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买了点心请同事,没人要吃,一盒盒搁那里,三两天后只好扔掉,她见他们喜孜孜聊天,想过去搭讪,他们却一哄而散。
下班,想一起叫车,人人表示与她不同路,周末,大队买票看戏,从来不预她一份。
换句话说,公司里没有孙小燕这个人。
天下有这么怪的同事。
个个脸色孤寡灰沉,见了小燕,目光从来不与她接触,即时避开,三个月来,几乎没人与她说过话,她交出去的报告,从来没收过回来,亦无评语,追问,人人顾左右而言他。
孙小燕彷佛是公司里一只影子。
她的座位被编在最暗的角落,背着众人,小燕老是像听到诸同事在她身后窃窃私语,一转头,他们又若无其事,低头工作。
这是小燕第一份职业,年轻的她受不了恶劣气氛,叫苦连天,打算辞职。
世上一定有比较好的工作吧。
她已密切留意西报上的聘人广告。
半晌,小怡进房来,对妹妹说:“你已成年,应有主见,如果真要转职,宜快不宜迟。”
小燕露出一丝笑容,倒底姐姐还是支持她。
“他们真是那么怪?”
小燕点点头。
“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一起联群结队排挤年轻的新同事。”
“你要相信我,老姐,我说的都是事实。”
“一个不例外?”
“连面孔表情都一模一样,黄灰色,眼神闪烁,偶然笑起来,声音像哭泣,真的可怕。”
小怡忍不住笑,“你别夸张。”
“老姐,我一走进办公室坐下,便觉得惊怖疲累。”
小怡叹口气,判定是妹妹嫌那份工作沉闷,“那就请辞吧。”
“我明天就递辞职信,做到月底,拿了本月薪水就走。”
“怎么,才两星期通知?”
“试用期,双方半个月通知即可。”
“怕只怕你到了别处,也一样丑化同事。”
“不,老姐,相信我,那个地方那些人,实在有点不对路,我认为走为上着。”
“他们就是想你走,你却偏偏走给他们看,真乖。”
小燕低头想了想答:“姐,知难而退,也不愧是聪明人。”
翌日,她递了辞职信。
小怡注意到妹妹精神一日比一日差,脸上明显瘦了一圈,本来佻皮的她此刻目光都呆滞起来,小怡开始相信小燕的工作的确不适合她。
第二天下班回来,小燕穿着的浅色外套肩膊上有一点点锈色债子,骤眼看,像血渍,小怡吓一大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姐,我度日如年,今日天花板漏水,这是冷气管子漏下来的铁锈水,不偏不倚,全落在我身上。”
小怡心一动,忽觉不妥,“小燕,别去了。”
小燕疲倦地抬起头,“什么?”
“一个月的薪水,算了,姐姐付给你。”
“哎唷,我可不舍得。”
“走就走吧,再捱下去都快病了。”
“姐,这几天,完全无人办事,他们交头接耳,纷纷说:‘好了好了,孙小燕要走了,孙小燕原不该来,她原不属于我们这票人,现在总算肯走了’。”
小怡愣着,“你没听错?”
“绝对没有,他们兴奋得眼睛都红了,在幽暗的角落闪出猩红色光芒,当时,我发觉他们的脸乾黑枯燥,像油尽灯枯的样子,真惊人。”
小怡浑身寒毛竖了起来,半晌,不动声色地说:“睡吧,别想太多,明天起不用上班了。”
那一晚,小燕噩梦频频,不住惊喊道:“我一定走,别逼我,我一定走!”
下半夜,睡得比较好,深陷的眼窝显示她实在已经劳累到极点。
早上,小怡起来看过妹妹,见她熟睡,放下心来,小怡是名小学教师,教下午班,放回房改卷子。
案头放一架小小电视机,忽然有紧急新闻报告,荧光幕上记者用焦急口吻抢着叙述情况,小怡才听了几句,已经浑身冷汗,颤抖不已。
新闻内容如下:“宝丰银行燕子硖分行今晨九时半遭纵火,电源中断,双重保安门不能开启,后门逃生通道早被封闭,银行并无装置自动洒水系统,消防员用了近半小时,才撬开双重保安门,火警导致十多名职员死亡。”小怡手脚僵硬,要隔很久,才能慢慢走到妹妹卧室,唤醒她。
小燕一看闹钟,“唉呀,十点半了,来不及上班了。”
看到姐姐神色不对,小燕诧异,“你干吗面如土色?”
“我明白了。”小怡颤声说。
“明白什么?”小燕大奇。
“你的同事逼你走,原来是为着救你!原来他们不是坏人,快,快来看新闻。”
蝴蝶
门铃一响,王碧基就知道那是她的小小芳邻胡宝儿。
胡家住七号,夫妇均为执业大律师,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应酬亦多,十岁的宝儿由保母带大,物质享受应有尽有,可是像都会中大多数父母忙于事业的孩子一样,心灵难免寂寞一点。在偶然的机会下,碧基在门口与宝儿谈了起来,发觉宝儿聪明、懂事、健谈,碧基与他迅速成为忘年之交。
之后,他有空便到她家玩。
胡太太曾过来道谢,当然,亦怀着好奇心,不过一见王宅窗明几净,
布置雅致,已经放下一半心,不过仍然说:“王小姐好像很悠闲。”
碧基笑道:“我写作为生,有时需赶通宵。”
胡太太恍然大悟,从此任由宝儿到王宅作客。
下午三时十五分,准是这孩子。
碧基拉开门,笑道:“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宝儿的圆面孔充满兴奋:“热可可准备好了吗,三文治都搁桌上啦?”
