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
“是。”
失去蓉蓉,犹如失去一条臂膀一般,什么事都没有人商量。不是说妈妈她们不帮忙,而是不那么了解。
正因为我同蓉蓉熟,所以她父母派我做说客。
我见到她面便说:“全世界人都不赞成你做修女。”
“胡说,”她含着笑,“才不是全世界人。”
“至少你的亲友都不同意。”
“他们以世俗眼光来看这件事,”她说:“你也是教徒,我希望你会明白。”
“我才不明白。”
她微笑。
“我是个半昏迷教徒,你是知道的,有事大声求救,没事坐在背后。”
“天父一样爱你。”
“但是你,你真必要牧修女?即使不做,天父也一样爱你。”
“但我不能不做,天父呼召我。”
“说得真主,她真的出声叫你?”
“不,我们有默契。”
“我弄不懂。”
“你现在自然不懂,将来你会明白,如黑暗地穿过玻璃。”
我抓住她双肩摇撼她,“我不明白,你现在就说我听。”
她仍然微笑,“我想为天父做些事。”
“你做俗冢人也可以这么做。”
“我想全心全意做,所以要分别为圣。”
“我一向不够你说。”我哭了。
她静静递手帕给我。
我擤鼻涕,擦眼泪。
“你应喜乐。”
我知道我任务失败了。
我低下头,“你会习惯?听说很刻苦。”
“我有信心。”她眼睛比什么时候都明亮。
“你还会……同我做朋友?”
“当然,你在说什么?”她推我一下。
我悲哀的看着她,虽然她这么说,我知道我是没有机会再跟她与从前一样做朋友。
以后她是德肋撒修女,一切高高在上,将七情六欲修练至最高境界,与我们常人不一样。
我向她告别。
回到家中,妹妹正在看电视。下午,天气炎热,躺在沙发上,边吃冰茶,边看电视,是非常享受的一件事。
我精神有点恍惚,坐下来陪她看了一会儿。
这是一套相当旧的片子,叫做“黑水仙”,描写一队白种修女去到印度,受到热带潮热,诡秘风俗影响,一个个失去自制能力,异于平时。
我看得很紧张很旁徨。
片中美丽的修女一个个都变成蓉蓉般模样,她们尖叫,从悬崖旁摔落海中心,闯祸,勾引男人。
我站起来啦一声关掉电视。
妹妹转过头来。
“什么事?”妹妹问。
“我不要看。”
“不过是部电影。”
“我不要看。”
“品高,”她说:“你怎么了?精神为何这么紧张?”
我用手掩着睑。
“你的反应太过份了,蓉蓉只不过是你的一个朋友,并且她的选择也是正常的,为什么你像是受了偌大的刺激?”
我不能回答。
“将来人生中还有许多的大失望要跟看来,你事事这么紧张,将来怎么办?”
我呜咽的问:“还有什么失望?我受不了,我要崩溃。”
“你去崩溃好了,没有人会同情你。”妹妹说。
“你怎么老气横秋?你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姐姐。”
“品高,你这个人顶软弱,平时声音大,够夸张,一遇什么大事,马上扮没脚蟹。”
是,这是我。
蓉蓉与我刚刚相反,平时像好好小姐,什么都没意见,任人搓圆捺扁,吃什么穿什么,都没有太大的意见,但一有大事,下了决定,四只大象都扳不转她。
我告诉自己:事情并不是太坏。我仍然可以看得到她,她并不是大病,或是去别的地方,我仍可以与她接触。
这样想着,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人总是这样的,遇到不如意的事,开头是大为震惊,随后习惯了做顺民,把痛苦深深埋在胸中,虽然伤心,也无可奈何了。
蓉蓉成为修女,已成事实。
现在的修女,无异比往日入世,一切仪式都简化,连制服都不再是传统的宽袍大袖。
我并没有详细的询问,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我不想知道得太详细。我与她渐渐疏远。
她把头发剪短了,方便打理。蓉蓉一头长发是人人都羡慕的,但这一切比起天路历程,算得什么?
她虽然没有离开我,也差不多如成为陌生人。
夏日蝉鸣,长而寂寞,就像人生。
妹妹说有人找我。
我出去一看,是我所不认得的年轻人,一表人才。
“哪一位?”
