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主动找小鬼头说话吗?可是,说些什么呢?他不晓得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与五岁的小男孩有哪些共通话题。基本上,他能和同性朋友交换的闲聊绝对属于限制级,儿童不宜。
然而,若不理那小鬼嘛!人家看起来一副很想插手玩玩的样子,只是碍于怯生不好意思开口;教他继续和小鬼头默默相对,他觉得不通情理——妈的!臭小孩,没事在这里做什么!害他抓不准如何是好。他这辈子还没对付过小小奶娃娃。
一管硬硬的物体戳刺他后腰,他倏然横眉竖眼的回身。
小男孩被他的满脸凶相吓到,往后跳开三大步,随时准备夺门而出。范孤鸿睨见他手中的枯干,顿时生起浓洌的罪恶感。
他敛了敛精悍的表情,弯蹲身体,尽量降低居高临下的威吓感。
“给我看看。”
强强迟疑片刻,终于怯怯地接近,将枯木交入他手中。
“你看,”他耐心讲解。“这根木头的水分被晒干了,质地太脆,一折就断,所以不合用。我们要找更粗壮一点的树干,最好还没断裂,木质才会坚韧。”
小男生红着脸点点头,含着手指头,怯怯的向他咧笑。
两人在树篱边寻觅半晌,他终于找到一段粗厚合意的树干。
“工具箱里有一把小斧头,你替我拿过来。”
“嗯。”强强的小脸焕然发亮,仿佛被委以拯救世界的重任。他迈开窄窄的小快步跑向工具箱,吃力的抱起对五岁小男孩略赚沉重的短斧,再兴奋的跑回树篱旁,完成神圣使命。
范孤鸿单手接过,没注意到小家伙敬畏的表情,就着枝干的根部挥砍起来。木头砍下后,他削劈成大小相符的木段,回头钉好椅子的底座。从头到尾,强强睁大眼的在旁边临工。
忙碌了个把钟头,修缮工作大致完成。厨房烤箱恰好响起叮的清脆铃声。
苹果派新鲜出炉!
他收拾好工具箱,偏头瞧瞧小男生,赫然发现强强紧邻着他坐在草地上。经过长时期观察,小家伙似乎决定他可以信赖,终于降低了戒心。
“想不想吃苹果派?”他问。
“什么是‘派’?”强强的食指仍然放在嘴里。
“一种比蛋糕还好吃的东西。”他尽量以五岁小孩能明白的字汇解释。“不要吃手指,脏脏的会生病。”
食指立刻抽离小男生的口腔。
“好。”强强羞涩地点点头。
“汪,汪汪!”只要有好吃的,苏格拉底绝对不落人后。
一人一犬一小孩相偕进入厨房。
他分配好苹果派,再倒一杯冰牛奶给强强,总算安顿好今天早上的不速之客。
维箴付完车资,计程车立刻驶走。
早上范载她去学校演讲,她并未和他约定下课接送的时间,于是自行搭计程车回来。节俭成性的她原本打算搭公车,可是算算时间,如果她早二十分钟到家,应该来得及吃午餐。
共进午餐意谓着她和范可以边吃边聊。她急欲把方才授课的心得叽哩咕噜地倾诉给他听。
她踏进玄关,厨房方向飘出咭咭咯咯的谈笑声。
难得范也有访客上门,她一直以为他像个独行侠,单枪匹马闯天涯。好奇心使然,她并未大声宣告自己的归返,悄悄踮着脚尖走向厨房门口,一探究竟。
厨房内的景象让她喉咙发紧。
