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把你转回台北的疗养院,开始一系列的复健,又过了半年你的情况才真正稳定下来。接着让我和爸爸纳闷的是,你表现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记忆一团混乱,所有前因后果全部颠倒,我曾经试着探究过,那场引起你和爸爸决裂的争端是什么,但是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看着他那么痛苦的表情,我无法狠下心来逼问。尤其爸爸发现你什么都不记得之后……」郎霈眼眶一热,声音沙哑。「爸从来没说,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谢上帝让你不记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们决定让我失去我不该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决定让你和全台湾的人一样,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后醒过来。」郎霈走到他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如何,但是这个女人要的只是钱!我们不同,我们是你的亲人。家里需要你,公司需要你,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欢喜,可不是?」郎云讽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着。等待一场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云没有。
他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后,欠了欠身,慢慢往外头走去。
「你想去哪里?」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赶到他面前拦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问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会忘记,当父亲知道长子什么都不记得时那种解脱的表情。
无论当年促使父子俩决裂的理由是什么,那个伤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险,他不许任何人再去翻动它!
从大哥醒来开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维持整个家庭的完整,谁都不能再破坏它,即使是哥哥。
郎云平静地看着弟弟,那双洞察的黑眸,仿佛看尽了数年缠绕着郎霈不放的……罪恶感。
最终,他仍然一语不发,拍拍弟弟的臂膀,继续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样,丢下一切走开?」郎霈在他背后疾声问。
这一次,他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我并没有丢下一切走开,我做了让我最放心的处置。」
「什么处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云侧过头,黄昏了,阳光投入玻璃帷幕,半洒在他身上。他的脸孔一半没在暗影里,唯有那双眼深邃无尽。
「郎霈,你已经不再是个脆弱无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着,眼前突然浮现另一道人影,比他大哥矮一些,娇弱一些,站在同样的光影下,以同样的姿势,面对他。
两个影像相互重迭,印成一模一样的影子,再也分拆不开。
☆ ☆ ☆
「这个地方美得要命!亏我们上次花一大笔钱去美国出外景,原来台湾就有如此原始慑人的风光。」凌曼宇敬畏地打量环绕着她们的山林。
一股骄傲油然在叶以心体内升起,她指着前方的野径。「从那里下去就是一处溪谷,再往前走半个小时左右,有一道小巧的瀑布,美到让人无法呼吸。以后你们又要出外景的话,可以考虑来这里看看。」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好不好?」凌曼宇央求。
「好吧,但是我们一定要在五点以前回来,天黑的树林很容易让人迷路。」叶以心屈服道。这里是她的家园,她的骄傲,她向来乐意将故乡的美炫耀给所有人看。
「没问题,客随主便。」凌曼宇热情地微笑。
要不喜欢这位娇客实在很难,叶以心叹了口气,主动领在前头。
半个小时之后,她们抵达了目的地,凌曼宇瞪住眼前的无边美景,完全看呆了眼。
「我想,你不是特地来清泉村看风景的吧?」
「什么……」芳客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啊啊,是,我有正事要谈,差点忘了。」
叶以心捺下一个微笑。郎云的「女朋友」和她想象中一点都不同。很多城市小姐一来到山城里,要不便故作娇贵,要不便扭着鼻头东嗅西嗅,露出一脸巴不得立刻返回文明的傲慢相,凌曼宇完全没有。
事实上,她对清泉村之美甚至比做主人的更投入。如果不是那身价值不菲的衣物,和高雅的香水味,凌曼宇看起来几乎和在地人一样安然自适。
叶以心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喜欢她──虽然这种欣赏可能只是单方面的。
「你是为了郎云而来?」
「对。」凌曼宇叹了口气。「我想起来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你时,觉得你非常眼熟了。我们四年前见过一次,在郎云的病房里,对不对?」
「嗯。」叶以心没想到她还记得。
凌曼宇褪下平底凉鞋,小心翼翼地踩进池水边。冰冽的山泉让她打了个哆嗦,赶快退回岸边。
「当时郎云刚移出加护病房不久,隔天就要转院回台北。郎霈父子在外头和公关人员商量要如何发布新闻,只有我一个人看着他;我记得自己离开几分钟去倒个水,顺便打一通电话,一回来就看到你站在郎云的病床旁边。」
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现在凌曼宇的脑海。当时她只能想,是什么事让这女孩的神情看起来如此忧伤呢?