“我叫刘靖基。”他站起来。
我说:“我们并不认识。”
“我是蓉蓉的朋友。”他说。
我张大嘴,不置信,妹妹说得对,我对蓉蓉几乎一无所知,虽然是同学,放学也十天有八天在一起,有许多事,她不让我晓得,我硬是不晓得。
“我刚自澳洲回来,找蓉蓉,他们家人说她已经出家,详情你最清楚,叫我来找你。”他很焦急,“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家人说我最清楚?不不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乱摇头。
“这到底怎么了?”刘张大嘴。
“蓉蓉做了修女,就是这么多。”
“但凡事总有个因由呀。”
“她说上帝呼召她。”
“我们认识三年,平均每星期都有一封信,直到三个月前,信中断一段时间,忽然之间,她告诉我要做修女。”
这么说来,整件事是个急促的决定?不会的,蓉蓉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我说:“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不过她不会告诉我们,我们无从得知。”
“一个人可以永久保守秘密?”刘问。
“怎么不可以?”我笑出来,“最十三点的中年女人也不会把她的年龄公开。”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已经过了焦急阶段,像蓉蓉的父母一样,认了命。”
“我们很谈得拢──”
“认识三年了?真意外,我们都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刘靖基涨红了面孔。
看来他们的交情也不浅。
“我去年便同她说,今年暑假会到香港来看望她,她也表示欢迎,没想到现在又这样。”
刘靖基很是困惑。
他大概还以为她开玩笑。但蓉蓉是个不开玩笑的人。
我与刘靖基面面相觎,无可奈何。
我与他去看蓉蓉,现在见她要预约时间。
在简单的宿舍之中,我们见了面。
她并没有穿制服,整个人看上去极之朴素,胸前悬一十字架。
我问:“不是要说分别为圣?不穿制服也可以?”
蓉蓉笑,“品高的脾气是不会改的。”
我坐下来,“别以为我见天皇老子也就是这个口气,将来一出来做事,见到老板,恐怕已经不同嘴脸。”
“靖基,你来了,真好。”
我问蓉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我一直没听你说起过?”
她不回答,只是低着头微笑。
我无奈,当然,她此刻已是德肋撒修女,多说无益。
我觉得气氛异样,良久,才忽然醒觉他们两人也许有体己话要说,便站起来。
“我到外边去站一会儿。”我说。
他们两人并没有人说不必。
我很生气,我被蒙蔽了。他们已经到这种地步,我竟不知蓉蓉有男朋友。
我站在门口足足有十分钟,几次想私自离开修道院,但终于忍下来。不能小家子气,我同自己说。
她现在是德肋撒修女,纵使以前有什么瞒我,此刻也已烟飞灰灭。
刘靖基出来,他精神很委顿,眼睛红红。
我很好奇,但如果他不说,我也不讲。
我转头就走。
“你不同蓉蓉道别?”
“不,”我忍不住发牢骚!“人家根本没有把我当朋友。”
刘靖基不晌。
我又说了几句:“我幼稚,嘴又快、眼又浅,也怪不得人家那么想。”
刘靖基还是没说什么。
我很光火,按捺着性子,回家途中再不多说话。
然后一股脑儿对妹妹倾诉。
有妹妹真好。
妹妹说:“有些朋友喜欢心里保留些秘密。各人的性格不同。”
“但有了亲密男朋友三年!”
“我觉得你粗心,”妹妹说:“人不说,你不见,像蓉蓉这样成熟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只不过人不在香港吧了。”
“什么时候认识的?”我问。
“不外是一次露营,或是一个讲座,甚或亲友介绍的都可。”
“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我又问。
“你既想知道,当时又何必避席假作大方?”妹妹笑。
我就是这么幼稚。
妹妹又说:“我想没有什么话说,不外是拒绝他。”
“你怎么知道?”
“不是说刘某的双眼都红了吗?”
“他们已经论到婚嫁了?”我问。
“不知道,我想不会吧,出家做修女,不是立时三刻可以下决定的。”
“真神秘。”
而且现实生活中的事神秘起来,根本没错,永远得不到答案。我所以喜欢看侦探小说,因为是非黑白有朝会得水落石出。”
我问妹妹:“她到底为什么出家?”
“上帝的恩召。”
“我不相信。”
“蓉蓉从不说谎,你不该这么说。”
“她的确没有说谎,但也有许多事瞒着我们。”
“她没有必要什么都对人说。”
“她现在见到我,一直淡淡的。”
“格于身份,她不能再同你疯。不要说她是修女,就算出了嫁,在长辈面前,也得端庄一点。教师当着学生,职员当着老板,都不可太过放肆。”
妹妹就是这样玲珑剔透。
我仍然气,觉得被欺骗,我的事,她都知道,她的事,我一无所知。
刘靖基回澳洲之前,又来看我,向我道谢。
看得出他很不开心。
我安慰他:“你还年轻,前面有很多路等着要走,路上有许多风景。”
“蓉蓉呢?”他反问:“她怎么甘于过这种生活?她此刻的路是透明的,从这里一直看到终点,清晰无比,多么闷。才廿二岁,怎么熬?”
