈之后。
为什么?
直至此刻,练雪才猛然发觉一件事——
她压根不了解他,一点也不!
可是这半个月来,自己却是一直依赖着他的。
随着突来的醒觉,是更多懊恼、不安与心虚齐涌上她的心头。
其实她对他一点都不公平,不是吗?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什么也回报不了,甚至放纵自己享受着他的眷宠,即使是在明白她根本无法偿还之后……
因为他唯一的想望,却是她永远都无法给予承诺的将来。
“不喜欢这些菜吗?”西门雪关心的声音响起,只是配上他那张冷肃的面孔,委实不搭调。
练雪连忙回神,“没、没有啊。”她举筷朝桌上的好菜进攻时,一双筷子却就这么定定的停留在半空中。
“梅儿?”练雪异常的反应落在西门雪眼中,顿时又让他一对俊眉深深拧起。
菜都上桌老半天了,怎么梅儿连动都不动一下筷子?好不容易动了筷,却又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练雪苦着脸——隔着脸上的白纱,西门雪是瞧不着的——可怜兮兮的央求着,“可不可以把这顶帽子拿下来?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吃东西了。”
也不知道西门雪是打哪弄来这顶纱帽的,帽檐垂下的白纱垂至她的胸前,虽然如西门雪所愿,遮住了她的花容月貌,说是可以避免掉不必要的麻烦,可是头上戴着这样一顶看似神秘,实际上是绑手绑脚的玩意,实在是别扭极了。
西门雪稍一沉吟,唤来了店小二,吩咐道:“给我们一间上房,把这些菜都端进房里。”
“是的,大爷。”店小二口中答应着,但好奇的眼光不断的在西门雪与练雪身上游移。先前进门时,这个看起来阴柔俊美的男人就说过他们不住店了,既然不住店,怎么还要间上房?不会只是为了要吃餐饭吧?
不过,客人就是大爷,没有他这个小小的店小二能置喙的余地。
“大爷、姑娘,这边请。”店小二恭敬的摆手引路,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在练雪身上多逗留了一会。
打从这对男女踏进客栈门口开始,已经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不说那个戴着纱帽,全身洋溢着神秘气息,引人遐思的女人,光是那个看上去比女人还美上三分,美得邪气的男人,就招来了数不清惊艳、爱慕的眼光,而且是男女都有。要不是男人全身上下充满了阴冷的肃杀之气,让人不敢轻越雷池一步,只敢偷偷地瞄上一眼,他们两人哪能这么安稔的坐在桌前,等着菜上桌。
如今在近观之下,当男人的眼神投向女人身上之际,男人眼中隐约地多了一份温柔,能让这样一个冷邪的男人瞬间软化下来,那个女人更叫人好奇。虽然看不着白纱底下的容貌,可是光看她的纤柔体态、袅袅生姿,以及清脆如铃的悦耳话声,十之八九也是个美人。
随着两人登梯上楼的动作,底下的人再也按捺不住好奇,纷纷引颈探看,不禁猜测着两人的关系。
“我瞧他们一定是夫妻,你没看那个丈夫对妻子宝贝成这样,宁愿上楼要间房吃饭,也不让她抛头露面。”
“我看不是。”另一人低声道:“要是那个男人真是那个女人的丈夫,那可真是可惜了。”
“怎么说?”一旁有人好奇的搭话。
“你看那个男的,一张脸像冰块似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是爱人宠、要人疼的,你们倒说说,那个男人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嗯……确实不像。”众人纷纷点头同意他的话。
看众人一副佩服的模样,那人一时得意,说得更大声了,“而且,你们看看那个男的,长得比娘儿们还漂亮,连怡香院的姑娘都给比下去了。女人嘛!就是见不得比自己漂亮的人,你们说,天天面对一张比自己还要漂亮的脸,而且还是个男人,哪个女人受得了?”
这回有人提出了相反意见,“说不定那个女人比她丈夫还漂亮。”
先前发表高论的人这下可不服气了,“连脸都没看到,你又知道那个女人比较漂亮了?”显然在意气用事下,他忘了自己刚刚才用了“如花似玉”四字来形容练雪。
只见后者拍拍胸脯道:“别的俺不敢说,可是讲到女人,俺可是专家。光瞧个样子,我就能跟你们保证,那个女人绝对是个少见的大美人。’
旁边有人发话取笑道:“若是你说的这点,我可是相信得很,要不,你每天到怡香院‘进贡,的银子不就白花了?”
此话一出,登时楼下一阵哄堂大笑。
“呃……”那人搔搔耳根,面有赧色的坐了下去。
在众人成谑笑谈中,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身影迅速的闪进门,在客栈掌柜也没注意到的当儿,登上了二楼。
始 潞 翁
店小二领着西门雪两人来到一间上房门外,“客倌,这是本店最大、最好的房间。”
对于店小二殷勤的招呼,西门雪没有多加理会,迳自拥着练雪推门而入。
店小二一呆,随即也巴巴的跟了进去。不过,他才刚踏进房门
“嗯?”一声冷哼,立刻叫店小二冻结当场,一只脚悬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客、客倌?”他讷讷的开口,在西门雪冰寒目光的逼视下,额头上开始冒出了冷汗,脚也微微的颤抖。
天啊!他是无辜……啊!不是,应该说他真的没有要做什么。上天为证,他只是要问客人还想要些什么而已嘛。
“酒菜。”
“呃……”店小二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但随即在西门雪不耐烦的眼光中惊醒,“喔,好、好,马上就来。”连忙退出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