「那个时候郎云已经醒过来,神智却不太清楚,身体也太虚弱了;你一看到我进来,二话不说转头就走,我甚至来不及问你的名字。」凌曼宇慢慢说着。「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走错房间,现在想来,应该不只如此吧?」
「不,我没有走错房间。」她点头承认。
「你为什么转头就走?」凌曼宇好奇道。
「因为他不认得我了。」她淡淡说,投向小瀑布的眸掩上一层迷离。
「你怎么晓得?」凌曼宇有些不服气。「当时郎云刚动完脑部手术,连他自己亲爸爸都认不得!你就没想过,等他复原得更好一些,便会想起你?」
愤慨的神情让叶以心笑了。这女人比她年长,神态却有一股孩童般的纯真。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她不想为自己的决定解释太多。
「如果一切都过去了,我也不会站在这里。」凌曼宇叹了口气。「我突然觉得自己答应帮一个很蠢的忙。」
「哦?」
「心心──我可以这样叫你吧?」得到她同样的颔首之后,凌曼宇往下说。「我曾经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我不是指现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不过这样讲也不太对,我这辈子犯的错可多了。」
经过一个下午的相处,叶以心已经发现,如果不适时导引,凌家小姐说起话来可以非常的天马行空。
「这个错和郎云有关?」她主动问。
「是的。」凌曼宇突然狡狯地望她一眼。「既然你不肯告诉我,当初为何这么轻易就放弃郎云,我也决定不告诉你这个错是什么。」
「我也没想要问。」她啼笑皆非。
跟她说话真没成就感,一点胃口都吊不到。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凌曼宇穿上凉鞋,踩着猫步走回她身旁。「这整件事像一幅拼图,你、我、郎家父子,每个人都握有拼图的一小块,除非每个人都贡献自己的那一份,才能将它们完整地拼凑起来。」
「凌小姐,我对真相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向客人保证。
「我也是。」凌曼宇点头同意。
这个回答就真的让叶以心好奇了。「那么你的来意是……」
「郎霈很担心,本来是要我拽郎云回去的,既然郎云人不在,我的来意就显得很无聊了。」凌曼宇对她微笑。
「你们怎么知道郎云之前在清泉村?」
「郎云并未特别隐藏自己的行踪,不像七年前离家出走那一次。」凌曼宇耸耸肩。「不过我现在对另外一件事比较在意。」
「请说。」叶以心礼貌地道。
凌曼宇凝视着清透的水流,表情是深思的。「如果郎云和你在一起才会开心,那么他就会好好地和你在一起,郎霈那里,我会去跟他谈谈。那个死小孩如果敢找麻烦,我第一个拿他开刀。」
说得这样理所当然?「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是我不想和郎云在一起?」
「我和你不熟,你的需求对我一点都不重要。」凌曼宇无聊地瞥她一眼。
「呵,是。」起码她够诚实。叶以心温和颔首。
「但有一点是绝对不变的,」凌曼宇的语调转为森冷。「我亏欠郎云太多,多到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程度。所以,如果有人敢让他伤心,这个人便必须面对我的怒气。」
「想必您警告的人是我了。」叶以心不为所动。
凌曼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着让人不会错认的警告。
「我可以向你保证,当我真正发怒时,连阎罗王都会害怕。」
☆ ☆ ☆
后山的茶花开得正艳,昨儿个大汉摘了一把过来,趁今日秋阳仍好,她把茶花铺在野餐桌上,挑捡合适的花形,一一插入花瓶里。
桌角的一壶茶已经冷却,主人并未在意。直到她发现,手不知何时也停下来,整个人空茫地注视着前方,才倏然清醒,摇了摇头,继续工作。
时令鲜花本身便是最瑰丽的装饰,不需要过度的人工摆设,因此她只挑选协调的花色,随机插入瓶中。
然后她逮着自己第二度出神。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一天。天候介于秋与冬之间,午后阳光已经压不过山顶的冷空气。她坐在前院,如现在这般,整理刚采下来的花材,眼睛不住地往外头看,期待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
那天「他」大清早便起床了,得开几个小时的车回台北。
当时他们才刚吵完架,从他离开那一刻起,她便后悔了。既然他的离去已经是无可避免的结局,为什么不好好地让他走,在他心里留下自己最美的一面?
她一直看着太阳移动的轨迹,从东方、正中,渐渐西移。他以前不是没有下过山,通常在太阳走到后山那棵老榕木的头顶时,便会回来。
但是,她知道,这种景象,不会再出现。
尽管如此,理智仍然管不了心,她无法停止地渴盼。或许小径那端不久就会出现他的身影,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样……
她以为自己早已死心,却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等。
茫然的眼落在小径上,两棵相思木在半空中交错,形成一道天然回廊。他曾经说,走在这条小径上,直像走在结婚礼堂的走道一般。
每天来找你一次,就得走礼堂一次,难怪我会爱上你。他笑绽出一口白牙。
她眨了眨眼,想从记忆里跳脱出来。不期然间,一副英挺的身形在小径那一端成形。她再眨一眨眼,好一会儿无法确定,那道踏落叶而来的人影是真是假,他会不会说出她一直期待的话?
