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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图 page 12 作者:凌淑芬

  他想,八成是小卿父母留给她的纪念品,微笑地打开来看。

  他猜错了。鸡心的右边是叶以心,照片里的她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好几岁,而且笑得好开朗,眼眸里全是闪闪发亮的幸福,浑然不似现在的轻郁迷蒙。

  「这是何时拍的照片?」他的眼神温存。

  小女孩怯怯伸出五根手指。五年前。

  他探手拍拍她的头,再把视线移往左半边那一格──

  然后,郎云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的脸!

  第八章

  当办公室门突然被人打开时,郎霈正在沉思。

  坐在总经理办公室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曾经短暂地占据过这个位子,当时世界在他的四周倾倒,他不足以力挽狂澜。

  郎霈仍然不太相信现在的自己可以,可过去半个月,公司一切正常,重要干部坚守自己的岗位,员工照样尽心尽力,所以他开始想,或许这个位子坐起来没有他想象中困难。

  当然,半个月的时间,也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他把皮椅往后转,望着信义计画区的繁华。父亲晚年来开始信起风水一说,故很反对大哥将办公桌摆这种方位。根据风水学师父的说法,主事者背后一定要有一面实墙,靠山才会「稳健不倒」,但大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依然照自己喜欢的方位摆设。

  想起郎云,郎霈的嘴角浮现一抹笑。

  郎云向来是他们兄弟中跑在前头的那一个,不只是排行,在各方面都是。他和所有人一样深爱这个大哥。

  郎云具备天生的领袖气质,永远耀眼闪亮,虽然他常说自己在广结善缘方面比不上弟弟,但郎霈很清楚,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花时间虚与委蛇。当郎云想要的时候,他可以让自己变得非常迷人。

  相形之下,郎霈就比较暗沉一点,个性带点温吞。若说郎云是太阳,他便是习于在夜幕里出现的月亮。约莫在他这个年纪,郎云已经能够运筹帷幄、独当一面,而自己一直只适合辅佐的角色。

  郎霈很清楚自己的本质,也乐于当一个辅助者,所以一般豪门兄弟常见的竞争,并未出现在郎家二子身上。

  也所以,当大哥放手走开时,郎霈完全无法接受。

  接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便打开了。

  郎霈把皮椅转回正面。第一眼他没能认出那个男人,之后才讶然唤出:「大哥?」

  郎云一身陈旧衣着,肤色比以前黑了一个基调,整个人却前所未有地英气逼人,眼中的火焰让郎霈感到不解。

  「大哥,你跑到哪里去了?突然丢一句你要休假,什么事都没安排,就整个人跑得不到人影。」

  郎云大步逼近。

  某样物事临空飞过来,郎霈下意识接住。一只心型的炼坠盒子。

  「有件事或许你可以为我解惑一下。」郎云开口,嗓音反常地平静。

  他打开,看见那两张照片。

  「我不懂,你希望我提供什么样的解释?」黑眼把所有情绪藏住。

  「比方说,为什么一个五年前是『植物人』的男人可以拍下那张照片。」他对弟弟手中的炼坠点点头。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坠子?」郎霈并未正面回答。

  郎云步伐平稳,绕过桌子后,将弟弟转过来面对他。「告诉我,在我『昏迷』的那三年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记不全,反倒来问我?」郎霈冷扯一下唇角,推开椅子站起来。

  两个男人身量差不多,眸中的警戒程度也差不多。

  「你们骗了我。」郎云冷冷吐出。

  「错了,是你骗了我!」郎霈握紧双拳。

  「我?」他瞇起眼。

  隐忍了七年的不满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你以为我这七年来好受?你不是那个站在书房里看爸爸一夜苍老的人,也不是那个站在会议室里看着一堆股东和元老向你叫嚣的人。你两手拍拍一走了之,什么事都和你无关!那我呢?我又凭什么应该承担这些?」

  「从头开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郎霈用力推开他,大踏步到办公室中央。「我只知道我在日本读到大三,有一天爸爸突然打电话来,狂吼狂叫地把我唤回台湾。等我赶回台湾的时候,你已经失踪了。」

  「然后呢?」

  「我问了家里的佣人,他们只知道有一天晚上你冲回家里,和爸爸关在书房里,不消多久两个人爆出激烈的争吵声,接着你夺门而出,从此未再回来。我回家那天距离你们的大吵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我一问爸爸发生什么事,他怒气未消,只丢一句:他没你这个儿子!接着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肯出来。

  「我那时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子,对人生丝毫没有经验,突然就被放在一群嗜血的股东元老之间,我毫无盟友,每个人都想把我拆成碎片,而爸爸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弃了整个世界,我亲爱的大哥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直接一走了之,你教我如何自处?」

