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暂时不回去,还得顺路绕到印刷厂,盯一下宣传DM的进度,不麻烦你了。」忽然之间,两人生疏成泛泛之交。「你进去和令尊谈话吧!我先走一步。」
她不待阳德回话,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速度投奔电梯间。
阳德对她并不老实,她被骗了,被阳德骗了──脑中反反覆覆,在类似的字眼上打转。
她咳掉喉咙中的硬块,尝试回稳指挥若定的本性。
虞晶秋,这只是一件小事嘛!没什么好计较的。再说,你和他既非亲又非故,他干嘛事事向你报备坦白?
理智的部分虽然分析得坦然,感情方面却深深受到伤害。
阳德还有多少事情瞒著她呢?她脑中不由自主地忆起他许多次的轻描淡写。从前为了尊重他,因而不愿逼迫他解说自己心头的疑问,现在却益发泛滥成「阳德骗人」的想法。
电梯的数字灯号一格一格往上跳,她茫然呆立著,等它张大的嘴吞灭自己,度秒如年。
「晶晶……」湿热的气息吹向她耳际。阳德悄悄环上修长的臂膀,从背后包围住她。
同样的姿势,以往带给她温暖和安全感,今日却出奇的陌生而不自在。
「老实说,你是不是很生气我瞒骗你?」他收紧手臂,恍然生出即将让她飞走的错觉。
「没有呀!你不要多心。」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很轻快太平。
「真的吗?」阳德转正她,鼻尖触著鼻尖。「看著我,再说一次。」
面对那双洞悉一切的杏形瞳孔,她说不出口。
电梯敲响了抵达声,及时解救她的困境。
「电梯来了,我该走了。」她浅笑著拍抚大猫的脸颊。「下回再一块吃饭,BYE──BYE。」
「等一下。」他低头,正待吻上她的嫣唇。
晶秋下意识地别开脸。
两人同时为她明显的排拒动作而凝定住。
「别这样,公共场合。」她尴尬地搪塞一句场面话。「再见。」
合拢的电梯门,终于切隔了两人交错的领土。
她瘫靠著冰冽的镜面冷墙,三面刺目的玻璃镜,映照得人无所遁形。
十点四十分,韶光正绚丽,她却觉得疲乏……
※ ※ ※
「学无涯文教基金会」全体员工切切心悬了两个多月的园游会,终于在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下,顺利步入活动的尾声。
预料中可能酿生小短路的硬体设备,在二十名一流工程师的监管下,乖乖尽完它们的本分。
而应该现身说法的名人仕绅们,也一一赏脸地露了相──当然是赏「川流资讯」的脸。基金会的顾问们也全数出马壮声势,包括那个从头到尾一直以阴沉眼光偷睨她的饶哲民,就连负责人宋学文也及时从欧洲赶回国共襄盛举。
放眼大安森林公园,中央舞台和四周步道上的搭棚,三分之二的摊位已结束营业,正式收工,只有少部分贩卖点依然热诚地提供来客们服务。
大体而言,全部活动确定于二十分钟后圆满收场。
结束了!
晶秋坐在播音台上,放眼打量辛劳上百个小时的成果。
园游会圆满落幕,意味著她终于挣得了舒缓下来的生活步调,但,她心中却犹如骤失了方向似的,脑海里浮茫茫的。
「嗨!」一抹俐落爽朗的倩影,晃闪闪地跳上舞台,冲著她笑咧了两排银亮的贝齿。「恭喜你呀,虞老师,今天的园游会非常成功,贵基金会应该义卖到可观的款项。」
晶秋先是怔了一下,立即辨认出棒球帽底下的俏颜。
「嗨!也谢谢海鸟社的义务支援,替我们绘制现场的手写POP。」她堆叠著满脸欢悦,探手与叶绕珍交握。
「没什么啦!小事一桩。」绕珍挥挥手,做了一次慷慨的顺水人情。
若不是阳姓公孔雀私底下自掏腰包,她也没太多美国工夫来行免费之善。
「还有,袁克殊先生,也非常感激您。」晶秋快步蹲在舞台边缘,朝台下黑衣黑裤的伟岸男子探出柔荑。「多亏您促成『童年玩家』赞助我们的玩具摊位,听说那个贩卖点是最早销售一空的烫手货。」
「没什么。」袁克殊简洁有力地回礼,阳刚稳重的魅力自然而然包融著他的一举一动。
「阳德刚才好像在我你耶!」绕珍又咕咚跳回未婚夫身边。半秒钟也静不下来,无愧于过动儿的盛名。
「哦?」她勉强牵动僵化了的肩角。「好,呃……我知道了。我待会儿再和他碰面。」
