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痒就去买一罐川贝枇把膏,隔壁巷子里便开著药房。」老先生依然头也不回,手中握持的园艺钳嘎吱嘎吱响,继续他修枝剪叶的任务。
这款大剌剌的傲慢可让马川行很感冒了。从来只有他大董事长对旁人吆喝的份,哪容得无知俗辈在他面前摆架子。
「您姓虞?」他纾尊降贵地问。
「您姓马?」虞将军终于挺直腰干,语气同样森冷不屈。
看样子两造的老人家都听了己方小辈的诉苦,也同样料定了对方必然会出现,苦苦「求饶」。
霹雳一闪!四道目光相交,空气中彷佛交划出迅猛白热的火花。
「姓阳的小子呢?」虞将军假意张望著四方。「那小子做错事就成缩头乌龟,没种出面解决,眼巴巴回家求老爸下海游说吗?」
马川行口头上也惯常称唤独生儿「小子、小子」的,不过让别人抢了他的专门用语,心头可就万万不爽快。
「既然那个小道姑溜回家问你求助,他回头要求我以相当的身分代表出现,算来还是尊重你们虞家哩!」
这话颇有几分浅理,虞将军不得不颔首赞同。
「既然如此,明人跟前不说暗话,你们马家想打哪门子歪主意,尽管开口吧!」虞将军先把丑话摊在台面上。「但是我女儿暂时不见客,你要带她……」
「你就跟我把命拚?」马川行哼地一声嗤笑出来。「以虞小姐的『条件』,真能进得了我们马家大门,也不算污蔑了她。」
他嚣张的气焰几乎让虞将军气得说不出话来。
「嘿!笑话。」虞将军挥开中山装的宽袖。「什么污蔑?我还怕你庸俗的铜臭味儿薰坏了咱们军戎世家呢!」
「军戎世家又如何?」马川行怪叫。「我也当过兵呀!出身军旅很希奇吗?」
「你小小一尾兵卒,成得了什么气候?」虞将军非常不给面子。「你这只菜鸟刚进部队的时候,本将军已经升任中华民国陆军第xx期士官长兼辅导长了。」
马川行双眼刹那间瞪得大大的。
「咦?难道……有可能吗?」他自言自语。
「嘿嘿!服了吧?」眼看震慑了小鼠辈,虞将军得意洋洋,暂时收敛高姿态,追打哀兵不是英雄好汉所当为。
「虞先生,您刚才提到中华民国陆军第xx期?」马川行小心翼翼地求证,全然收起猖狂傲慢的骄气。
「怎么?」
「民国五十四年,您人在哪里?」他屏住气息。
「金门的三一一部队荣任辅导长的职务。」虞将军稍微察觉他的反应与「震撼」似乎不太搭调。
「三一一部队!」马川行猛然大叫。「辅导长!没错,真的是你!没想到小弟有生之年得以和你重会。」
「什──什么?」虞将军被他激动兴奋的反应弄得一头露水。
「我是小马呀!您忘记了?就是不小心泡走连长的马子,差点被他公报私仇的小马。当年多亏了您从中斡旋,否则我早就接受军法审判了。」马川行兴奋越得语无伦次。
「你──你就是『那个』小马?」虞将军猛地拎回三十年前的记忆。「就是那个每次站卫兵,撞见我从围墙偷溜出去逛夜市,仍然放水替我保密的小马?」
「没错!」
「嘿!原来是你。」
两个老男人大乐,张开两截手臂拥抱成一团。
「辅导长,好久不见了。退伍后我托人回部队里打探您的消息,只知道您调迁到其他营区了,您不晓得我一听之下有多么扼腕。」马川行谈起前尘,忍不住慨叹。
「小马,咱们真是太有缘了。」虞将军喜不自胜。「我没想到阳德的老爸居然是你。」
「辅导长,若及早知道虞小姐是您的千金,我怕不已经雇八人大轿来接她了。」
老袍泽相会,喜悦程度远远超过久旱逢甘霖。两个男人爽快到心坎里!
「我就说嘛!晶秋那丫头未免太死心眼了,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虞将军簇拥著老兄弟,赶紧迎进自家客厅里。
「这也怪不得令嫒,阳德那小子也有失了礼数的地方。」马川行这下子可客气了。「他们俩也真莫名其妙。小俩口自个儿吵嘴,干嘛还要老的替他们强出头。您瞧瞧,刚才差点害小弟与您伤了和气!」
「可不是嘛!」虞将军异口同声讨伐下一代。「我今儿个晚上就轰小妮子回她自己的公寓,有什么疑难杂症,教他们俩面对面,自个儿去谈清楚。」
「没错、没错!」马川行立刻点头如捣蒜。「最好两个小辈和好如初,马、虞两家可不结定了现成的好亲家?」
「好,一言为定!这桩亲事咱们结定了!」两个老男人感动地紧紧交握。
于是,小道姑与大猫助教,就如此这般地被亲爹们出卖了。
※ ※ ※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乱纷飞的霪雨。原本只是点点的小水滴,一旦夜色落入纯然的深沉和黑暗,雨滴便调皮起来,汇合了众路好朋友们,凝聚成大颗大颗的水弹,叮叮咚咚地敲打在沉睡中的凡间。
晶秋独坐在睽隔了两个星期的公寓,静观窗棂外的风声雨色。
思绪一旦沉淀下来,不免开始绕转著那切切不能忘怀的猫影子。
阳德呵!阳德!
