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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 page 10 作者:亦舒

  我们的缘分已尽。

  我非常地悲哀,不是有工作的责任感支持着我,几想出家做一阵和尚去。

  星期一,我仍努力寻找耳环的主人。

  我拿去请教一位太太。

  张太太本身开着爿珠宝店,是个内行人。

  她拿着耳环细细研究一番。

  “如在本店出售,约值一万元上下,这一只便值五千,如今镶工很贵,这式耳环仿古,滚珠边,特别考究,怎么?想做一副送女友?”

  “张太太,依你说,这耳环的主人该是怎么样的人?”

  “自然是环境良好的年轻女人。”张太太眯眯笑,“今年这么淡,谁也提不起兴趣来买这些,除非是经济情况特别好,或是以前买下的。”

  “会不会是男人送的?”

  “男人?现在的男人很精刮,很少送中价货品给女人,如果真的要买她的心,通常反而一掷千金,要不就送些廉价的戒指之类。”

  张太太分析得很合理,我默然。

  “无异这女郎品味不错。”她作一个结论。

  我取回耳环返家。

  也许她只是我在的士可门外遇见的一个女人。假设那夜我喝得迷迷糊糊,又有点心事,不想留恋那处地方,便摇摇晃晃走出门去,靠在电灯柱呕吐,碰巧有这个美艳的女郎,也正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她叫辆车,问明我的地址,送我回寓所……

  情节正如电影一般。

  可能吗?我苦笑,香港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城市,有没有单身女子肯送陌生人一程?恐怕做了路倒尸还没有这样的艳遇呢。

  我还是停止想象的好。

  没有可能从旁走出一个陌生而富同情心的女人,而且还戴着那么漂亮的耳环。开玩笑。

  到底是谁呢?想破了脑袋还想不出来。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我益发地想念玛丽。

  终于在一个比较空闲的上午,我提起勇气拨电话致她的写字楼去。

  “傅玛丽小姐。”我说。

  那边答:“傅小姐在三个月前就辞职了。”

  “什么?”我意外之极,“请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都隔了那么久,不清楚。”

  “请代我问一问,一定有人知道。”

  那接线生老大不愿意,“好吧,你等一等。”

  我心焦地等。

  转了工,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唉,就算分了手,也不该如此生疏,当初要好的时候,我是怎么对她说来着?

  我不是说我会永远地关怀她?

  我茫然。

  过半晌,接线生的声音回来,“先生,傅小姐的电话是92345。”

  “谢谢。”我如获至宝。

  92345是一间大型财务公司,我叫他们接傅小姐。

  玛丽的声音传过来,一贯的略为低沉柔和。

  “喂。”

  “哪一位?”

  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凌子文。”

  “子文,你好吗?”她的反应很快很自然。

  真不愧是时代女性,尤其是白天,穿着套装上班的时候,她是刀枪不入的。

  况且她又不知我干嘛打电话给她,也许只是问她惜一枝钢笔呢,她不便立刻透露真感情。

  “转了工?”

  她说:“以前那份直做了四年,闷得要死。”她轻笑,“你呢,还是那份?”

  我说:“我不敢转工,我欠缺冒险精神。”

  “子文,我急着要出去开会,下午回你电话可好?”

  “玛丽……”

  “是?”

  “玛丽,”我急急说:“我们出来吃顿饭可好?”

  她任一怔,“什么时候?”

  “今天,”我恳求她,“今天好不好?”

  她迟疑,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邀请她。

  “好吧。”

  “我来接你,准七点,你没有搬家吧?”

  “没有,再见。”

  我松一口气。

  并不是太难,只要勇气,一点点的勇气。

  今天晚上,她会对我说什么?我又该对她说什么?

  此刻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倒不是紧张,而是有种忍不住眼泪的感觉,我怕一见到玛丽,会得忍不住哭出来。也许这眼泪已经忍了六个月。

  七点正,我驾车到她家去,一按铃,她就来应门。

  我手中提着花,她不得不让我进去放下花束。

  她那细小的公寓仍然维持得整洁万分,只不过多了几件摆设。

  我轻轻地说:“这张画我没见过……还有这盆花,咦,换了套新唱机。”玛丽礼貌地微笑。

  我坐在我惯坐的沙发上,几乎不想起身,只觉无限安全及舒适。

  她问:“不是请我晚饭?”

  我搭讪地站起来。

  “你瘦了。”她忽然说。

  我忍不住,“玛丽,我想念你,自从我去了之后,你没有……没有找到男朋友吧?”

  “哪里这么容易?说找就找?”她感喟地说。

  “那么……”

  “你呢?”

  “到处乱约会,唉,别说了。”

  “那时候,我们吵得很厉害。”玛丽说。

  “因为你老跟别人出去。”我抱怨。

  “出来做事的人,怎么会没有应酬?”

