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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 page 11 作者:亦舒

  亲,为的也是咱们囡囡。”

  父亲不出声。

  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妥协。

  过一会儿他说:“将来外孙叫我什么?他还能说中文?嘿,金发蓝眼的外孙,人家

  会以为我拣回来的。”

  我啼笑皆非。

  母亲说:“你越扯越远,现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

  “现在这一代,非驴非马。”父亲大叹世风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亲打蛇随棍上。

  “好好。”父亲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做什么菜呢?”

  “做猪渣好了。”

  母亲说:“做咕噜肉、甜酸鱼、杂碎吧。”

  “不——准!”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亲说。

  “我懂就行了,”父亲说:“照平时的菜式,弄丰富点。”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深通外国文化的父母,对牢洋女婿,会得这么闭关自守,手足

  无措。

  而彼得也是,他问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没好气,“你爱穿就穿吧。”

  我们总算挨到晚饭时间。

  父亲低着头,佯装视若无睹,还是母亲,帮彼得布菜。

  彼得很礼貌,赔着笑,“这味荠菜肉丝真难得,豆腐干末子切得够细,麻油好香,

  而且是野荠菜吧,味道浓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亲的头微微一抬头,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头发出“唔”地一声,气氛缓和得多。

  母亲又说:“试试这黄鱼参羹。”

  彼得说:“这羹里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亲忍不住问:“你倒是很知道中国菜。”

  彼得又赔笑(真亏他的):“没办法,要娶中国太太。”

  父亲一声“哼”,“会下棋吗?”

  “不会。”

  父亲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亏彼得不会,否则一下手赢了他,更加永不

  超生。

  我忍不住装一个鬼脸,父亲给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问彼得,“听说你不打算学中文?

  “我没有时间,”彼得小心翼翼地说:“况且将来囡囡还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们呢,”父亲气结地问:“孩子们也不学中文?

  “我们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他们有兴趣,就学,我们

  不会教书。”

  父亲觉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听听,视我们这一半血液无睹。”

  我叹口气,“就算中国孩子,又有几个靠中文起家?”

  “你别尽帮他。”

  我不再出声。

  “结婚,慢慢再说吧,要私奔,随得你,这洋人光会吃,没有用。”他站起来走到

  书房去。

  一整个晚上没有再出来,彼得聊了几句,也只好告辞。

  私奔?好主意,回来木已成舟。

  母亲劝我,“你爹好不生气。其实你年纪很轻,找对象……唉,人家张敏仪还没结婚,

  你急什么?”

  我说:“张敏仪是张敏仪,我是我。我不管,我们今年年底就要结婚,拖无可拖。”

  “什么?”她吃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说:“但我已到结婚的时候。”

  “你太固执了,囡囡。”

  “还不是深得父亲的传。”

  “囡囡!”我与家人还没有决裂,但是关系恶劣。

  怪谁呢?怪我爱上洋人?我与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无穷的体谅了解及乐趣,太坏

  他不是中国人,五年来,我们实在处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经过这么长日子的考

  验,我决定嫁他,也不算草率。

  但父母还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们。时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实在难当,晒

  黑了的油腻皮肤,黑眼圈,披头散发,身上缠一块沙龙当裙子……的确有点儿不堪入目,

  但是事在人为,我自问并不是这样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齐,正正经经地做人。

  父母亲的恐惧是完全没必要的。

  但是我不说服他们。

  父亲那边不是没有转弯的余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钻研中文,把我们的历史文化读得

  滚瓜烂熟,至少会普通话说“你好吗”,“请坐”,“小姓因”,“今天天气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来计父亲的欢心,的实在很为难。

  我跟彼得说:“爱屋及乌嘛。”

  “贵国的文化不是一两日可以领会,我不想虚伪,请你原谅。”他非常不耐烦。

  “我们永远结不了婚。”我叹息。

  “结得了,我们可以立刻到大会堂去注册。”他提醒我。

  “父亲会怎么想?”我非常不忍。

  “气呀,气到一定的时候,便忘了一切,我们会和好如初的。”彼得耸耸肩。

  “父亲是只驴子,他才不会原谅我们。”

  “或许婚后我们可以求他的原谅。”他说。

  “我希望把你的皮肤染成黄色。”我说。

  “用蕃红花染我,我喜欢蕃红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担心,是不是?”我问。

  他没采取行动,父亲却开始了。

  他说:“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没有太多的前途,看样子要另外发展。”

  我立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国著名的杂志社去学习吗?”