“汪汪,汪!汪汪。”苏格拉底兴奋的绕着他脚跟团团转,跳上跳下地凑热闹。
他弯曲着胳膊,一个眼熟的小男孩正把他的臂膀当成单杠,临空悬来荡去的,整张小脸笑得红通通。
“嗯,不错,你的力气很大,继续加油。”他右手留给小鬼头练臂力,左手还能腾出来揉面团,充分展现出临然不乱的气魄。
维箴缩回脑袋,背脊紧紧倚靠着墙面,聆听从身后晃漾出来的开朗乐音。
她不晓得为什么,只是自然而然生起一股激切的、澎湃的感动。
而且,想哭。
第五章
“还在谈公务?嘿嘿!”彭槐安大刺刺的往真皮沙发上一坐,口吐几句风凉话。“你马子家里被野汉子登堂入室,你的胸襟倒挺‘飘撇’的,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被登堂入室之处应该是他的办公室才对!纪汉扬叹了一口气,匆匆向话筒彼端的客户道声歉,切断通讯,专心应对明显有所为则来的朋友。
“你到哪里学来满口俚语?”他不敢苟同的飞了飞眉毛。
“没办法,你们台湾人讲起话来就这个调调,我人微言轻,耳濡目染久了很难不被影响。”彭槐安接过机要秘书端送进来的咖啡,扬出迷人的微笑。
秘书小姐报着娇颜离去。
“我那口子又怎么了?”为追随好友的粗俚语法,纪汉扬只得同流合污。
他和彭槐安的朋友关系,严格说来属于疏离得恰到好处的亲近。最近四年多,他的公司一直担任“蓬勃拍卖集团”台湾分公司的财务顾问,与香港的大龙头彭槐安神交已久,却未曾真正地产生联集。直到半年前彭槐安亲临台湾,一不小心煞到叶夫人的美色,死缠烂打许久终于拐到手,而他本身又恰好如法炮制的勾上叶萌萌,两人勉勉强强也就结成了未来的亲戚关系。
“听阁下的言中之意,你好像还不认识最近进入叶家的新成员。”彭槐安摇头叹气。“所以我说,哪天你马子被‘冲’走了,你还傻傻的坐在办公室里讲电话。”
他听了着实刺耳,“我们通常说‘泡马子’或‘把马子’,没听过‘冲马子’。”
“是吗?”彭槐安侧头思忖了一下。“唉,随便啦!用冲的和用光的还不是一样。重点是,你对叶家的新佣人做何感想?”
“佣人就是佣人,何需我来感想?”他短叹一声,回答得心有戚戚焉。
彭槐安顿时觉得爽快。“你担心过问太多会惹毛萌萌对不对?她铁定会眉毛一挑,脸色板得死紧,警告你少管闲事,叶家的家务事自有她来发落。那个小丫头脾气又拗又臭又发育迟缓,真不知你是看上她哪一点。”
爱侣遭受恶劣的抨击,他登时脸色不善的嘿嘿冷笑。“我看上她哪一点不重要,要紧的是,叶家那位又美又艳又成熟的夫人恰好很敬畏这个又拗又臭又发育迟缓的小鬼头。背地里说萌萌坏话的人该糟了!”
当场剐中彭槐安的切肤之痛,俊逸的面容拉长成黑黝黝的紫膛脸。
“少跟我斗嘴了,咱们俩此后搭坐在同一艘船上,你五十步别笑百步。”他龇牙咧嘴的陈述,“叶家最近来了一个万宝路男人,成天赤身露体地在她们家踅来荡去,当心你小女朋友的魂被他晃丢了。”
“什么万宝路男人?”纪汉扬微微一怔。他好一阵子曾上叶宅拜访,平常和萌萌相约聚首时,也没听她特意提起过新来的佣人有何不妥啊!