我说:“对她来说,并不是煎熬。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古佛青灯的日子……”
“现在做修士也得参予社会,不愁寂寞,所差的只是结婚生子,但很多人决定抱独身主义,不做修士也没有婚姻生活。”
刘靖基无话可说。
我也没有再问什么。
最后刘说:“蓉蓉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我为她庆幸。”
我说:“她已是德肋撒修女,现在不需要我了。”目前她当然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
刘与我道别。
我同妹妹说:“将来不知还有多少人要来找她。”
“不会了。”妹妹预言。
还有些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呢?
我无意刺探友人过去的秘密,渐渐也同意“人各有志”这四个字。
我开始新生活,结识新朋友,接触新阶层的事物。
与蓉蓉疏远后,时间较多,与新朋友来往,也觉松动。
有时无意中,会与他们谈起蓉蓉。
“──我那时候有个朋友,她说……”
“是,我朋友蓉蓉也这么说。”
“我朋友蓉蓉告诉我的。”
新朋友都说:“有那么一个朋友,当今也算难得。”
“是,我们不是吃吃喝喝的朋友。”我答。
如果她不是做了修女,我们的子女会成为好朋友。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的子女会得进一步恋爱结婚。
现在一切在她身上终止,出家成为修女,一切常人的习俗便与她无关。也许我太消极才会有这种看法。
日子过去,我也渐渐忘却我的忧伤。
有时想去看蓉蓉。
“为什么不去?”妈妈问。
“她不像很欢迎我。”我说。
“你老这样多心。”妈妈笑。
“她为什么不主动与我接触?”
“她那间教会比较严格,有许多规矩,也许她不方便。”
“既然不方便,也就算了。”
妈妈说:“你不发觉是你疏远她,不是她疏远你?”
“俗云:居移体,养移气,日子久了,会有一条界限,到底有异常人。”
妈妈说:“那当然,不然她父母也不必反对得那么厉害。”
我耸耸肩,仍然想念蓉蓉。
没想到她会自动来找我。
我们约在小公园里见面。
真尴尬,我与她不能约在咖啡室,戏院门口,茶楼、或是在街角等。
真的,谁几时见过修女站在饭店,或是酒店大堂?
她们活动的范围,真是窄之又窄。
除了公园,也许只可以去图书馆。
我见到她坐在长凳上等,一身洁白的制服。她守时的习惯仍然不变。
我问:“好吗?这身衣服真有型,听说你们要自己打理洗熨?”
她含笑,“你那脾气──”
“一辈子都不会改?”我也笑,坐她身边。
“你这身打扮很时髦。”她说。
“没想到你还注意这些。”我说:“好吗?习惯吗?”
“自然有许多困难要克服,新环境中必然会遭遇到此类事。我求主帮助我。”
“从前你掉了一枝铅笔都会告诉我。”我说。
“多久的事了,亏你还记得。”
“是的,我将永远记得。”
“有没有男朋友?”她很关心。
“还没有固定的。”
“我为你祷告。”
“蓉蓉,真的是上帝呼召你?”
“是,很奇妙,渐渐这个主意就在我心中形成,我觉得要将终身奉献给上帝,现在我心中很喜乐,很平静,我会向我的目标一步一步迈进。”
我不明白,但我不再出声。
“最近将来,我会随教会到北美洲去。”她说。
“呀,你与我道别来的。”
“我们可以通信,”她说:“我知道你一向很冲动。”
我苦笑,“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记得吗,”她说:“曾经一度,有人说我们两人同性恋。”
我猛地一怔,不回答,别转面孔。
“我要走了,”她站起来,“再见。”
“再见,德肋撒修女。”
我们没有握手,只是低头道别,各走各的路。
东道
随信华到酒会去。
穿错一双九公分高的新鞋,又紧又窄,双脚痛苦得如上刑罚似的,面孔上还要装笑脸。跟做人一样。
记得我看过一篇访问文章,主角是白光,白女士说:“做人无论怎样做都不快活。”又一次获得证明。
我无聊得慌,一个洋老头,他以为他自己正当“成熟”年龄,还风度翩翩呢,身体发着臭味,死缠着我问我今年什么岁数。
信华呢?我心不在焉的用眼光搜索他。
他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信华永远是这个样子,隔了多年的貌合神离,我更加对他失去控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
咱们的婚姻支离破碎,因为双方都不多话,外人看着我们,也还就是十全十美的一对夫妻。
我叹口气,我的脚实在吃不消了。
我想早些走,信华在这里有朋友,我没有,他手持一杯威士忌加冰可以站到早上七点半,我可不行。
我刚要撒下这外国老头子,有人叫我:“徐太太。”
我转头,是一个年纪非常轻的男人,高大英俊,穿着时髦。
我朝他点点头,暗示他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徐太太,你不记得我?”
“不记得。”原来是吊膀子的。
我转身走。走了长廊走到电梯口,才发觉他追了上来。
“徐太太,你怎么可能不记得我。”他稚气而伤感的说。
是他的模样感动了我,我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