  我问:“怎么?有眉目?”

  “《时尚》杂志那边张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见习员,荐你去如何?”

  “哪里的《时尚》?”我一呆。

  “纽约。”

  “真的?”我心一动,“纽约的《时尚》?张伯伯有办法?”

  “领使馆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马他都认识,当然有办法,我与他说过好几次,老同

  学,总得给我这个面子。”

  “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当然求这不得。”我雀跃。

  “可是要去纽约。”他提醒我。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你母亲很不舍得你。”他说溜了嘴,“但总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纽约的洋人岂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没关系,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会与我同去纽约的。”我打破他的好梦。

  “什么?”他跳起来。

  “爸爸,我们是相爱的,你怎么看不出来?”

  “那你不用去纽约了。”他气呼呼地说:“见大头鬼!”

  “爸爸,答应我们结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妈妈知道了,便对说:“对爸爸,要采用柔功。”

  我不悦:“我哪会这一套,有些人天生会哄人,是有哪么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

  而是做不出来,假如我们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遗产,我掷地有金石之声,太硬绑

  绑。”

  “吃亏啊,将来丈夫也要拢络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简单,没有姨妈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缛节,多好。”

  妈妈不响。

  “妈,你最知道女儿的性格,嫁到广东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

  女儿受苦吧?”

  妈看我一眼。

  “嫁谁都有一样,至要紧是相爱,妈妈你说是不是?中国也有打老婆吃软饭的坏男

  人,外国人中也有温莎公爵般的情圣。”我运用三寸不烂之舌。

  “但是那边的离婚率那么高。”妈妈叹息。

  “香港的离婚率很低吗?别开玩笑了,妈,咱们四周围的第二代,还不全离了婚?”

  “这……”她长长叹口气。

  “妈,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说?”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唉,学问好,人斯文,家里也是正经人,看得出他对你呵护

  备至,可惜他是个洋人,将来你跟他走得远远的……”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尝不担心儿子被东方女拐掉,”我

  说:“做人公平点。”

  “对,他父母对你可好?”妈妈想起最要紧的一环。

  “过得去,”我说:“人家思想很开放。”

  “可是你会说英文,他们有什么不满意?”妈妈强辩。

  “妈妈,但是他们见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边。”

  “是呀,这么辛苦,你们两人是何苦呢?”

  “妈妈,我不能说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为人父母着想?”妈妈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应该永远支持儿女,维护子女!”

  我不管,我要开始筹备婚礼。

  我告了一个月的假,开始采购一切应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亲看见我匆忙

  地做这个做那个,开始惊慌,急急找父亲商量,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父亲紫姜着面孔说:“女大不中留。”

  他气得不能再气。

  我管不得那么多,在大会堂订下日子,打算两个月后与彼得因斯堡结婚,我们做了

  白色的喜帖,请人观礼,又在酒店订好礼堂,举行西式酒会。

  一切都没有与父母商量,他们太不近人情,谈无可谈,我放弃要求他们支持。

  心情当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搅成这样,而是无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

  然落落寡欢,唯一的女儿,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而不能获得他们赞同我的婚礼。

  真不知道是谁更失败。

  我跟妈妈说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们的面孔越黑。

  很多亲友都知道我要结婚,纷纷来打听,父亲避而不答,真恶劣,通常由我自己接

  听,跟他们说,请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妈妈说:“爸爸再这样,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们两个,真要了我的命,咱们命里欠了洋人什么?你说呀,本来好好的家庭,

  多了个洋鬼子夹在其中,算恁地?我这阵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为了你。”

  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哭了。

  这样子的压力真叫我受不了,我号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冲出来,呆住了。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事实上自婴儿时期开始,就不爱哭,妈妈老说我是乖孩子,醒

  来眼睛到处转,安静的等喂奶,并不哭叫,大了更加坚强:生病、打针、失望、受欺侮,

  都不哭,成年后,父母更没见过我的眼泪。

  这次如江河决堤,难怪父亲害怕。

  他坐在我对面,呆呆地看着我。

  妈妈尖声叫:“你劝劝她呀,劝她呀,你连女儿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乐乎。

  父亲蹬足,“起来起来,堂堂大学生,怎么搅成这个样子?嗄?起来起来,答应你,

  答应你。”