她必须说句真心话,其实人家已经很用心、很用心地在向她表达歉意了。
从万兆颐告知真相的次日起,他的求和招数便一波一波搬上银幕。
先是在学校的网路布告栏上公开「给亲密爱人的一封信」,于是一夜之间,全校流传著白马王子阳德终于「落网沦陷」的讯息,虽然她的女性自尊心获得充分的滋润,可也多出不少压根儿没见过面的同性敌人。平常走在校园里,都得注意自己的仪容外表是否出了乱子,以免落实人家一句「阳德怎么会看上她」的批评。
害她这些日子以来,必须每天装扮得美美的,好麻烦呢!
接著他又发动人海攻势,举凡她身边所接触到的灵长类生物,莫不替这头大猫说好话。
「虞老师,阳德怎么不见了?」
「虞小姐,你们吵架啦?」
「老师,阳德托我转告你,你今天好漂亮,别再生他的气了。」
「虞小姐,阳德刚刚叫快递送来一片CD,请你听A面第十首: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好浪漫哦!」
即便宋尔雅那只呆头鹅也眼巴巴地凑热闹──
「晶晶,阳德说他知道自己错了,请你原谅他。」宋公子大惑不解。「可是,阳德怎么可能做错事呢!阳德耶!你一定误会他了。」
气死人!阳大猫陷她于孤军奋战还不过瘾,待她忍受不了人情压力,乾脆躲回老爸身旁时,居然又神通广大地哄著老爸扫她出门。
他究竟还有多少把戏?
悠悠扬起的啾啾声,传达门外有访客的讯息。
晶秋心头有数,冷著一张纤白的晚娘脸前去应门。
「嗨……哈、哈啾!」门外,湿淋淋的落汤猫向她讨好地陪笑。
阳德俨然冒雨横越台北盆地的模样,全身湿透了!
她的心弦微揪一下,表面却仍不动声色。
「喵──」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薄防风夹克底下,霍地钻出一张货真价实的猫脸。
约莫两周大的小猫咪眯著同样湿漉漉的眼,喵呜喵呜地向她乞怜。
大猫和小猫,构成一幕风雨孤雏的景观,集天下之凄凉、可悯、哀怜于一身。
她赶紧避开视线,免得自己忍俊不住而笑出来。
「我在街角的垃圾堆捡到咪咪。」他的嘴角垂下来,椭圆形的瞳孔埋藏著迟疑的冀盼。「咪咪好可怜,天那么黑,风那么大,它妈妈八成捕鱼去了,从此再也没回家,它又冷又饿……猫咪都是很怕冷的……」
她白了大猫一眼,轻轻掩上门,隔开一大一小两张难民似的衰相。
阳德悲惨地缩蹲在墙角自怜。「咪咪,看样子咱们真的只能沦为流浪猫了。」
或许他根本不该收留这只小难友。毕竟连他自身都泥菩萨过江,外加流年不利了,又何尝是它命定的好归宿?
忽然,铁门拉敞寸许宽的小缝。
一条乾毛巾递出来。
「毛巾,给小猫的。」冷冰冰的台词一说完,铁门重新掩上。
可怜!居然连一只小弃猫得到的待遇都远胜于他。
阳德扁扁嘴,认命地替小难友拭乾皮毛上的雨水。
「哈啾!」好冷──他揉了揉鼻头。
晶秋隔著铁门,捕捉到门外的一声喷嚏。
不要理他!她告诫自己。那头大猫才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哀怜呢!他故意施展苦肉记,好激发你脆弱可欺负的同情。
她硬下心肠,蜷缩客厅沙发,拿起《经济学原理》继续钻研。
不期然间,左首桌架上,席慕容「无怨的青春」呼唤著她的注意──
在年轻的时候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
请你
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虽然二十六岁的「高龄」,很难再附合以「青春年华」的形容词,但,她依然年轻吧?
哈啾!另一声隐隐约约的喷嚏撩乱她的清心。
晶秋恍然想起,阳德全身湿漉成烂泥团。
听说,猫咪都很怕冷。
他也畏寒吧?