  “我就没有。”

  “谁象你这么牛性孤拐?”

  “看,就是这样你开始人身攻击,一发不可收拾。”

  “又赖我?”玛丽笑。

  我也笑了,索性躺在沙发上不动。

  “早知你这样,不如约在餐室见面。”

  “玛丽,我们不如和好如初。”我伸出手去。

  “又分又合,叫人笑话。”

  “人怎么想,谁在乎呢?”

  “你就是这样放肆。”

  “玛丽,我们结婚吧。”

  “你想清楚了?不是最不喜束缚吗?”

  我只是笑。

  玛丽叹口气,“你这孩子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你又几时长大呢?”

  “我早已长大了。”我说。

  她矜持地转过身去。

  我连忙说:“我们出去吃了饭再说。”

  “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她抗议。

  她去取外套,我跟进房去。

  她嗔道:“干什么?”

  我俊傻地看着镜内的她,贪婪地欣赏她的倩影。

  我说:“看见你就满足了。”

  她又叹口气,顺手拾起化妆台上的一只耳环,咕哝地说:“不知如何掉了一只,再也寻不回来。”

  我心立刻一跳。

  耳环。

  我连忙停睛看。哎哟!果然是它!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把这副耳环借过给别人配戴?”

  “没有哇,”她说:“一直是我自己戴,这么贵的东西,我是下一个狠心买的,做得那么辛苦,不想刻薄自己。”

  “那么,”我小心翼翼地自口袋中取出另一只,“请问,这一只是如何落在我枕头上的?”

  “原来落在你家!”玛丽欢呼,“快还给我。”

  “不可以,”我心中一团团地怀疑,“来,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的耳环怎么会在我家出现。”

  她坐在床沿,‘还说呢,上星期六,谁在的士可喝醉酒大呼玛丽?”

  “你?”我指着她,“你也在场?”

  “我当然在场。”

  “太巧了。”我喃喃说。

  “看见你那个模样,我只好抛下朋友送你回家,你醉得不醒人事。”

  “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放下你就走,”她脸红,“不然还等天亮?你足足有一千公斤,拖不是,拉不是,若没有看门的老先生帮忙,不知如何是好,我还以为耳环就是在挣扎的时刻失落的。”

  我把耳环还给她,“看,一切都是注定的,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玛丽戴上耳环。“有什么好告诉的?不过是看在旧时份上吧。”

  “看在我醉后还频呼你的名字份上吧。”

  她微笑,“不然谁答应跟你出来吃饭?”

  “玛丽,我们别再拖下去了。”

  我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那么奇妙。如果那天不去的士可,没喝醉,我与玛丽之间就完全没有挽回,她不会相信我仍然爱她,而都市人之爱是很少刻骨铭心的,总会渐渐淡忘。

  但是她在我处留下一只耳坠。

  这就是俗语所说的缘分。

  洋女婿

  假如你喜欢的人,与喜欢你的人,是一个洋人的话,你会怎么办?别告诉我说:没

  有怎么办,步入教堂,实行婚姻自由。

  也别告诉我,现在什么年代了,中洋通婚有什么关系,人家大船王包玉刚的女婿也

  是洋人。

  能说得那么潇洒,不外是因为阁下还没遭遇到这种事情,且听我的故事。

  我姓殷,叫殷囡囡,父亲是个老学究,此刻仍在大学里占一教席,五年前因我拒绝

  念中国文学,被他训到现在,什么教女不力啦,什么有愧文化啦,诸如此类,着实叫我

  受了一阵苦。

  故此大学毕业后回到家来,我都不敢告诉他关于彼得因斯堡的事。

  彼得与我走了好几年,因为他是英德混血儿,便不敢把他带出来亮相。妈妈出来见

  过他一次,开头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他是来度假吗?”

  “不,他有心追我,现已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打算留下来。”

  “你要同他走?”

  “是。”

  母亲面有难色,“囡囡,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既不会英文,又不会德文,多了

  个洋女婿,撇下别的不说,单是平日语言交通上,就够困难的,他打算学中文吗?”

  “妈妈,彼得无意做中国通,也无意做摩门传教士,不,他不打算花十年精神学中

  文。”

  “为什么不?”妈妈睁大眼,“中国地大物博,几千年的文化智慧,够他学的。”

  “妈妈,你口气真象爸爸。”我笑,“他不想学,他觉得学来没用,他不想说洋泾

  滨粤语。”

  “岂有此理,他什么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儿?”

  “妈妈,你也是堂堂女拔萃的高材生,怎么忽然变成慈禧太后口吻?谁说你不会英

  文,你那标准的灵格风口音呢?使出来呀。”

  结果妈妈的眉头一直皱着,彼得当然看出来了。

  当时我在看詹姆斯克拉维的畅销书《大将军》,立刻觉得彼得因斯堡的遭遇与那流

  落日本的英国领航员有些相似。

  而事实上彼得的母亲何尝不痛恨我把她的儿子骗到东方来。

  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后我就不太热心,也不再打算再引见他见父亲。父亲!守

  旧古宿的父亲!

