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拍档笑道:“哪里有人,你眼花了。”
“我明明看见两个人影,一黑一白,一闪而过,你没发觉吗?”拿着电筒的警察一脸疑惑。
“是榕树须在风下飘拂引起幻象吧,好走了,这边没人。”
那警察嘀咕,猛然抬头,看到港口夜景,声线不由得放轻,“你看,夜色多美。”
另一个却不耐烦,“收工啦,走吧。”
存稿
何少明从不准时,他就是喜欢搭架子。
他是一名职业撰稿人,搞质优良,可是稿德恶劣,副刊每日下午三时截稿,可是他非拖到黄昏,甚或晚上七八点才肯赐稿。
他爱在酒醉饭饱之际哎呀一声,“噫,尚未交稿”,于是当众表演其写作才华,或是致电秘书:“把我的专栏稿传真到报馆”,甚至让编辑部空等一场,翌日开天窗。
怕什么,编辑抽屉里有的是未成名写作人的存稿,胡乱找一篇补上,皆大欢喜。
正是:哪个大作家不脱稿,天天交稿决非名作家,好稿何用天天见报,叫读者们略为思念,岂非更加难能可贵,与众不同。
报馆一位姓郭的编辑天天干坐着等何少明大作直等到八点。
为什么他可以享有这样的优待?一方面因为何氏作品拥有不少读者,
另一方面因为他和报馆老板有点私人恩怨,老板微时,他帮过老板忙,还有,他不叫这老郭吃亏,他暗地里津贴此人,像介绍工作给老郭的儿子之类,因此老郭等得十分服贴。
既然打通了所有关系,何少明无后顾之忧,架子可以一直摆下去。但他不准时作风叫一些同文艳羡不已。
——“你以为你是何少明?学人脱稿?还想混吗?”
“你看人家何少明,人强马壮,从来不怕编辑部,在阁下神功练成之前,还是乖乖交稿吧。”
何少明乘胜追击,发表伟论:“优异文字构思下笔需时,焉可能天天交稿,只有劣质马虎行货,才不费吹灰之力日日见报。”
所有埋头苦写,尽忠职守之同文统被打入敷衍塞责之黑五类,不知何年何月方得平反,此系题外话,且表过不提。
花开两头,单表一枝,话说何少明的得意之秋也持续了好几年,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傲视同侪,忽然一日,报馆老总李锦昌欲约他见面。
何少明纳罕,一向有什么事,他从来不与老板以外的人商谈,老李有什么事,莫非他的子女也想找工作了?
为表示大方,何少明说:“请到舍下一行。”
李锦昌自有一报之总的风度,笑容满面来到何宅,拱拱手,开门见山,“少明兄,报馆方针已改,以后请准时交稿,凡脱稿者报馆只好割爱。”
何少明一愣,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干笑数声,“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你只是想叫那些天天交稿的作者不得脱稿,可是这样?”
“不!”老总耐心解释:“任何人不得脱稿。”
何少明不服气:“我找卜老板说话。”
“卜先生度假去了,这正是他临行之前的最高指示,少明兄当然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卜先生是有意整顿纪律。”
何少明大嚷:“纪律关我什么事?我是客卿,你是伙计,伙计才须遵守规矩,我不干了,我到别家去写,告诉你们,损失不在我方。”
老李只是笑,“消息已经带到,我告辞了。”
三天之后,何少明籍故脱稿。
编辑部立即找人顶替,把何氏专栏一笔勾销。
李锦昌问副刊同事:“何某反应如何?”
同事答:“频频找老板说话。”
李锦昌感慨:“我一早提点他,这并非我们搞鬼,此乃卜先生主意,不拿他开刀不行,近年来本报副刊脱稿成风,一天总有三四个专栏开天窗,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副刊没有何少明,不是损失?”
“世上没有谁不行呢?”
“咦,何少明有续稿到,并附有宣誓书,以后誓不脱稿。”
“姑且信之,向上请示,看上头肯不肯多给他一次机会。”
何少明到底是何少明,一枝生花妙笔自有群众基础,报馆为着读者着想,网开一面。
可是何少明仍是何少明,总无存稿,需日日追,编辑部只觉筋疲力尽:“少明兄,多写三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那怎么行,我要是明日死了,岂非不值,白写那么多存稿”,“少明兄——”,“不用多讲”。
如此这般老脾气总是不改,编辑部徒呼荷荷。
一日,李老总正忙,何少明忽然找上门来。
这是一个不得不应酬的人,“少明兄,什么风吹来,请坐。”
何少明说:“下星期我将与家人乘轮船到欧洲旅行。”
“不要紧,豪华轮船一定有完善传真设备。”
“我想多交几篇稿,免同事们辛苦。”
李锦昌愣住,抬起头来,怀疑耳朵出了毛病,有话没听清楚,“什么?少明兄请再说一遍。”
“我打算改过自新,”何少明重重吁出一口气,“不再叫你们烦恼,出发之前,会多交几段。”
李锦昌几乎没流下泪来:“皇恩浩荡,这真是读者的福气。”
何少明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过一会儿说:“最近出版部同我说,拙作销路,已大不如前。”
李锦昌一边陪笑一边、心中忐忑不安,似有不良预感,一直传说,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人的性格会变,还有,其言也善,他连忙说:“少明兄,不必写那么多,一天一段已经足够,不必改变作风。”
何少明无言,稍后离去。
报馆在十日后接到何少明在旅游途中、心脏病发的消息,同事们匆匆撰写痛失英才特稿,只有李锦昌一人坐在墙角发战。
忽然之间有编辑提高声音:“看,何少明,有传真稿件到。”
“噫,一段、两段……共有四段,终于等到他的存搞了!”