「才怪!」绕珍一语戳破她的武装盔甲。「你只怕两分钟后就逃之夭夭。」
晶秋当场挂不下脸。虽然自己的口吻极端缺乏诚意,但社交场面话大夥儿听过就算了,从没遇上像她这样粗率揭穿人家的人。
「你哦!」袁克殊受不了,一掌拍扁她的红人队棒球帽。
「噢!」绕珍痛叫,发火地把帽檐顶回正常位置。「干嘛啦?我又哪里惹到你了?」
「你每次这样直肚直肠地冲出口,很容易造成人家的尴尬,懂不懂?以后麻烦修饰一下谈吐的技巧好吗?」认识叶绕珍之后,他才明了「祸从口出」的真义。
「黑桃大哥,那不叫『技巧』,那叫『伪善』。」绕珍冷哼著斜睨他。「虞老师杠上了阳德,是全社团都清楚的公开秘密,有什么好峰回路转的?你以为我没眼睛,不会看呀!过去两个星期她秉持著王不见王的原则,卯起劲来回避阳德。今儿一整天也一样!阳德晃到西区,她便躲回东侧;阳德寻向南边,她又赶快逃跑到北大荒。虞老师一丁点回避追求者的技巧也没有,明眼人当然都看出来了嘛!」
倘若晶秋原本只有些许尴尬而已,这个当口包准狂飙成热辣辣的赤红。
「呃……啊……这个……我想……」她拮促地搜寻著合适的话语。「那个……大家辛苦了。」
袁克殊投给她愧疚而关爱的眼神。「对不起,是我管教不严。」
「怎么样嘛!我又哪里失了礼数?唔──」绕珍的大声抗议仅来得及脱口一半。
「走了。」袁克殊觉得很羞惭,匆匆捂住她肇事的嘴离开现场。
「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喂……」乾扁四季豆无法力敌顽强的敌人,只好扬高了嗓子大喊:「虞老师,上回阳德帮我和黑桃兄搞了两座耸不啦叽的贞节牌坊,居然诓了袁瘟生四万八,委实太吃人了!请代我转告他,我愿意接下促成你们大团圆的CASE,而且只收他二万六就好,记得叫他──CALL──我──唔──」
乌鸦嘴又被人捂住了。
晶秋又好气又好笑。阳德惯常来往的朋友似乎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奇言异行,和他本人一样。
唉!怎么又想到他身上去了?她无奈地经叹,准备收拾包包回家去。善后的工作由洪小萍负责,她总算大事已了。
「晶晶,晶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宋尔雅打老远奔近高台,生怕她没瞧见似的,拚命挥舞两截长长的猿臂。
又来了!近来她实在被男人缠得很烦。
「宋公子,有事明天再谈。」她不由分说地拒听。
「不行呀!这件事情很重要。」宋公子兴奋得满脸红光。「听我说,前些日子潜入你公寓的小贼……」
「已经不留再出现。」她自动接下去。「今晚看样子也不可能送上门,请你暂时让我喘口气好不好?我要走了,再见。」
她拿全了随身资料,决定找处纯然孤独的环境,好好将自己藏起来,再也别让任何一个性别与她相异的生物搜出来。
「Wait a minute。阳德一直在找你耶!」「阳德」两字在宋公子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要不要我叫他送你回去?」
「等我迷路了,自然会CALL他。」晶秋迈向公园右角的出口。
「可是我应该告诉他上哪儿找你?」宋尔雅在她身后大喊。
「吐鲁番洼地。」
※ ※ ※
清夜入凉宵。
徐风夜放,吹落亮闪的白芒,一地星如雨。
晶秋瞟了腕表,十二点四分,园游会已成为「昨天」的历史。独自徘徊在台北街头,看著夜生活的族群纷纷出笼,马路上呼啸著宝马香车,巷弄间溢满了都市的脂粉味与铜臭气。
她缓缓踏上基金会的台阶,从皮包里掏出钥匙。
不想回家,因为阳德一定会前去找她。其实,她也弄不懂自己究竟想回避些什么。
或许是发生在「川流资讯」的小插曲,再度带出那个她一直无暇思虑的存疑──他们俩的异质性终归太深邃了,犹如美国大峡谷,难以跨越。无论年龄也好,外表也罢,甚至连背景也凑进来渗一脚,由不得她漠视。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才短短几个月而已,她对阳德的了解程度,足以将自己的爱情托付给他吗?