“原来阁下真的被蒙在鼓里。”彭槐安嘿笑得很诡异。“你以为叶家聘雇的佣人是五十多岁、胖嘟嘟的欧巴桑?告诉你吧!那票娘子不晓得打哪儿弄来一个肌肉男佣,身材魁梧,气质狂野,面目淫荡,一看就像半夜坐在PUB里勾搭美女的小白脸,我越瞧他越像职业牛郎。”
“一个牛郎跑到普通家庭当男佣做什么?”他纳闷道。
“你没听过‘在职进修’?”彭槐安白他一眼。
他险些喷饭。“算你狠。”
“唉,萌萌肯向你据实以报也就罢了,偏偏她遮掩起来,可见啊可见,她八成被那家伙煞到了,你自个儿费心盯牢一点吧!”彭槐安惟恐天下不乱,咋咋舌继续造谣生事。
要说风凉话,纪汉扬的本事当然不输他,好歹国语发音这一关就强过港仔。
“反正我和萌萌的事大抵稳固,萌萌一来没有贰心,二来也不操烦她必须远嫁到香港或加拿大,离家三千里,最后干脆做出不再改嫁的决议,所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心第二刀,剜出彭槐安的五脏六腑,逼得他呕心沥血、痛彻心肺。
“我好心前来警告你,你居然挖苦我!”他最忧心的隐痛被暴露出阳光下,滋味着实酸涩得入骨。
“好心?我看不是吧!”轮到纪汉扬笑得很奸险。“我倒觉得是你担心叶夫人的身旁出现情敌,夺走你的大好江山,偏偏叶夫人又不肯听从你的意见把那块大石头搬开,所以你才找上门,撺掇我出面,对不对?”
“就算对又如何?”他老着脸皮承认。“那男人的气质不若寻常佣仆。他冒身潜进叶家,绝对拥有特殊的动机。为了三位娘子军的安全着想,你也帮忙花点心思,总之非把他的底掀出来不可。”
“那男人叫什么名字?”
“范孤鸿。”
“范孤鸿……”纪汉扬反复喃念了几次,若有所思的扭紧眉峰。“听起来有点耳熟。”
“你也这么觉得?”彭槐安精神一振。“我乍听他的名号生出熟念的感觉,仿佛在某处听见过。”
“嗯……”他沉吟半晌。“再给我几天时间,咱们分头探听,下星期三晚上在叶家集合聚餐。”
“不吃?我辛辛苦苦烹调出整桌料理,你居然不吃?你晓得我为了煮这餐饭花了多少时间吗?这锅红烧蹄膀炖了四个多小时,我生怕汗水熬过了头,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居然随随便便就回我一句不吃?你自己摸摸良心,这么做对得起我吗?”他双手叉在腰杆上,怒气冲冲的指责。
“对不起。”维箴嗫嚅着忏悔。
“不回家吃饭也没打电话通知一声,你看这桌饭菜怎么办?”他气势汹汹,继续追打哀兵。
“我……我……”她惭愧得几乎头点地。“因为我回家的途中,肚子有点饿了,所以……所以先买了一个包子吃。”
“什么?”他充满伤害性的按住胸口。“你是说,当我守在厨房里东切西弄,为你整治香喷喷的饭菜时,你居然在外头花天酒地、填饱肚子?”
旁观群众终于失去耐性。“你们两个有完没完?”
“没完!”他火大地回头。
“你敢跟我没完,我就跟你没了!”慈禧太后跳出来摄政。萌萌双手盘在胸口,冰凉透心的狠瞪两名手下。“维箴,范说得对,下次不回来吃饭应该先通知一声,不过今天算是突然事件,走到半途正好肚子饿也怪不得你;姓范的,一餐饭不吃会死人吗?你凶好看的呀?维箴吃不下你精心烹调的美食,难道我们就吃不得?你干嘛端出一副黄脸婆叼念老公不回家吃饭的架式,还委屈得像整桌菜要倒是馊水桶似的!无聊。继母大人,就定位,吃饭!”
“喳。”终于可以进食了,双丝笑逐颜开,花蝴蝶般翩飞向餐桌。
短短三、五句训示,彻底瓦解范孤鸿的男性自尊。
没错,他的表现比终日苦候在家的黄脸婆更像黄脸婆,既缺品又没格更降低水准,只懂得大声质问老公为何不回家吃晚饭。他怎会沦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他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气概呢?