“这一定是他病发之前一天做好的。”
“唉,也许就是交存稿的压力使他、心脏不胜负荷。”
一位编辑大惑不解,“这四天存稿还有什么用呢,多么不值,原本他可以用这三两个小时去寻欢作乐。”
自该刹那起,李锦昌决意他一天只做一天事,一日只交一日稿,何少明起先说得对,存稿要来何用?
原宥
那陌生男子在地车中接近朱燕珊,“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他打扮斯文,语气诚恳,可是燕珊还是给他吓了一跳,十分疑心充满敌意地看着地。
那人连忙取出一张名片给燕珊,她低头一看,是刘关张律师楼的关旭明律师。
燕珊仍然非常警惕,“有什么事,快说。”
地车轰轰,人挤着人,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朱小姐,我知道你在宇宙贸易公司上班,你的同事马少光是我老同学。”他笑一笑,“所以我不算白撞,朱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燕珊好不讶异,此君一表人才,很明显且年轻有为,有什么事要低声下气求一陌生女子?
回去非追问马少光不可。
“朱小姐,请给我一个电话。”
燕珊站起来,“我到站了。”
她匆匆下车,转过头去查看,不,他没有跟看她,她松一口气。
回到公司,燕珊一把抓住马少光,问起详情来。
马少光有点意外,笑着打趣:“什么,他钉梢?他藉故与你攀谈?男人那么做,只有一个理由,他准是爱上了你,告诉我,你打算如何应付?”
燕珊板着面孔,“他怎么知道有我这个人?”
“某次我家有聚会,他好像见过你一面,你没有印象吗?之后也不见他提起你,最近却一直追问你下落。”
燕珊抬起头想了一想,“不!其中必有跷蹊,你把他叫出来,我当面问他。”
马少光摇头摆手,“我不会再做媒人,自从提合刘桑伟与麦绮雯失败,他们二人视我为仇敌,我一时失去两个好友,痛定思痛,再不做丑人,你自己找他吧。他叫我约你,我也这么说。”
燕珊啼笑皆非,只得亲手拨电话给关律师。
她中午到律师楼去见他,他一早在门口迎接。
燕珊开门见山:“请问有何事求我?”
“朱小姐,你长得非常像一个人。”
燕珊一愣,一声不响,等着下文。
关律师言辞简洁,“我有一个当事人,他母亲久病,已近弥留状态,医生说,就在这几天。”
燕珊仍然不明白。
“我请那位当事人林太太与你亲口说个清楚好吗?”
原来是托上托,既来之则安之,燕珊点点头,小会议室门随即打开,一位打扮富泰相貌娟秀的年轻太太走进来,与燕珊打一个照面,随即说:“像,真像。”
燕珊终于忍不住问:“像谁?”
那位林太太看了看关律师,关律师示意她有话直说。
“朱小姐,”她语气恳切:“我有一个性情反叛的妹妹,自幼离家出走,多年不与我们联络,你的相貌声音,都与她极之相似。”
燕珊对此事总算稍有眉目了。
“朱小姐,家母十分挂念她,临终想见她一面,我们设法找到了她,可是她断然拒绝。”
燕珊啊一声,“为何如此绝情?”
“她俩之间,有着不可冰释的误会,家母告诉我,希望在辞世之前,听到女儿求她原宥。”
燕珊明白了,“我能冒充她吗?”
林太太悲哀地说:“家母双目已盲。”
燕珊恻然,“我需要做些什么?”
“告诉她,你求她原谅你。”
燕珊低下头,叹口气,助人为快乐之本,她又毋须冒认谁,到了病榻,只含糊地求老人家原宥就可以了。
“朱小姐,我愿付薄酬。”
燕珊笑笑,不予理会。
那天傍晚,她由关律师陪同,来到一所私家医院的头等病房,一见到病人,她立刻知道就是今晚的事了。
病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微弱地说:“小容,你终于来了。”
林太太在一旁悄悄落泪。
燕珊轻轻蹲下来,在老人耳畔说:“我求你原宥。”
老妇人视而不见,可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宛如骷髅的她看上去异常诡秘可怖,她反问:“你求我饶恕了?”
