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为了恩美绕了一大段路,不过这段路也算有收获。
毕竟,能看到解英那副被背叛的表情──
真是大快人心啊!
恩美来到解英的寝殿门外,深呼吸,唤了一声。
「解英……」恩美喊得有些畏怯。「你……你找我吗?」
里头好久都没有声响。
「解英……」恩美再喊。「解英?你在吗?」
还是没响声。
恩美叹了口气,反身要走。
「妳去哪里?」忽然,房内响起解英的声音。
「妳进来啊。」很低沉,很沙哑。
恩美觉得很紧张、很诡异,但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里头很昏暗,烛火都是风中残烛,只能勉强照出家俱的轮廓。
她来到窗边,看到解英躺倚在长椅上,拿着烟管在抽。
窗外冷清的月光,把他的脸色照得很苍白、很严峻。
恩美绞着手指,静静的候着。
「妳有没有什么话……」解英不看她,径自幽幽的说着。「想跟我说?」
「……什、什么?」恩美觉得呼吸困难。
「记得,森妃来之前,妳好像想跟我说什么?是吗?」解英转过头,表情虽然没有发愁,但眼神就跟他的声音一样,冷冷的、很淡漠。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会把自己的情绪,大剌剌坦露出来的解英了。
他一定,知道了什么……从森妃的口中。
「没、没有,我没要说什么。」恩美回答。
「是吗?」解英抖了抖烟管,继续若有所思的看她。
接下来,又是一阵让人觉得难过的沉默。
然后,解英又说:「我娘……以前老教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恩美的心一绷。
解英看着窗边的鸟笼,又说:「尤其是看起来很无害的人。」
他再度看向恩美,眼神锐利。「我本来不信的,可是,我皇兄就是一个很无害的人,他那样老实、那样天真,便让人松了戒心。我想好好尊敬这个大哥,结果妳瞧,我得到什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登上皇位。」
解英的话虽然淡淡的,可恩美感觉得出来,那里头有满满的悲伤与不满。
「我倒不恨他,只是心里的滋味有些奇怪。」解英续道:「不过……妳挺厉害的,妳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自己可真狼狈的人。」
恩美无法说话。
「原来,妳是森妃那里的人啊?」解英笑了下。「所以妳才那么怕她?呵呵,我也真蠢,竟然还想护着妳呢?真傻。」
「解英,我──」恩美想要解释,可是解释有什么用?她的的确确是利用了解英的信任,来伤害他啊!
就算她哭着和他解释原委,也只会让他觉得她奸诈猥琐吧!
「那个林檎有问题,妳早就知道了,对吧?」解英问。
恩美深吸口气。「没错,我知道……那林檎有问题。」她老实答了。
解英注视她,心里却暗暗的讶异。
这女孩,竟然什么辩驳之辞都不说,就这么老实的跟他承认了?
讶异一过,他渐渐有些怒意。
她打从一开始就是要至他于死地,从来没打算跟他交心;所以即使这秘密被他发现了,她也没什么差,才坦承得如此爽快。
他本来还天真的想,如果她解释,他会愿意听,并为她找出问题的症结,因为他了解森妃那女人,或许是因为森妃对她做了什么不堪的事。
但她什么都没否认,还直接承认了,可见她与森妃,是多么投契!
他真傻。
这种事还要说什么,不就是因为看不过去吗?
这个时候,他竟然想起了这丫头对他说过的话,还有那让他感动的感觉。
看到你变小的时候,除了很震惊,还有啊……很像以前,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妹妹的布娃娃,顺着溪水流走的感觉,所以啊,一定要跳下去把它捞上岸。就这么简单。
这些全是圈套!她不但下毒,下毒之后,还假装善良、假装关心他。
他们在一起相处的快乐时光,都是谎言!
解英狞笑。「妳承认得很爽快嘛,怎么?打从一开始,妳就想自我牺牲,好保住妳的主子?」
「解释有什么用?」恩美说得很平静。「那林檎有问题,我真的知晓。」
「没人指使妳吗?」解英逼问。「不是森妃指使妳的吗?」
如果她说是的话,他或许会对她宽容一点。
但恩美还是不说。
「妳说啊!」解英有些动气了。「难不成,是妳自己想杀我的吗?」
恩美依然不语。
解英一股气忽然爆在胸口,一激动,拿着烟管就把身旁的一只瓷瓶给敲破了。
那声响,震得恩美一抖。
「我娘说得对,人,真的不可以相信。」解英笑得相当狰狞恐怖。
恩美想起以前对她笑得温柔的解英,又看到了现在因为失望,而近乎自弃的解英;那落差让她好难受,她好想把事实全部告诉他。
可是她,不但没把握他会不会信,她更害怕如果森妃知道她求助于人,又会对被抓走的「把柄」,施以什么残酷的处罚。
恩美的内心,焦灼再焦灼,最后她还是只得到了一个答案……
她不能说,也不想说。
即使两人的误会解开了,那又如何?