  郎云先不理会弟弟愤怒的指控。「接着就发生了那桩植物人车祸事件?」

  「植物人车祸事件是个神话!你从未昏迷过,而是出走了三年。」郎霈尖锐地回答。「你和爸都不在,接下来公司无人掌舵一团混乱,我回家求爸爸出来,不然就是告诉我你在哪里,让我去找你回来,爸隔着房门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再回来了,要我当你已经死了!不久报纸就出现公司发的新闻稿,说你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从此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公众间。」

  「爸爸要发言人这么说?」郎云简直不敢置信。他心目中的父亲,虽然性格火爆却深爱着儿子们,尤其母亲去世之后,他们的感情更紧密。是什么样的争吵会让他们俩如此决裂?

  「不然还有谁?我连拿你随时会回来的谎言搪塞都不可得。」郎霈冷笑一声。

  「我不懂……如果当时没有车祸事件,那么我记忆中的撞击是何时发生的?」

  「三年后。接下来你消失了整整三年,公司越来越乱,财务越来越不稳,直到有一天,警方突然打电话来,说南投山区发生了一桩严重车祸,他们在驾驶人身上找到几张名片和写有家里新电话的字条,我听了他们的描述,觉得这个男人很像你,于是和爸爸连夜赶到南部去,失踪三年的人就这样出现了。」

  郎云努力想抽丝剥茧,理清脑中的一团混乱,所有记忆却无法形成一个有逻辑性的时间表。

  「我记得妈妈的去世,也记得我出车祸的情景,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中间和爸爸吵架的那一段。」他盯着弟弟喃喃道。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记得那三年的存在!

  ☆ ☆ ☆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那种男人交往,他们城里人来来去去的,不会在这种小山村定下来,你就不听我的话!」张早清翻动烤炉里的木炭。

  「他又不是……」叶以心低着头,任凭最亲爱的人数落。

  「不是什么?不是那个『阿国』?你以为我傻了?我在高雄第一眼看到他就认出来了!」清姨嗤哼一声,把烤肉网架好。「我七年前就警告过你,这小子对自己的来历不老实,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相信我,现在可好啦!以前是想找他找不回来,现在是想甩他甩不掉。」

  她闷不吭声,拿起一柄纸扇替烤肉炉搧火。

  「我真搞不懂大汉那个笨蛋在做什么!当初这小子一出现,他就应该撵他走了!」张早清余怒不息。

  叶以心决定不提派出所的那一幕,以免又害汉叔被骂。

  其实,当汉叔并未遵照她的暗示,像撵其他闹事游客一样地把郎云赶走,就已经把立场表达得很明白了。汉叔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出于她无法理解的原因。

  「相好的,你也不要这样,大半个月才回山上一次,一回来就听见你在臭骂我!」说曹操、曹操到,大汉搔搔脑袋,从木屋旁边的小路绕到后院来,屁股后头跟着一块小牛皮糖。

  「都是你的错!你一开始不把他撵走,现在好啦!他自己莫名其妙又跑回台北去了,一个字都没交代,连以后会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你以为我们家心心是送给他伤着好玩的?」张早清劈头数落。

  「我又不伤心……」仍然没有人注意她的低辩。

  「好啦好啦!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再念了。」大汉咧起一嘴傻笑打混过关。「心心,又有一个从台北来的小姐要找你,我让她待在派出所等着,你要我带她过来吗?」

  「又是什么台北的朋友?心心大半辈子待在山上和高雄,只不过去了台北三个多月而已,突然之间多了一堆『台北的朋友』!」张早清抢白。「你给我待在这里,不准乱走,我倒要看看今天又来了什么三头六臂。」

  烤肉夹塞进她手里,母老虎大步杀往前线去。

  「汉叔,对不起,又害你被骂。」她歉然抱了抱大汉。

  「算啦,她一天不骂我,我反而全身不对劲。」大汉依然笑咧咧的,抬手揽着她的肩头。「妳那口子呢?他有没有说这一趟在台北待多久?」

  「他不是我那口子,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她回头走到火炉边的小桌子,一一打开桌上的保鲜盒。

  「你们女人很麻烦耶!他不回来你伤心,他回来你又想赶他走。」大汉只能叹气。

  「别再说了。」叶以心想到半个月前他没有站在她这边,心里还是有气。「叛徒!」

  小卿跑过来,帮忙她将肉片和香菇放上烤架去。

  「好好好,不然等他回来,我再带他去抓虾可以吧?」大汉用力捶一下左掌。「我知道哪一段河床有凹洞,只要带他去走一遭,保证让他下得去上不来……」

  一记瞋过来的白眼让他咽一口气,啊啊啊,被怨恨了!女人真是可怕!还是先溜为妙!