  彼得很不满意,“你想把我收到几时?到结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爷的黑市女婿

  呀。”

  我也很为难。

  而妈妈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忧心戚戚地问:“你还同那洋人走?”一面孔愁容。

  “妈,洋人有名字,他叫彼得因斯堡。”

  “囡囡,咱们殷家书香世代,你太外公还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走,不大好吧。”

  她声音发抖。

  “我祖宗十八代是神主牌位,我是我,妈妈,这里面有很大的分别,相信你也会同

  情我,你放心,结婚的时候,可以采取中式宴会。”

  “什么?结婚?囡囡,你真要同伊结婚?”母亲一副心脏病要猝发的样子,“不,

  不行,囡囡,不可以。”

  我还不知道事态严重,“不可以?”我吻她的额头,“不可以也得可以。”

  没到几天,东窗事发。

  那一日下班,我就觉得势头不对,也没吃几口饭,就想溜开。

  但是父亲叫住我,“囡囡——”他在生气的时候,常常呼吸不大畅通,因此说话象

  打闷雷,轰轰轰,声势惊人,然而往往听不清楚他实际想说什么。

  “——嫁——洋——人?”他拍着台子,象是要防止八国联军攻打圆明园,“我活

  着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脚进我殷家,我敲他前脚,后脚进我门,我敲他后脚!

  洋人——”他指着我,他唯一的女儿,咆吼。

  我眨着眼。

  妈妈戏剧化地用手帕捂着脸,“囡囡,我不得不告诉你爹,他总得知道呀。”

  出卖了我,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妈妈出卖了我。

  我同爸爸说:“你有话好好地说,我又不聋,没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压高。”

  他气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与我脱离关系!”

  我用手托着头,洋人与父亲不能并存。比起祝英台时期,我不得不承认情况已经好

  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双栖双宿,也不愧是理想的归宿。

  我问爹,“为什么不准我嫁洋人?总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

  我没好气,“爹,这种话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连忙说:“我们与他没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说:“他又不是娶你们。”

  “异族婚姻,能维持多久?”他又一炮轰来。

  “同族也不一定白头偕老,在这个年代,谁也没想过从一而终,不过是越长越好,

  多长久就多长久。”

  他气得,“呀——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机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国文字,并

  不是未开化的长毛。”

  爹抓住小辫子,“他不懂中文有什么用?他会同我下围棋吗?他会陪我们吃早茶?

  他会跟你妈说苏州话?嗄?”

  “无理取闹,”我不悦,“你不能要求他是一个白皮肤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够,

  不必陪你们。”

  母亲说:“女儿嫁洋人,叫我怎么见亲友?”唉,真正的理由来了。

  面子问题,咱们中国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我说:“很多人引此为荣。”

  “我不是汉奸!”父亲叫。

  我笑,“爸,你越来越胡闹,直情似老顽童,女儿嫁外国人,就等于你是汉奸,这

  是哪一国的公式?”

  他有点惭愧,“是,不应这么说,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亲,都一辈

  子提倡中华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当然我可能。”

  “孩子,”他说:“爹这么疼你——”

  “我知道爹妈疼我,我不是很争气吗?彼得是一个很有志气的男人,你们会喜欢他

  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放软声音。

  “不。”父亲说。

  我与彼得商量,“看样子如果你不在短时期做中国通,我们是不能结婚的了。”

  “什么?”他也怪叫起来,“我离乡背井地来到这里,听的便是这种话?”他很气,

  “囡囡,我想还是跟你爹脱离关系的好。”

  “这是最坏打算。”我叹口气,“你们还是先见面再说。”

  “我不见他。”

  “你非见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没这种事,突如其来的意外,当然令他们错愕,一时不能适应,因此反应过分强

  烈。”

  “你帮他们,不帮我,而且你早就该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他们。”

  “好好好,你们把我夹在当中折磨好了,我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谁是猪八戒?”

  再谈下去也没用。

  彼得因斯堡一连几日都很烦恼,不肯去见父亲,怕爹会逼他“叩头”。

  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他。两个人一度闹得气氛紧张。

  母亲使劲做中间人,游说父亲:“……谁让你当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里耽久

  了,难免日久生情……人非草木哪。孩子大了,有他们的主张,真与她脱离关系?是我

  十月怀胎,辛苦带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蛮礼貌的,有学问……没折,权且敷衍他,

  不然怎么办呢。”

  父亲长叹,“气数,气数。”

  “叫他来吃一顿饭吧,”母亲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个人来到这里,举目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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