解英依然是她的主人,她仍旧是他的奴婢。
继续做朋友?她连这个都不敢想了。
恩美深吸口气。「既然,你发现了,那……就把我送到官府吧!或在这里把我给杀了,也行。」
解英的笑僵住了。「什么?」
恩美重复了一次。「你可以把我抓起来,或是杀了我。随便你。」
解英不笑了,取而代之的是怒容。
「妳到底在想什么?!」解英气势汹汹的走过去,紧抓住她,猛烈的摇晃。「妳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是钱吗?妳的主子给妳很多钱吗?多到甚至让妳不惜牺牲性命?」
恩美紧咬牙关,想挣开,可解英的手劲很大,近乎弄痛了她。
「真的是钱吗?」解英又笑了,笑得很残忍、很戏谑。「好,是钱,她给妳很多钱,所以妳这样忠心耿耿……那妳也开个数,我给、我全给!看妳是不是也可以对我忠心耿耿的!」
恩美恼怒,觉得自己被诬蔑了。「放开我!你要杀我,就快点杀吧!这世界这么痛苦,我也不想再去面对了!」她推他、反抗他。
解英的眼瞠得很大。
他这才抓到自己真正的心情,总是高高在上的他,的确从未尝过背叛的感觉;可之所以会感到被背叛,不就是因为信任以及亲近吗?
他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一个值得相信、靠近,不是看上了他的财富与地位,才对他大献殷勤的女人……可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都是戏,是演出来的戏,而这个女人,甚至一点也不在乎他近乎受伤的沉痛心情,还一心想要求死,永远的离开他……
原来自己在她心里,什么也不是。
恩美最后挣开了,可力道过猛,于是她跌倒在地。
解英的气还郁积在胸口里,但他冷静多了。「我,不会杀妳。」
「那就请你把我送到官府吧。」恩美说得干脆。
「我也不会把妳送给官府。」
「你到底要怎么样?!」恩美生气的质问。
解英不说话,却默默的转身,打算离开。
「解英!」恩美努力爬起来。「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把我交给官府啊!处罚我啊!杀了我啊!」
解英走得很坚定,缓缓出了门。
面对突来的寂静,恩美一直强装坚强的心崩塌了,她跌回原地,捂着脸大哭起来。
解英听到她的哭声,本想远离的脚步却停下了。
他心乱如麻。
他不知道这女人在想什么。
他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第7章(1)
皇上驾崩了。
举朝哀悼的同时,两派朝臣也吵得不可开交。
到底该让太子直接登基,还是让肃能亲王解英登基?
朝廷上,吵得纷纷扰扰,连市井也在一片白绫飘荡中,讨论得沸沸扬扬。
但当事人解英,却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应该说,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在意了,如果是以前,他还会在意一下下。
不知为何,自从知道恩美接近他的目的后,他对一切事情都懒洋洋的。
那件事都已经过了两个旬月了,可那种无力感、失落感,竟然还盘踞在他的心头;就连皇兄驾崩了,那悲伤的浪潮,也冲不散这些感觉。
真是怪啊,他到底怎么了?
「王爷……」此时,门外有女人的声音响起。
过了好久,解英才说:「进来。」
那女婢打扮的姑娘低着头进来了,当她抬头看向解英时,解英也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却把这小姑娘的脸给盯红了,说话更是吞吐。
解英再看了她一眼,便索然的把脸转开。
他到底是怎么了?他问自己,都两个月了,他竟然还以为服侍他的女婢,是恩美那丫头。
恩美老早就被他遣到最辛苦的厨灶,烧柴去了。
其实,这是她自己自愿的,她逼他下令,让彼此都觉得是一种上对下的处罚。
不过,解英还是为她保守了秘密,除了家宰之外,没人知道恩美犯了什么错。
但她始终不肯对他说实话,还一直想要远离他。
对于真相,他也有些乏味了;就他对森妃的了解,他相信这件事与森妃脱不了干系;但他不解的是,为什么恩美甘愿扛罪受苦,也不愿对他说出真相?
是愧对他,还是他不值得相信?
刚得知她进入府里服侍他,是有目的的时,一开始,他的确有种被背叛的羞辱感;然而当恩美不断的向他求罚,甚至是求死时,那种羞辱感褪下了。他冷静了。
这个丫头,一定瞒着他什么没跟他说。他到底要拿恩美怎么办?