爱情?!她悚然一惊。
不不不,此时此刻绝非适合推敲自己心绪的好契机。
晶秋缓缓推开玻璃门。
室内,只有满满的清寂与寥瑟迎接著她。
人说狡兔有三窟,而她思来想去,除去公寓的选项,居然独剩基金会的大门可以踩,多可怜!亏她是堂堂灵长类动物,竟然比不上一只小兔子。
「上回离家出走是因为爸爸,结果遇著了只见半张脸的天使,今儿个有家归不得,为的是阳德,却又会遇见谁呢?」她自言自语,凭藉著窗棂钻落而入的月光,一路摸向私人的办公室。
按下办公室墙上的开关,骤然迸放的灯火映出她日日处坐的熟悉环境──以及一张同样熟悉的五官组合。
「你──你──」晶秋又惊又怒。「你三更半夜溜进我的办公室做什么?」
饶哲明万万想不到,深夜的基金会居然冒出了人踪,当场僵在她的办公桌后头。
几坪大的小空间宛如台风过境,抑或经过战争和地震浩劫的灾区。触目所及的档案夹、文件、卷宗、书籍,完全泼洒一地,犹有甚者,饶哲明嫌搜寻得不够过瘾,竟然将几部她苦心搜集到的线装古书,一一以美工刀割破,检查封面的厚纸部分是否有夹层。
太太太过分了!她的书、她的桌、她的一切。
「姓饶的,你给我住手。」积郁多日的乱绪,全集中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闭嘴!」饶哲明猛然迎面飞扑过来。
晶秋敏捷地闪过他的擒拿,两人立刻交换地理位置。她眼睁睁看著饶哲明将木门反手锁上,一柄弹簧刀出鞘,至此方才察觉自己的荏弱无助。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她防卫地瞠瞪著大坏蛋。
「收据呢?」饶哲明阴寒而简短的质问令人脊骨发麻。
「什么收据?」
「我的应酬开销都会派收据给你,你藏到哪儿去了?」饶哲明铁青著脸皮大喝。
晶秋不禁纳闷他取回这些东西做什么。有人替他买单付帐,难道不好吗?
「我不晓得。」此言非虚,收据老早就不翼而飞,她手中有的也只是影本。
「妈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饶哲明瞪大血红色的铜铃眼,一步一步逼近她。
晶秋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后退,直到后臀抵住冷冰冰的水泥墙。
此路不通!她暗暗叫苦。
「慢──慢著!你别过来哦!我警告你别过来。」她忙不迭朝左展示一个假动作。
哈!他上当了!
再赶紧朝右方溜滑出去,绕过办公桌抢奔向门口──
「啊!」他的手臂蓦地探过来,恶狠狠地揪住她的发髻。
乌云披散背后,然而两人都无心欣赏她妩媚清艳的女态。
「还想跑?」饶哲明充满恶意的热气呼上她的耳后。即使她打定主意和敌人厮扭一番,抵住颈动脉的那把弹簧刀也彻底打消她的傻念。「你老实回答我,收据放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已经交给警方?」
警察也在找他花天酒地的证据?这太夸张了。她直觉其中内情不单纯。
「警方……确实来过,但是我并未将收据交给他们。」她谎称,希望能套出更多黑幕。
「哼!果然如此,他们真的怀疑到我头上来了……」饶哲明寒著嗓门自言自语。「好,立刻把全部的收据还给我。」
甭说她手头空空,即使当真拥有,一旦交到他手里,焉有命在?必须让他心生忌惮才行。
「基金会的收据向来交由会计洪小萍处理,不在我手里。」她战战兢兢地下瞄那把致命武器。
「我不管你们如何处理,反正立刻把它找出来!」他狠狠地揪紧满手青丝。
「啊……」晶秋痛皱了眉心。「可是,警方交代我必须保留这些呈堂证物。」
「放屁!」他暴怒的唾沫星子溅上她耳壳。「那些收据顶多只能证明我曾经在这几间餐厅消费而已,连个屁用也没有!」
「警方已经知道那些消费名目是坏人捏造出来的,你逃不掉的!」
「他们知道餐厅替我作假?」饶哲明瞬间脸色大变。「告诉我,警方是如何向你解说的?他们知道多少?」
通常作假的目的是为了掩饰,她马上提出大胆假设,顺著他的话题接续下来。
「没什么,只说你和几家餐厅合力作假,掩饰不法勾当。」希望她的随口瞎掰不会穿帮才好。
饶哲明终究是个读书人,对于黑暗世面的见识有限。她的推论虽然模拟两可,却造成听者有意的心结。
他刹那间惶惶然不知所措。
「住口!什么不法勾当!」在安静的环境,他狂躁的叫喊更显得凄厉。「我从来没参与那些暗盘交易,只不过从中抽了几手而已,整桩案子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情况大致明朗了。
显然饶哲明和某些复杂的人物相识,在对方的交易过程中,居间抽了几笔小利,再由作假的餐厅开立收据,达到洗钱的目的。尽管「暗盘交易」的内容她并不知情,但晶秋也不感兴趣。
「饶先生,大家都是读书人,有话好商量,我相信你无辜的本性……」晶秋尝试动之以情。
「住嘴!住嘴!」持刀的手忽然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饶哲明肯定不适合吃黑道的饭,因为他的精神状态甚至比人质更紧张不安。「你把收据还给我!没了物证,警方永远无法证明我曾经牵涉其中!」
可我全听光了,难道不能当证人吗?晶秋当然明智抛把暗算他的心思放在灵魂最角落。
「收据不在我手上,我爱莫能助。」她鼓起勇气游说。「你不如赶快逃跑,我的皮包里有几万块现金,可以免费迭给你做为跑路基金,真的,大家同事一场,你不要客气。」
「妈的!臭女人!」刀锋陷进她的嫩肤。「你要我为了区区几十万,放弃名声地位,沦为亡命天涯的通缉犯!贱胚子!」
「呀──」她的细颈猛地被划开一道浅口子。「别──别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