天哪!好忧郁……他渐渐能体会维箴终日长吁短叹的心境。
“范。”充满罪恶感的嗓音在他耳畔低唤。“你也坐下来吃饭啊!”
“不吃。”他闷怨的扯下围裙,迳自朝后门走去。
“那怎么行?”维箴连忙跟上去,叽哩咕噜的叼念;“你不吃饭不成的,人是铁、饭是钢,饿肚子对人体的损害很大呢!假若你的健康亮起红灯,势必会终日卧倒在床榻。在病床上躺久了,背部就会开始长褥疮;一旦弄破了褥疮,伤口就容易发炎感染——”
范孤鸿任由她去聒叫,转步踏上庭院。
徐风泌人,濒晚意更浓。晚山承接住星月的辉照,也承接住山上人家、万千百拾户有情生。
青石的街道向晚,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寥寥几句诗文,无巧不巧地标写出他的处境。
是呵,他不是归人,只是过客,却在一座蕞尔小岛的荒郊野岭,寻觅到平静的感觉,浅尝到安定的滋味。
“若是病重到发炎感染的地步,你更加下不了床,那么——”唠叼的鹅妈妈顿了一顿,忽然转为深思的自言自语:“如果你下不了床,谁业为我们煮三餐、修理电器、整理环境?那我岂不是要回头吞咽后娘的葱油饼沾草莓果酱?”紧蹙的眉心成为她注册商标的神情。“不行,不行,你绝对不能生病。”
原来自己之于她的用处仅止于吃喝玩乐。范孤鸿开头,随她去咕哝个痛快。好不容易凝聚成的一丝丝诗情画意,全给她升华为一缕白烟,来无影去无踪。这女人存在于世界的唯一贡献,就是气死他……不对,气死他算什么伟大贡献,又不是周处除三害。
“别说得仿佛我已经病危好吗?”他白她一眼。
“也对。”维箴没瞧见他怨闷不满的瞪视,继续沉浸在专属的思路里。“不过,假若你生了病,萌萌铁定不会有义务分担照料的工作。想当初纪汉扬染上流行感冒,她虽然买了三、五罐维他命前去救急,可也谈不上亲自上厨服待汤药。继母大人就不同了,彭槐安脚伤住院的期间,她跑访医院的次数相当频繁,然而她是基于愧疚因素才不得不殷勤探视,换成旁人,那可就难说了。所以你要是卧病在床,很麻烦的。”
脑海忽然转出一个念头,顺着神经网路流窜至他的唇边,在他来得及过滤之前便泛滥成语言讯号——
“如果我真的生了病,谁来照顾我?”
她直觉地张开口回答:“当然是……”语音倏然中止。
前述两对人马重新分组、配对,在她脑中画成清晰明白的人物关系图。萌萌加纪汉扬等于鸳鸯鸟一对;双丝加彭槐安等于热恋情侣一双,同样的等式可以代换为高维箴加范孤鸿吗?
她的毛遂自荐,难保不会让听者误以为除了看护之外也甘心兼任情人。羞人呵!女孩子家,怎地一点也不懂得含蓄呢?
“当然是”之后的“我”字彷如撞上一堵水泥墙,再也说不出口。
“嗯?”他戏谑的追问。
高头大马迫近了几尺,压榨开她方圆百里内的足量氧气,飒爽英姿也像月色一般,放散出光华。
“我……我……”她突然失去抬头仰看的勇气。“不晓得!”
维箴绕过他,埋头往远端行去。
“是吗?”好整以暇的逗弄声一路飘荡过来。“那我岂不是很可怜,连半个服其劳的弟子也没有。”
前方身影无语,两只热红的耳朵却泄漏了比言词更深刻的答案。
他忽然心情大好。
两人一前一后,踅晃在寂寞公路的红砖道。清夜里悄然无语,却又徘徊着远比千言万语更纠葛的氛围。
好像,有一丁点什么泄露了,又像,有一丁点什么被隐藏住,在藏与露之间,可可芳心被窥伺了一隅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