铁门再度拉敞加宽了几分的小缝。
「浴巾,给大猫的。」铁门又合拢。
见状,阳德的心中燃起一丝希盼。
静候了数分钟,铁门终于不负众望,第三次拉开。
「……大猫小猫一起进来吧!」
这回,没有掩上。
第十章
学期进入尾声了。
虽然期末考近在十个日升之后,各系学会依然卯足了劲举办大型期末晚会。
截至目前为止,晶秋已经和海鸟社的社员们混得很熟了。原本她还以为一试定江山的大考转眼即将到临,大夥儿应该正正经经地研究学问才是,不会再有时间委托海鸟社替他们作怪。然而,在听闻了副社长屈灵均的说词后,方才知晓海鸟社也进入最后一波委托旺季。
「各系学会开始向我们租、租阳德。」灵均开心地解释。
「他们为何要『租』阳德?」晶秋大为惊讶。
「因为任何晚、晚会,邀请到阳德做表演,女同学就会参与得更、更踊跃。」
「原来如此。」她说服自己必须学习接受男朋友高居校园白马王子之位,而且历久不衰的事实。
今夜,轮到经济系系学会举办「期末送旧超辣舞会」,海报上甚至印刷著「超级偶像阳德热力大放送」的字样,系上师长一律发给免费入场券,并且备有贵宾席招待。因此,尽管她向来对歌台舞榭的场合不感兴趣,今日上完最后一堂补课,终究决定绕到舞会现场开开眼界。
打老远接近学生活动中心,巨型的身历声设备已然将内部的盛况扬声到建筑物外面。
热门音乐有如雷公破了嗓子,铿锵刺耳的频率几乎让人耳鸣,即使置身户外,耳膜都已承受不了,她很怀疑上百成千的学生们是如何处在其中,一待数小时的?
慢吞吞地踱向门口,她突然想起忘记携带入场券了。不知道进不进得去──
「屈同学,叶社长。」入口处负责收门票的脸孔让她格外讶异。
「虞老师,你、你也跑来听阳德、唱歌呀?」灵均雅柔纤美的脸蛋永远盈著友善的笑。
「阳德能唱歌?」她更加无法置信。「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会唱歌?」
「阳德还有什么事情是不擅长的吗?」绕珍扁扁不屑的嘴角。
「那倒是。」她不由得颔首。
「赶快进去,助教今晚负责DJ的、的职务,而且只唱一首歌。」美丽而慈悲的灵均向她大开方便之门。
「对呀!再过十分钟我们就进去要人了。」绕珍笃信时间就是金钱的铁则。「经济系只向我们承租阳德六十分钟,多一分钟也不行。」
「系学会花钱向你们租阳德?」她觉得既荒谬又好笑。
海鸟社社员简直一人比一人更像皮条客。
「放心啦!阳德在场的这六十分钟,所有出入者一律必须收费,因此经济系也捞到好大一笔赚头,大夥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绕珍耸耸肩,浑然不当一回事。
飘扬的音乐蓦然改变节拍,依然动感十足,却缭绕成丝丝入扣的前奏。
「快、快,阳德上场了。」灵均赶紧催促她进入会场。
学生活动中心,今夜装点得犹如DISCO PUB。无论灯光、布景、舞台或BAND,一慨不逊于职业级的水准。
高台正中央,阳德斜背著吉他,会同经济系重金聘请而来的乐团,畅情诵唱著热力十足的西洋金曲。狂猛的生命力从台上源源辐射四散,奔腾到台下尽情扭舞钻动的年轻男女中。
阳德依然套穿著洗成浅白色的旧牛仔裤,神情潇洒奔放,卡其衬衫的两只袖子拆卸下来,露出两臂愤起的精健肌肉,汗水随著他一扭腰、一甩头而挥散成雨滴。
这又是另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阳德,鲜活、明朗、耀眼。
生活中有他,似乎意谓著从此与「一成不变」绝缘,再不可能出现无聊、厌烦的时刻。
奇异地,阳德晶亮的眼光溜转著,竟然瞬间从芸芸众生中抓出她准确的位置。
一抹性感的斜笑飞上他眉梢眼角,无尽的诱惑力立时扩张至极限。
「啊──」
「阳德──」女性崇拜者如痴如狂地尖叫。
迸跳的音符忽然幽幽地拉缓了,一点点、一滴滴,嘤嘤哑哑,如泣如诉。
此时,会场超过二分之一的学生已经顺著他的眼波,搜寻出令校园偶像变得温柔缠绵的对象。
晶秋的脑袋轰隆隆乱响,几乎被众人盯得手足无措。讨厌!他到底想干嘛?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钢弦,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Wise man say only fools rush in
But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Shall I Say?
Would it be a sin
If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Like a river flows,surely to the
sea
Darling so it goes
Somethings are meant to be
Take my hand;take my whole life
too
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睿智的人说,惟有傻子才会深深陷入
然而,我却无法克制地爱上你
我应该留下吗?
假若我无法克制地爱上你,
是否会成为不可赦的罪愆?
我们的情感有若奔放的河流,坚定不移地流向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