“老规矩,早在等着你。”
宝儿笑着与碧基拥抱。
他又问:“祈纳叔在吗?”
“他在书房。”祈纳是碧基的男朋友。
祈纳闻声出来,“宝儿,找我什么事?”
宝儿说:“有一样东西,我要给你们看。”
他打开书包,小心翼翼自夹层中取出一只盒子。
碧基与祈纳交换一个眼色,嘴角含笑,这孩子,弄什么玄虚。
宝儿先喝一大口热可可,然后,把小盒子轻轻打开。
碧基先噫了一声。
祈纳连忙按住女友的手,一边轻轻说:“是只蝴蝶标本。”
宝儿说:“不错,这是一只马达加斯加岛生长的蓝闪蝶,当地人叫它‘会飞的花’。”
碧基奇问:“你从何处得到这枚标本?”
“同学徐志铭送给我,志铭叔父是位生物学家。”
祈纳抬起头笑,“现今儿童接触面广,懂得也真多。”
碧基凝视该枚蝴蝶不语。
此刻,它已死亡,动也不动被针在小盒子底部。
宝儿小脸严肃起来,他说:“我在图书馆看过蝴蝶的资料,祈叔,它们真是天底下最奇妙的生物之一,原来蝴蝶翅膀上那层彩色的粉末是鳞片。”
碧基接上去:“唔,闪蝶翅膀上鳞片的色素,叫物理色,由于特殊构造,射上去的光线会发生反射,是颜色中最永久一种,鳞片上微细的色彩脊纹越密,产生的闪光也越强。”
宝儿听了,十分兴奋,“碧姨,你懂得真多。”
“都是书本里记载的呀。”
宝儿这时说:“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这只马达加斯加的蝴蝶,又与众不同。”
宝儿用一只钳子,轻轻取出标本,让它斜斜地对着窗外射入的阳光。
果然,在某个角度下,蝴蝶翅膀上一个指甲大小的斑点纹,忽然绽出七彩光芒,闪亮耀目,宝儿的手侧一侧,那斑点便闪一闪,像是传发讯号一样。
宝儿说:“大自然多么奇妙!”
碧基温和地问;“你的问题是什么?”
“啊,”宝儿说:“蝴蝶翅膀上的斑点,到底有什么用途?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蚊子吸血用的管子同时可注射血液免凝剂,还有,蝙蝠用声纳探路,蜻蜓飞翔动力启发直升机原理,可是科学家却未能解答蝴蝶的彩色翅膀有什么用。”
祈纳咳嗽一声,“也许,蝴蝶的翅膀只用作装饰。”
宝儿笑了,“不,全世界生物,只有人类才会在身上不住加装饰品,我相信蝴蝶色彩一定有实际用途。”
碧基笑了,“宇宙的奥秘,有待胡宝儿发掘。”
这时候宝儿说:“我要回家做功课了,明天再来。”
他收好了标本,吃完点心,高高兴兴回家去。
门一关上,碧基即刻收敛了笑容。
祈纳面色沉重,“他知道多少?”
“那只是个孩子的好奇心。”
祈纳看着碧基,“你可记得上一个到我们家来吃点心的孩子是谁?”
“呵,他叫查尔斯达尔文,比胡宝儿更聪明。”
“是你帮他揭开生物进化之谜的吧。”
碧基缓缓摇头,“那完全是他个人的研究。”
祈纳走到窗前,看着天空,寂寥地说:“我们来了太久了。”
“祈纳,这是我们的任务。”
“天下竟有这么沉闷的工作。”祈纳苦笑。
碧基笑:“幸亏人类儿童活泼可爱,为我们解离乡别井之愁苦。”
祈纳不语。
碧基问:“你仍然怪我打破了饲养蝴蝶的瓶子吧。”
“不,只是没想到蝴蝶会在地球上繁殖得那样好。”
“人类酷爱蝴蝶。”
“可是他们的特性永远是忙不迭占为己有,妄求永恒,把生物制成标本。”
碧基不语,隔很久她才问:“胡宝儿会解答蝴蝶翅膀鳞片脊纹上物理色闪光之谜吗?”