  「来,小卿,陪汉叔到派出所去看看,免得那个台北小姐被你清阿姨生吞活剥了。」

  「好。」牛皮糖咕咚咕咚跳回他身旁。「心心姊,我等一下再来帮你。」

  大汉陪了个笑,牵起小女孩一溜烟逃跑。

  「小卿,你听汉叔的话,以后一辈子留在山上好了,不要跟外地人谈恋爱。」

  「好。」

  「跟他们谈恋爱既伤神又伤身哪!瞧瞧妳心心姊就知道了。」

  「好。」

  「你干脆嫁一个山里人,最好是咱们村子里的,汉叔再把一身的摸虾绝学传授给他!」

  「好。」

  一大一小的嘻笑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 ☆ ☆

  其实他应该看出破绽的,一个昏迷三年的人,身上怎么可能还有如此新的伤口?只是他当时伤势太过沉重,等意识渐渐恢复时,外伤部分已经好得差不多,于是错置的记忆将那些疤痕全部归类为三年前的成果。

  「我真正昏迷的时间是多久?」郎云紧盯着弟弟。

  「当时你受的脑部外伤非常重,有一根铁条穿进你的大脑里,老实说,没有人以为你活得下来。」郎霈望着玻璃帷幕外的世界。「医生动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才把你一身的坑坑洞洞补好,接下来十几天,你一直住在加护病房里,呈重度昏迷。由于当时的情况敏感,我们上下打点了一番,要求院方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来探访你。」

  「你是何时知道心心的存在?」

  「约莫又隔了一个星期。」郎霈瞄他一眼。「当时一个护士告诉我,有个女人要求见一位叫『张国强』的男人,医院的病患名单找不到这个人;她又指明,就是在山区出车祸的驾驶人。护士想了想,唯一符合她描述的病患只有你,于是便跑来请示我──」

  郎霈犹记得在私人会客室见到叶以心的情景。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会客室内只亮着一盏桌灯。他走进去,顺手按开墙上的主灯开关,灯光大亮的剎那,凝立在窗前的女子才恍然回过神。

  当他见到她那双眼,他的心头一震。

  那是一双充满忧虑与哀伤的眼神,还混杂着浓郁的绝望。接着她开始说话,低柔微哑地告诉他她是谁,询问他她丈夫在哪里,她不懂自己为何被领来此处,尽管满心充满不安,全心全意悬系的,仍然只有她的「丈夫」。

  郎霈脑中一片空白。

  他机械性地丢出一堆问题,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关的讯息,同步在脑子里过滤咀嚼。

  然后,他懂了。他不知道这名年轻女子自何时起出现在郎云生命,却明了了她对郎云的重要性。这三年以来,勾留大哥脚步的原因便是她,郎云是为了她停下来!

  更让他惊恐不堪的是,郎云甚至不曾告诉她真实姓名。

  如果这只是一场短期的韵事,他完全能了解大哥为何如此做,郎云家财万贯,假身分可以减少日后的麻烦,而他知道之后,顶多打两声哈哈,拿点钱打发掉她。

  但是情况并非如此!

  她说她是大哥的妻子,他们还正式结了婚!父亲三年前的气话突然在脑中响起:郎云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就当他死了!连郎云自己都仿佛在证实这一点,他用了一个新名字,成立了一个新家庭,他确实是不打算回来了!

  郎霈吓到了,强烈的恐惧感几乎让他在那一刻跪地呕吐。

  如果让这个女人见到郎云,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愈之后,他们两人会一起离开,然后他们郎家继续死气沉沉,公司继续群龙无首,他的世界继续坍塌。

  他的脑中浮现在另一间病房里休息的父亲。当怒气退去之后,父亲疾速苍老,所有生机随着长子的离开而消逝。这些年来,唯一让老人家眼中出现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数日前接到郎云的消息时。

  于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郎云是他们的,不能让她带走!

  「你要说我自私也好,邪恶也罢。我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并不存在,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而且毫不后悔!」他毫不畏惧地直视大哥,等着一记愤怒的拳头挥到他脸上。

  「你当场给她钱,要她走?」郎云靠坐在办公桌一角,深沉的眼里出现的不是怒气,而是疲惫。

  「不。我当时甚至无法忍受多待在那个会客室一分钟,说完之后,我直接离开,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时离去的。」郎霈冷笑一声。「后来,是她自己主动找我。」

  「当时是什么情况?」半晌,郎云开口,声音冷凉,听起来极遥远。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你从昏迷中醒过来,我高兴得根本忘了她的事,这个时候护士突然跑来,说上次那位叶小姐又来了,而且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着下巴续道:「等我下楼和她见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给她五十万,以后便不会再来找麻烦,于是我开了一张现金支票打发她,她一拿到钱就离开了,此后一直不曾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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