  “你又不是真答应,”我仍然哭,“你逼于无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妈妈在事后说:“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说:“早知这样,早就该哭。”

  爸妈总算退一步,眼开眼闭随我们搅。

  父亲的精神很委靡,脾气也坏,时时突然发作,把线装书扫地下,冷冷说:“还要

  这些书作甚,女儿都要和番了。”

  由热战变为冷战。

  我气得胃痛。

  有一日,我没精打采回到家里,正预备早早上床睡觉,却听见客厅里非常热闹,人

  声频密。

  我探头进去,“彼得……”

  怎么彼得来了我也不知道?唉呀,还有彼得的父母!怎么回事?我张大嘴站在那儿。

  彼得见我回来,连忙把我拉至一边说:“囡囡,你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了?一整个下

  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妈……”

  “他们无端端赶了来,一点预兆都没有,多可怕!而且逼着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见

  亲家。”

  我担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双方相见甚欢,我妈妈真有一手,”彼得说:“她跑到青年会学

  了一点中文,一见面便说:‘你好吗,太太’,所以现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吗?”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边,果然他们言笑甚欢,嘻嘻哈哈,父亲的英文虽然硬一点,但发音还是铿锵

  有力。

  因斯堡太太见到我,用手招我,“来,我未来媳妇。”她说的真是普通话。

  我呆住了。

  她什么时候学的?似模似样。

  她笑说:“我还以为我亲家不会英文,”她改用英语,“所以赶紧学了中文,谁知

  道两位这么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摇头晃脑,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难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这

  么路途遥远地赶来讨好他们,一定是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

  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后坐到因斯堡夫妇中间。

  爹爹说:“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点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说:“没问题,他是年轻人,学来更快,况且又住在香港,应该没问题。”

  他俩是这么客气,我忽然感动得不得了,把头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紧紧地握

  住我手,没想到我会在洋人婆婆那里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两口子一直在外国认识,毫无隔膜,殷先生,你赞同他们婚礼吧?”

  爸爸哼一声说:“不赞成也得赞成,现在他们也不是那么敬老了。”他趁势下台。

  我与彼得松下一口气。

  “我们要举行中式婚礼吧?”因斯堡太太问。

  “据说你们外国人的风俗,婚礼费用由女方负责,可有此事?”妈妈问。

  “这……”因斯堡太太说:“确有此事,可是入乡随俗……”

  “不不不,”要面子的爹又来了,“不必不必,我们入乡随俗才是,我们付好了,

  他们已决定下午举行西式酒会,晚上再补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随棍上,“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唔。”

  我一颗心落了地。

  我感谢上主。

  我们到这个时候,才有点喜气洋洋的感觉。

  妈妈与因斯堡太太非常谈得来,带她去做中式旗袍,两人不知多投机。

  一切仿佛雨过天晴。

  婚礼如期举行,我与彼得结为异国情鸳。

  父亲一张面孔仍然黑黑,顺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顾不得那么多

  了,女在不中留。

  婚后生活很愉快,父亲渐渐也习惯下来。

  彼得对围棋发生非常大的兴趣,与父亲对奕,又常输,输了且不燥,父亲对他刮目

  相看。

  妈妈不住煮好菜给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体重。

  至于亲友们,开头是啧啧了一轮,随后不了了之。

  我们婚后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马上往加拿大,双方父母都有机会

  见到我们。

  相信爸妈早已忘记当初反对我们的理由。

  我们终于成功了。

  聚旧

  婚后第一次在下班之后不直接回家,我独自在中区逛。

  也不知怎怎么这样,三年来第一次发生,第一次觉得家不再是各安乐窝,丈夫并没有成为我的庇佑神,一切苦难,还是得靠自己度过。

  天正下雨,又逢过时过节,街上很热闹,车如流水,大家匆匆忙忙争回家,以往我也是人群的一分子,今日游离大队,逐家店铺眼望。

  店家都是一式落地玻璃长窗,店内一切晶莹通透。我推门进去,店内正有妇女在选购衣饰,精神奕奕地,兴致勃勃,有商有量——

  “那只太大了,小一点那一只好,最好当中有个码,可惜已经卖断了。”

  另一个说:“小点不要紧,因为有宽度,眼镜杂物等可以放进去。”

  起劲得很。

  我觉得我与这种节奏完全不合拍,兴致阑珊的跑到相熟的时装店去。女经理不在,我已经不想试衣服,只是挑了几件,跟店员说:“先替我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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