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更天了?”她止不住睡意,猛打呵欠。这样也好,正好遮掩她的羞怯。
“梆子过两声了。”蒋负谦坐上床沿,替她松开发髻,以指梳顺拢好,再拨到胸前,拧来一条布巾,轻轻为她拭脸。“擦完脸再睡会舒畅些。”
“我自个儿来吧。”这不是妻子该做的事吗?怎么反过来由丈夫服侍她了,明天一定要改过,要比他早起晚睡。杜晴蜜接过布巾,拭完脸,睡意顿时全消。
“你户牒给我吧,我明早送姊姊跟姊夫下山,顺便到官府把入籍的事办一办。”赶快把关系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担心又有变故,
“龙夫人要离开了?不是才刚来吗?”还以为会在鸣台山住几天好观察她呢。
“他们是要往福州,顺道过来一趋罢了。”来看看他信中所写的杜晴蜜长什么样子,也没什么要紧事。他跟姊姊稍微聊了一下,姊弟俩很多事不需要太多言语解释,都能大致了解彼此的想法,他愿意定下来,姊姊就很开心了,不管他要娶什么样的姑娘,只要他喜欢,姊姊就支持,而且待愈久,姊夫话题就愈紧缩,几手全绕在铺货鸣茶的事,不只他,姊姊同样认为早点离开的好。“放心,姊姊对你印象很好,很支持我们两个,还说鸣茶就交给我们打拼了。”
“龙夫人对我真好。”她脑筋很死,一次只能想一件事。当初发昏,不顾一切就答应嫁给他,完全忘了两人身分差距可比天地,但他们全然不介怀,完完全全地接受她,实在让她感动。
“忘了跟你说件事,姊姊很在乎称谓的,以后别唤她龙夫人,你是我的妻子,要学我改口称她姊姊,”当年为了听他喊一声姊姊,她可说费尽浑身解数,如果连他的妻子都要重新走这一遭,他怕姊姊发火呢。
“是呀,是该改口了,我下回会注意。”杜晴蜜笑中含泪,她有家人了呢!娘走了,她只剩亲戚,但没家人了。
“晚了,明早还有事要忙呢,快睡吧。”
她掖着被子往床铺里缩,想在熄灯后再把外衣脱掉,岂知蒋负谦摇了摇头,要她自个儿独眠。
“我去书房,你好生安歇,有什么事对着书房喊我一声,我就听得见了。”
“这么晚了,你还要忙公事?”他一个人在顶层,就算通宵达旦也没人知晓,她搬过来后,不能再放任他糟蹋身子,“睡吧,别忙了好吗?”
“好吧,就听你的。”蒋负谦拗不过她,先熄灯后,再褪去鞋子,缩腿上床,躺在她的身侧,曲肚面对着她。
杜晴蜜知道,因为他的呼息就喷在她的耳边,有点痒又带着幸福,而且窗外透入的月光虽不足以明室,但让房内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习惯黑夜后,仔细瞧还是看得出他的五官。
“晴蜜?”蒋负谦在她耳边以气音唤着,久等不到她的回复,便翻身下床,套上鞋子,轻手踢足往书房走去,
杜晴蜜根本没睡,直到他掩起卧室与书房相隔的雕花门,她才睁开眼。
他只脱鞋,外衣、袜子根本没褪,早知道是敷衍她,像哄孩子睡觉。她知道要改掉一个人的习性是急不得的事,才不揭穿他的底。
她像只耗子似的,吸脚尖、贴墙角,走近雕花门,从雕空的缝间里偷觑他,看他究竟在忙什么,鸣台山有谁能帮他分忧解劳。
定眼一看,杜晴蜜心都拧了,他并非案牍劳形,而是伏在案桌上入睡!
为何有床不睡,宁可睡书房?如果今天是她态度忸怩放不开,不习惯身边躺了个男人,他体贴先睡书房,那还说得过去,可刚才他还躺了一会儿,是以为她睡熟了才……才……杜晴蜜想不下去了,她心好沈好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蒋负谦为何不愿意与她同床?
对了,难道是他以为她尚未调整好心态要当蒋家妇,所以才留宿书房,想给她时间习惯?
这也不对呀,她要是真睡热了,不可能知道他夜半离床,换地方窝去了。
杜晴蜜咬着下唇,顿时慌乱了方向,又不敢多作猜测,免得又闹出笑话,负谦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考虑,她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以行动告诉负谦,她会当个称职的蒋家妇,让他对她多一点信心。
没错,就这样办!与其暗自神伤,倒不如做点努力,也可以让她少一点时间胡思乱想,以为甫到手的幸福成了一现昙花。
第4章(2)
“夫君,该起来啦!”她头一件想到的事,就是比蒋负谦早起,服侍他梳洗用餐,虽然只是件小事,她可是花了四天的时间才起得比他早的。“瞧你忙的,昨天晚上又累得直接睡书房,卧室又不是隔了多远,怎么不回去睡呢?”