「王爷?」新来的女婢唤醒出神的解英。
「什么事?」解英回神,若无其事的问。
「有一位段姓的小吏求见。」
「是吗?请他进来。」
女婢退下,不久,一位穿着皂衣,看起来像从南方乡下来的黝黑男子,便前来面见解英。
「王爷。」小吏恭敬的行礼。
「看样子,是打听到消息了?」
「是的。」小吏从怀中取出一份书信,递给解英过目。
解英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后,就面无表情的把信给烧了。
小吏驱前,小声的询问:「王爷,南方都已布署妥当……是否要做?」
解英冷冷的看着前方。「先按兵不动。」
小吏一愣。「王爷,皇上驾崩了,森妃那派一定──」
解英一瞪。「我说过一次的话,不想再说第二次。」
小吏怯怯的说:「是的,抱歉……」
解英缓了神色。「你路上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小吏离开后,房里只剩一片灰暗与寂静。
他不想承认,这样的气氛,只会让自己更想念以前有恩美陪伴的日子。
可是那家伙,打一开始就没怀着善意而来,到现在也绝口不提一句辩解之辞。
解英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折子,想用工作来掩盖心里的那份糟乱;现在皇上驾崩了,情势不同以往,他应该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可是……他竟然连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坐在这张书桌前,只会让他想起,他执着那家伙的小手,一笔一画的,教她学字;然后,她会红着脸,害羞,却也有些欣喜的看着他。
当她那样看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神、她的表情,是多么的真实;直到现在,他都不觉得那是骗人的。
解英啧了一声,赶紧离开这张桌子,烦躁的在房里踱步。
事情刚被揭发时,他无法冷静;恩美不想辩白,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却没想到现在的自己,会因为无法取得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连半件事都做不下去;甚至连皇兄的死,都无法让他有危机感。
他对这个小女婢的在乎,已超乎自己的想象了。
他站在原地,安静的沉思。
最后,他毅然决然的离开书房,往只有下人才会去的地方走去。
提供全府膳食的厨院颇大,是个三进的院落。
解英刚走到大门,就被刚处理完事情要出来的家宰看到。
「啊!王爷!」家宰见解英要入厨院,赶紧问:「王爷有事要吩咐小的?」
解英不着痕迹的瞥了左右,神情自若。「恩美那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吧?」
「当然。」家宰的表情有些不屑。「虽然她做了那么可恶的事,但小的谨遵王爷吩咐,没有对任何人说。」
「她在这儿……过得好吗?」解英很自然的提问。
「咦?」家宰一愣。
「我在问你话。」解英摆起脸色。
「呃……」家宰好像没想到,解英会用这种关怀的口气问起恩美,不禁有点结巴。「这个……」
解英皱眉。「怎么?不敢说实话吗?」
家宰吸了一口气。「王爷啊,您从来不会管这种事的。」
「到底怎么了?」解英觉得是有蹊跷。「我要看看她。」
「这……」家宰本来有点犹豫,但看解英脸色很差,便赶紧答应。「是的,王爷。」
家宰领着解英走进去,在厨院里的下人,全是第一次看到解英走在这肮脏破陋的院子中,个个傻了眼。
有人回过神,赶忙要唤:「王,王爷……」
解英伸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手一挥,要大家做自己的事,不用理他。
家宰带着解英走到了最后一进院子,这里人很少。
解英听到用力刷洗的声音,在院子的角落响起;角落因为隔了一层土墙,让刚进来的人,没法马上看到在角落的人影。
家宰问:「恩美就在那儿,要小的去唤她吗?」
解英摆手,小声的说:「你留在这儿,我自己过去。」
说完,解英就脚步极轻的走过去;绕过墙,他才看到了蹲在角落就着井水,刷洗衣物与一堆锅碗瓢盆的恩美。
首先让解英觉得刺眼的,是那身灰黑土气的衣裙下,裹着的单薄至极的身子。
以前的恩美虽没多健壮,但解英一眼就看出,她整个人因为憔悴而瘦了一圈;她的侧脸极为苍白,双眼红肿,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一样;散乱的发丝布在两鬓,更衬出她的狼狈。
他想,如果她再继续瘦下去,是不是会变成一片冬季的干枯叶子,随风逝去?
她这样对他,如今遭到这样的下场,他应该要觉得快意,因为这就是背叛他的人最应得的报应。
可是……为什么他心里却有着这么不舍、这么心疼、这么痛苦的感觉?
他也搞不懂自己了。
解英看着恩美用力刷洗衣服的双手。
那双小手,曾经以柔软、洁白的姿态被他握在手里,跟着他习字,可如今,却被冬天的冰水给冻得通红起皱;光是这样看着,就为她感到疼痛了。
他突然好想握着她的手,给她呵呵温暖的气息。
忽地,他一愣,转身招来家宰,低声问:「她的工作,不是只有烧柴吗?」
家宰答不出话。
「什么时候还要洗衣、洗碗了?那不该是浣院的工作吗?」虽然他从不经手这些管哩,但至少还有些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