燕珊只得重复说一次,“是,请原谅我。”
谁知意外就在此时发生,老妇挣扎起来,充满恨意,指着燕珊说:“你从来没有照我意思做过任何事,不,我不会原谅你,听着,我不会原谅你!”她不住喘息,作势欲扑。
燕珊虽是冒充,却也大吃一惊,退后两步,看护已经过来按住病人,关律师连忙与燕珊离开病房。
关律师苦笑,“对不起,叫你受惊了。”
燕珊连忙说:“不关你事,她女儿到底是谁?是否十分堕落,引致她失望痛心愤怒,以致临终都不肯原谅她?”
关律师低声答:“她的女儿,你我都认识。”
“什么,她是谁?”
关律师且不回答:“女儿的观点与角度完全不同,女儿认为错不在她,错在其母,女儿认为母亲应当求她原宥,所以怎么肯来求老人,况且你看,见了又有什么用,求情无效,还招至更大的侮辱。”
“她女儿到底是何人?”
关律师自公事包取出一张英文报,翻到财经页,指了指一帧照片,燕珊一看,哗呀叫出来,相中人是证券界鼎鼎大名的一位女士,上月刚取得女皇勋衔,众所周知,是自学成功最佳例子。
“这样一个人物,还得求老人原宥?”
关律师又再一次叹息,“现在你明白了,老人专制政权,往往如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其标准与自由世界完全脱离。”
燕珊垂首,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林太太也出来了,一边流泪一边说:“早知如此,不必麻烦朱小姐前来顶替认罪。”
燕珊一言不发,由关律师陪着离开医院。
她站在太阳底下,感慨得连炽热的阳光都不觉得,任由汗珠自额角滴下。
遐思
已经深夜了,毫无倦意的刘彦平送女友王玉贞到门口,还不愿意走,他央求道:“玉贞,请我进屋喝一杯咖啡。”
玉贞佻皮的笑笑,“请客容易送客难。”
“二十分钟,到了时间我一定走。”
玉贞温柔地看着地,她相信他,即使不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有客房。
一杯香浓咖啡在手,刘彦平得陇望蜀,“玉贞,你很少告诉我关于你青少年时期的事。”
玉贞抬起头来,“青少年期是一片草原,那么辽阔,从何说起?”
刘彦平清清喉咙,“自你感情生活说起。”
玉贞笑笑,“家母在我十三岁那年去世,翌年父亲再婚,嫌我碍事,把我送到伦敦念寄宿学校,从此,我患了失眠症,晚上通宵不寐,白天带着熊猫眼上学,情况糟透了。”
失眠的美丽少女,这引起刘彦平的遐思。
此刻,玉贞松了腰带,解除束缚,踢掉鞋子,放下头发,蜷缩在沙发上,娇慵如一只猫。
经过一日,她脸上的化妆有点模糊,褪色的胭脂,淡却的口红,使轮廓柔和朦胧可爱。
刘彦平陶醉地看着她,秀色可餐,一定就是这个意思。
玉贞说下去:“这个失眠症,一直要待进了大学才不药而愈。”
刘彦平思潮如野马奔腾,不可收拾,他兴奋地说:“我知道,你找到伴侣了。”
玉贞也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完全错了,大学我并没有住宿舍,我与一位女同学合租一间两房公寓,那两间房,同现在我这屋子的间隔一样,是贴连的,两房共用一墙。”
刘彦平心痒难播,“慢着,你那室友,是男是女?”
“当然是女生。”
刘彦平却更觉刺激,“你同她——”他坐立难安,又怕不慎失言,玉贞会恼怒,他就没故事可听,于是强忍好奇心,咳嗽一声,待玉贞把话说下去。
只听得玉贞轻轻道:“那女孩是混血儿,长得极美,她身段之曼妙,同性都按捺不住,想多看几眼,追求者众,天天有男孩子送她回来。”
刘彦平睁大双眼,知道故事已进入精彩部分。
玉贞从来不与他谈及这种题目,今夜忽然透露心声,是刘彦平意外之喜。
“那公寓是老房子,楼顶高,可是墙薄,不过是隔板,邻室一举一动,清晰可闻,开水龙头、抽水,都听得一清二楚。”
刘彦平吞下一口涎沫。
“室友时常有留宿的朋友。”
刘彦平几乎没哗一声叫出来,他双耳已经烧红。
玉贞嘴角一直含笑,“照说,我应抗议才是,可是我没有,我一直与她住了三年。”
刘彦平清一清喉咙,得罪女友在所不计,“你,加入了他们?”
谁知玉贞想了想,竟然答:“可以这样说。”
刘彦平简直受不了这种刺激,“什么,你,你——”他忽然又看不开女友过去那样开放。
玉贞像是决定坦白,她的声音迷茫而温柔,“邻室的嬉笑声令我安然入睡,从此治愈了我的失眠症,使我生活恢复正常,精神充沛,功课突飞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