蒋负谦低吟一声,极具魅惑,他由案前起身,衣襟微敞,露出分明肌理,杜晴蜜暗暗地咽了一口,似乎承受不起眼前景色。
“不想吵你,看完账本就在书房睡了。”对上晴蜜,他样样失算。头一次拧巾为她拭脸,不是为了提醒她为妻该如何如何,而是出于他真心的疼宠,不料她却坚持要比他早起晚睡,晚睡让他拗过了,早起就不能折衷,每当她转醒时见他端盆热水进房,眼底便涌现出失望跟自责,还真把这事看成为妻使命了,非达成不可。舍不得,只好由他折衷,偷偷地,一天比一天晚走,还在书案旁放了几本账册当障眼法。
“都是夫妻了还说见外话。夫君请用。”杜晴蜜拧了热布巾给他擦脸,再到房里替他拿出今天要穿的衣服。
他们俩的东西是放一块儿的,搬进来的这几个晚上,她重新整理过了,蒋负谦一回找不到东西将她摇醒,才知道他都这么早走床,明明比她还晚睡的。
她起得很早,不只到厨房端热水,书房茶几上还多了大饼、水煮鸡蛋跟一小篮弥猴桃。至少得跑两趟才能连早膳都备上来。
蒋负谦以热布巾拭脸,又敷了一阵子,等冷了再擦过颈间跟双手。
他心里是感动的,他住在顶层,离厨房不近,尽避茶户有心,大伙儿轮着来圆楼帮忙张罗三餐,厨房也总是备着两釜热水,要煮饭、要梳洗都方便,但他就觉得麻烦,得绕半个圆楼,所以不管春夏秋冬,他总是以昨夜先打好的冷水梳洗,再到楼下演练一回养身拳。
自从晴蜜搬过来住,他才会在打完拳后,到厨房以热水拭干身上的汗,再端一盆到房里给她,将她唤醒,洗梳后一块儿下楼用早饭。
这条热布巾擦得他心暖暖的,原来有妻子照顾是如此温暖的一件事,难怪姊姊会催促他成家,再晚个几年,说不定会懊悔浪费这段时间。
不过也有可能是杜晴蜜才让他有温暖的感觉,其他女人摆进他房里,总觉得突兀不对劲。
“怎么不穿我制给你的衣袭?”蒋负谦将脏布巾放进水盆内搓洗干净晾好,端着水就往窗外泼。盖圆楼还有件好处,人都在圆楼内活动,绝对没有人站在窗下。晴蜜头一次见他泼水时有委婉劝阻过,后来知道奥妙处后,笑得可开心了,下回一样直接开窗泼水,学得很快。
“等会儿要上茶山,会脏。”他是个疼老婆的人,下山帮她入籍,回程不忘替她买支发簪,更请了制衣师傅随他上山量身,要替她裁几件新衣,她本来不想铺张浪费,毕竟衣服有的是,但最后仍拗不过他的坚持。
“你身边都是旧衣,别人给又不合身,丈夫给妻子做衣服乃天经地义,这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为夫说了算。”
这句话说得霸道,她听来却是无比的甜。现在她身上就穿着他请人赶制的衣服,做了四季衣袭,一李三套,量完身隔天就拿到了,真不知道他给制衣师傅施了什么压力,把工作搁下全赶她的衣服。
她替蒋负谦搭好衣裳,其余的事她也代劳不得,就让他自个儿来了。
“别去茶山了,说了好几天要教你挑茶,一忙都忘了,就今天吧,茶房里不少挑茶嬷嬷说想认识你,跟你说会儿话。”以她现在的身分进茶园,只会被请出来吧。
“好呀,挑茶嬷嬷人生阅历多,能指点我迷津。”她当然不会问该如何让蒋负谦与她同床的傻问题,做女人的要替男人留面子,她指的是挑茶嬷嬷与夫家多年相处应对下来的心得,可为她的参考与借镜。而且替她决定了去处,她便不用烦心今天要上哪里找差事打发时问了。
蒋负谦是好当家,采茶工作辛苦,月例相对给高。尽避夏茶不好卖,却因夏季天候磨人,月底还多给一两补贴,而上了年纪无法弯腰采茶,却尚需工作贴补家计的妇人,就安排挑茶的差事,工资没有采茶好,但做的是眼才手活,相对轻松许多。嬷嬷半人生都在茶园里打滚,双手挽过的茶箐比她吃的米粒还多,手摸生茶形体,嗅闻其味就能分辫好坏,厉害得很。
蒋负谦在房里起了炭炉,开了窗,待水热之前,两人就吃着大饼,虽然凉了,嚼着嚼着也挺香的。
杜晴蜜吃饭本来就眉开眼笑,现在更如桃李花开般耀眼了。
“沾到了。”蒋负谦以指拾抹她嘴角,如指甲片大的饼屑就跟他的指尖,一块儿送进他嘴里含着。
“啊……”她傻了,脸颊登时浮出两朵红云,这……这就是夫妻情趣吗?