祈纳想一想答:“再过三十年或许。”
碧基吁出”口气,“那将是国际科学界一大发现。”
祈纳说:“届时他会发现,那是英仙座一切生物传达讯息的工具。”
说着,他脱下衬衫,把裸背对着黄昏的斜阳,他背部皮肤上,有一块巴掌大的花纹,在某个角度下,泛出七彩晶光,由阳光传递,直射到晚霞里去,他轻轻转动身体,闪光强弱亦有所改变,拍子长短,分明同摩斯电报原理相似。
不一刻,天际亦有闪光传来,碧基轻轻解码:“——人类时间再过三百年,当有同事前来接替基地任务,请稍安毋躁——”
不怕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榕树下,有一张可以坐两个人的石凳,石凳之后,是一幢已经拆卸一半的旧楼,颓垣败壁,荒草处处。
是大都会里仍有这样残破的角落。
附近并没有街灯,可是远处霓虹灯反映过来,人迹隐约可辨。
这时,一个瘦小的人影缓缓走近,穿白衣白裙,姿态文弱羞怯,细细
看遍四周无人,才松口气,走到石梁一端轻轻坐下,她凝望山下七色灿烂灯光,嘴里不由得说:“真美。”
她有一把乌亮的直短发,秀丽的尖面孔有点苍白,一双眼睛非常机伶。
她独自坐榕树下,像是十分享受这一刻宁静。
对下一条街是住宅区,虽然已近午夜,仍有孩子嬉戏的声音,中秋节近了,他们一定在举行提灯晚会。
少女好奇地站起来探望一下,虽看不见什么,可以想像儿童们是何等
开心。
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出一声咳嗽声。
少女笑容僵住,蓦然转过身子,看到破墙之前站着一个黑衣女子,因为光线欠佳,只见模糊人影。
少女大惊失色,返后三步,惶恐地瞪着那人影。
对方踏前一步,急急摇手,“不怕不怕,”顿一顿脚,“唉,看你吓成那样,你放心,我不是——”
少女犹自不敢动,“你不是?”
女子没好气,走到较亮之处,“你看清楚没有?”
少女仔细打量地,吁出一口气,“果然不是。”
那女子笑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这张石凳有两个座位,请过来坐。”
女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谈玉芬,在这附近住。”
女子说:“你可以叫我宝姨,我年纪比你大些。”
她们二人倒是一见如故,絮絮聊起来。
少女说:“此处凉风习习,幽静万分,是个乘凉好角落。”
“现代人不爱乘凉,他们喜欢钻电影院或是咖啡厅。”
少女笑笑,“今晚假使有月亮就更好。”
宝姨看着山下的霓虹灯,有点感慨,“这些年来,不知添增了多少高楼大厦,市容大有改变。”
少女说:“是几百万人好几代的努力建设呢。”
宝姨点点头,“肯定是心血结晶。”
少女神色温柔,“所以我最爱坐在这里看灯色。”
宝姨语气有点惋惜,“不过这一带将完全拆卸,计划盖豪华大厦。”
玉芬诧异,“不是说救火车上不来,不适合重建吗?”
宝姨笑,“利之所在,总有办法,路可以修改。”
玉芬真正惆怅了,“可是我自小到大在这一带玩。”
“你那些小朋友呢?”
“留学的留学,结婚的结婚,早搬走了,已无音讯。”
宝姨端详她的面孔,“你是叫一场病耽搁了吧。”
玉芬低下头,不愿再讲私事,宝姨也不去勉强她,她们静了下来。
忽然听到蟋蟀吗。
这个角落,像是与整个大城市脱节,可是不久将来,推土机会开上来,货车搬运钢筋混凝土,工人开工,不消一年半载,大厦便会盖妥,又是另一番光景。
实姨轻轻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都会怀旧。”
玉芬笑一笑,“你呢?”
“我?我年轻时,山下只得一个霓虹灯招牌:英文字母拼出丽的呼声字样,那时,每清早,有人挑了担子到这里卖水豆腐及猪肠粉。”
玉芬颔首,“你是老街坊了。”
“还有小贩卖麦芽糖,捏面粉人……唏,都叫人万分怀念,可是时光一去不复回,”宝姨无奈,“愈是良辰美景愈叫人惆怅。”
玉芬拍一拍宝姨的手。
“我的感触可是太多了?子女都嫌我唠叨,不要理我。”
“不!宝姨,很荣幸认识你。”
“你要是不嫌我,我们每星期约好在这里见面如何?”
“好呀,”玉芬相当踊跃,“可是这里拆卸了又怎么办?”
“届时再算,另找地方好了,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玉芬总算露出一丝笑。
宝姨握住她的手,怜惜地问:“他们都没有来看你?”
玉芬没有即时回答,过一刻才说:“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家父与新太太已经移了民,把妻儿搁在太平洋另一头,自己来回来回那样跑。”
“忙什么呢?”
“攒钱呀,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开销大,怎么放得下生意。”
宝姨无奈,“他们有他们的想法。”
正在这个时候,机伶的玉芬忽然把耳朵竖起来,“噫,有人来了。”
可不是,只听得有两个男子说话的声音,自小路传上来,他们穿着皮靴,走起路来,咯咯咯咯,一听就知道是巡警。
玉芬幽幽地说:“我最讨厌人,我们快走吧。”
宝姨点点头,“适才你看到我,也以为我是人吧。”
“所以吓一大跳呀,幸亏看错了。”
宝姨笑道:“不怕不怕,我不是人,玉芬,今晚到此为止,下星期同样时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