「嗨,我回来了。」
嗨,我回来了。
「你一直在等我吗?」
你一直在等我吗?
「抱歉离开这么久。」
抱歉离开这么久。
「虽然有点迟,但是我回来了。」
虽然有点迟,但是我回来了。
有一瞬间,她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真实与虚象交错,这些温柔也是幻想出来的吗?
啪嗒轻响,她低头,在桌面上看到一颗破裂的水珠。下雨了吗?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淋湿,唯有脸颊湿凉凉的。
一个灼热的怀抱将她搂起,让她的脸埋进他颈间,在她发心印下细细的吻。带着清草香气的男性气息钻入她鼻间,熟悉又好闻。她的指机械性地滑过一大片背肌,探索每一道线条。
她突然喘不过气来,原来自己将脸紧紧贴着他的体肤,紧到没有一丝呼吸的余地。
她不敢松开,甚至不敢乱动,生怕一切会在她的移动下化为泡影。
他是真实的吗?
男人从桌上抽出一枝山茶,略微推开她一点距离,递到她眼前。
「以前你老公从山下回来,你会对他说什么?」
「『你怎么去了好久,在山下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吗?』」她听见一个沙哑的女声回答了这个问题,但无法肯定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会怎么回答?」
「『山下的好东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标。』」还是那个遥远的女声在应诂。
「山下的好东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标。」他吻一下她的头顶。「接着你会如何说?」
「『路标到处都看得到,有什么特别的?』」
因为……
「因为它们能将我带回你的身边。」
仿佛几年来的疲惫,在这一刻同时涌现,她的脑袋沉重得无法思考。
当年那个勾动她心的男人,怀着满山遍野的情,踏着峰回路转的意,终于归返。
第九章
郎云徜徉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一种前所未见的舒畅感让他深呼吸一下,满足地睁开眼。
天已经全黑了。木屋里毫无灯光,厨房的窗户忘了关上,风从那里探进一条冰冷的细丝,越过用餐区,缠上屋子中央的大床。怀中人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偎进他的胸膛。
墙上的钟指向十点钟,他们在床上厮混了六个多小时。他把脸埋进她的发中,准备再泅回梦乡里。
某个人摇了摇他的小腿肚,他咕哝一声,把腿缩回被单里,与她缠成一气。
那个人更坚定地摇晃,郎云眨开一只眼。
「我要睡觉了。」小卿站在心心那一侧床畔,与他对望。
「……去别的地方睡。」他瞪着小女孩。
两个人都压低声音,以免吵醒浅眠的女主人。
「我都睡在这里。」小卿指了指床铺。
「从现在开始这里是我的位子。」他毫不相让。
「我先来的,你插队。」小蛮牛和大蛮牛斗在一起。
「去找大汉和那只母老虎。」他要插的可不只是队而已。
「汉叔说他和清阿姨晚上很忙,叫我来找心心姊。」小卿学大人盘起手臂。「我明天要跟清阿姨讲,你叫她『母老虎』。」
好你个大汉,自己快活就好,把麻烦丢到我床上来。
「告密鬼!我和妳心心姊晚上也很忙。」
「忙什么?」小卿不信道。
「忙大汉跟母老……清姨一样的事。」
「那又是什么事?」
「一件八岁小女生还不懂的事。」他咬牙道。
「九岁。」小卿纠正他。
郎云该死的不在乎她今年几岁。「你去村长家睡,不然就去找杂货店的陈大婶,你不是跟她家小孩感情很好吗?」
「我要跟心心姊睡!」小卿瞪着他。
「我也要跟心心姊睡!」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两只狗相争的那块肉骨头浑然不知战况,舒懒地轻吟一声,在他怀中翻个身。
大狗小狗同时僵直,确定她没有醒来的迹象后,同时舒一口气。
「你们没有穿衣服。」小狗低声控诉。
「不关你的事。」大狗狺狺嘶吠。
不过他还是细心检查一下有没有穿帮之虞。两人腰部以下都被毛毯盖住,原本心心背对着他,他的前半身靠她遮荫,她自己比较危险,幸好他的手臂一直环着她的酥胸。等她翻过身后之后,光滑的裸背虽然暴露在小女孩眼前,但是该遮的都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