他的小娘子很容易害臊,以她这年纪确实也这样,等再大一点,可能就不稀罕,嫌他肉麻当有趣了,得趁这时候多逗弄一会儿,以后看能不能生个像她一样可爱的女儿。
杜晴蜜默默地咬着大饼,很小心不让饼屑沾在脸上,终于等到水烧开了,马上又被他接了去。
“陶壶重,我来就好。”他皮粗肉厚还好,她就不同了,随便一滴热水都能烫红她。“最近要出一批桂花香片,我帮你留了几两。”
“谢谢夫君。”她本不是挑嘴的人,出身不好,有得吃就属万幸,更别说能喝上一盅茶,有时连过年都不见得有这样的好处。可是被他宠下来,舌头都养刁了,不是好茶不入喉。
她跟蒋负谦说过,别把好茶拿来喂养她,能得好价,卖了分利给茶农,慰劳大家辛苦更有意义,他却有话堵她,说茶号的当家主母不懂得品茶,以后丈夫不在,正巧有客临门,如何拿出好茶款待?这是必要之举。
起先她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真把品茶当功课学,确实她也该学,不过后来她到范品房里帮忙,一包范品最多就五钱,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是在宠溺她,把一钱数两的好茶泡来给她当水喝。
这种男人,她怎么能不倾心?人说成亲是第二次投胎,这回她的命格不错,嫁了个好丈夫。
只是有一点她不知道该如何突破,也不知道是她贪心不足还是怎的,蒋负谦待她已经是一等一的好了,她有时还会忽来一阵感慨,觉得心上有处地方没被填满,她跟自己说了好几回该知足了,睡前说服了自己,睡醒又暗自神伤,天天周而复始,都快要疯了。
愈爱他就愈不能释怀,毕竟到现在他们还分开睡,头几天还能说他体贴,现在……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每回晚饭过后,他都会带着她巡视圆楼,顺便消消肚里积食,回房后,他在案前写宇,她则在一旁做点女红,虽然绣工不好,丈夫贴身的东西总该由她来发落。两人同处一室鲜少对谈,心里却有说不出来的甜蜜与亲近,只是在就寝时分,看她睡好他便会马上移进书房。每每她都会拉下面被一隅,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涌上的矛盾与酸楚在她眼眸里蓄泪。
“夫君请留步”这句话滚到她舌尖好几回了,最后还是吞了回去,她是苦过来的人,知道矜持没饭吃,可就是拉不下脸求他留下来。
跟丈夫求爱跟求差事终究是十万八千里的差别。
一喜一忧,倏起倏伏,她就算没念过书,也知道长期下来是会积病的,既然不触来明,只好迂回行事了,但愿他能明白她已经准备好。
她是真的想跟他过一辈子的。
蒋负谦还真没察觉,享受着杜晴蜜的照顾,嘘寒问暖,时刻关心,越来越有成家的感觉,脸上欣喜藏不住,虽然睡在书房,精神却是一天比一天好。
他不是不愿跟晴蜜同床,事实上他期待得很,巴望着快点把事倍处理妥当,好名正言顺相拥共眠,只是姊姊现在还在福州,得再过半个月才会回省城。
他说服晴蜜别去澄清两人的关系,是想先下手为强,尽避他们在外已经是一体,终究没有正式拜堂,他们的关系已经大抄快捷方式,婚事绝对不能省,在拜堂祭祖之前他不能占她便宜。
不告诉晴蜜,是为了想替她省点事,不想让她熬夜准备新妇的绣品——以她的个性,不可能为了做嫁衣而荒度了茶号的工作。怕她乱想,除了下山谈生意外,在圆楼总是带着她,寸步不离。
但杜晴蜜还是乱想了,整个人过得好矛盾,这几天又常在梦里吓醒,以为蒋负谦说要娶她是场梦,现实虚幻快把她的精神耗尽。
可能是累了,坚持也就松了,夫妻一场,有什么事不好说开的?说开了不见得是坏事,如果蒋负谦真喜欢她,会给个交代的。
杜晴蜜也不挑日子,这念头一爬走来的当天,她就付诸行动了。
“夫君请留步。”她绞着十指,留下正要回到书房的蒋负谦。
“还有什么事吗?是……生活上缺什么?用度不够?”今天见她欲言又止好几回,他本想问,又怕突然开口反而让她的问题缩了回去,既然她主动提起,那是再好不过。蒋负谦走回床边,拉着她的手落坐。“有事尽避开口,我不是个会苛待妻子的丈夫。”
“我知道。”只是不留房罢了。杜晴蜜理怨如丝,缠成一球了。“你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啊?”蒋负谦愣。他不是没听过什么古怪的要求,茶户要请休日,连**长疮都拿出来当过借口,他也淡定地听,淡定地允,唯独她的要求令他无措。“你是听了别人什么话吗?”
杜晴蜜摇摇头,她怎么可能把这问题扔给别人出主意。“是我的想法。我们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应该也是把对方视为另一半的,不然你不会待我这么好。只是夫妻除非感情不和,鲜少分床睡的吧?你一直睡在书房,万一让人知道了,那可怎么办?”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别慌,再过一阵子就不分床了。”蒋负谦取下她发上银簪,解开她盘好的发髻,手指轻柔地顺开她如瀑长发。“好了,别胡思乱想,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