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这么严重啦!只是请人代笔要钱,请人跑腿也要钱,才套多省一些。我算过了,只要努力个四年左右就能把钱还清,换来往后四十年的轻松惬意,很值得的。”不趁现在她只身一人无家累时还完,难道还要把债带到夫家吗?
而且年岁愈多愈难接差事,不过采茶大娘很多都四、五十岁还在工作,来到这里她安心许多。
“你开心就好。”她跟姊姊一样,很有主见,也都很固执,他拿这种人没法子。“以后你别偷偷摸摸请人送钱过去了,把请人代笔跑腿的钱省起来,为你日后打算。鸣茶姊姊也有分,年底都会分净利给她,你在这儿吃住不是问题,不如我每个月留你半薪,年底一起算给姊姊,差不多明年底后年初就还清了,你觉得如何?”
“那就再好不过了,多谢公子。”确实帮她省了很多功夫,不用烦恼有谁可以替她写字跑腿,也不用担心龙夫人收不到,而且能在她签定的合同时间内还清,更让她安心不少。蒋负谦一定有帮她设想到这层才会……
杜晴蜜欣喜不已,眼返含泪,站起身朝他鞠躬道谢,额头都快能碰膝了。
“傻丫头……好了好了,我头都昏了。”还好是遇上他们姊弟俩,不然略施小惠就能让她记上这么多年,被卖了还频频跟人道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还有件事,我没跟你商量就作决定了,还希望你不要见怪。”
“什么事?”杜晴蜜茫然抬头。
“还记得我跟油行老妇说,你是我两年前娶进的发妻吧?”见她脸上微微一红,蒋负谦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担心她对此事作文章,便请姊夫在福州宁德帮我们买通一些人,说吃过我们的喜宴,就设在胡麻巷最后一间宅子,叫永德船行,你是船夫杜得胜的女儿。千万记住,别漏了。”
“好,我、我记上了。福州宁德胡麻巷,永德船行,杜得胜的女儿。”连假身分都替她找好了。念过这么一回,杜晴蜜竟有成了他媳妇儿的错觉。再跟他同处一室下去,脑袋都不是自己的了。“还有事吗?没事我回茶山忙去了。”
她是来工作的、她是来工作的……杜晴蜜在脑中不断默念,可偏了的心思就是导正不回来,她真糟糕。
“我跟你一道儿过去巡山吧。”蒋负赚起身整袍,待她对茶箐再熟稔些时,再把她调回来,教她翻茶、炒茶等制茶程序,把她留近一点,再慢慢加她工资。
杜晴蜜赶紧把斗笠戴起来,布巾绑好才随他步出书房。她宁可闷死,也不要人问她脸怎么这么红,白白羞愧至死。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她的小女儿心思肯定藏不住了。他这么好,怎么可能会看上她这个连采茶都笨拙的野丫头呢?
正午日头艳,采下的茶箐质地最为优美,大伙儿轮着休息吃饭,没有谁多贪一刻,最多再灌一碗凉茶就戴上斗笠,绑上竹笼,走回茶田干活。
为蒋负谦做事的茶农平日就很认真,不敢偷赖,今天更是严阵以待,不敢马虎松懈,因为当家就站在田度旁,背手监看!
“当家,这是晴蜜采的茶。”接替阿贵运茶工作的中年人按照蒋负谦的吩咐,以竹筛铺了一层茶箐,端了过来。
“当家要教晴蜜制茶吗?”
“嗯。”他应了声,以指拨弄竹筛内的茶箐,还得再磨练一段时间才能稳定,不过可以先教她挑茶来提升采摘时的眼光。“晴蜜,过来,我教你挑茶。”
杜晴蜜听到蒋负谦说要教她挑茶,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地往田埂处跑,怕慢了时间,却忘了留意脚下,结果一个不小心拐到茶树,啊的一声,整个人就没入茶树丛里。
“慢点,别跌倒了,都跟你说了要小心。”见她跌跤,蒋负谦嘴上教训着,跨得可大步了。“有没有摔疼哪里了,让我瞧瞧。”
“没事,我好得很。最重要的是,你瞧,生茶都没沽上土呢!”生茶洗过味道就差了,幸好她先把竹笼扶正。
杜晴蜜摔得灰头土脸。为了保住生茶,她两腿膝盖直接跪地,双手举起竹笼,麻绳束得她的腰又痒又痛,蒋负谦想贵怪,又舍不得骂出口。
这些茶哪有她重要?
“一笼茶最多做两块茶砖,倒了损失不大,下回先护你自己。伤了不能工作,损失更严重。”吃烧拼哪有不掉芝麻的道理?运生茶下山进圆楼,难免都会翻几回车,要是每个都像她这么拼命,他不是得忙着找人递补,就是寻访大夫长驻。“膝盖都流血了,疼吗?走不走得动?”
杜晴蜜点点头,其实听不清楚他讲了什么。他靠得好近,近到都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将竹笼交给过来探看的好心大娘,扶地想起来,却像只挣扎着想翻身的小乌龟,久久不能如愿。
“别动,让我来吧。”蒋负谦将她打横抱走,来到田埂头的榕树下。
杜晴蜜张着嘴,大小都能塞进颗热鸡蛋,傻不溜丢地看着他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坐上了榕树下的矮凳,双脚被抬到他腿上放,一股撕裂的痛楚袭来,她才回神呼疼。
“好痛啊!”她痛到想把脚缩回来,但蒋负谦不肯让。“不行的,这不合宜,不合宜啦!”哪有当家这样帮伙计清伤口的。
第3章(2)
瞧她疼得眼角泛泪光,可伤口不治,发炎了更痛更难处理,他只有狠下心肠,手肘压上她痛得缩动的脚踝,拿起放在树下的清水把伤口上的泥巴冲去,小心翼翼地将黏上伤口、破损磨薄的裤料剥离,再撒上金创药。
“我随身带的量不足,得回圆楼包扎才行。”伤口卡进几颗碎石,伤得挺深的。“你走得动吗?需不需要我背你?”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可以的!”让他抱来树下已经很像高烧未退,整颗头好热好胀,再让他背进圆楼,她还有脸活吗?
蒋负谦不禁有些气闷,为什么两人热识这么久,他一直尽心照顾还是拉不近两人的距离?是他做得不够好还是方式错了?今天换作阿正或阿贵,她还会推辞吗?
算了,随便她,就看等会儿下山坡道她会不会一路滚进圆楼里!
负气地想归想,他还是伸手扶了她一把。抬头一看,一名打扮得当,身穿云白曲襦,青竹镶辊边的少妇正朝他挥手,往他这里走近。
“姊姊?!”他扶着杜晴蜜,不能上前迎接,只能看着双颊被晒得红扑扑的蒋舒月踏进树荫下。“你什么时候来的?姊夫呢?怎么放你一个人?”
“他在圆楼规视你储放的茶货呢,我刻意不让他跟上山的。”丈夫那曲老调等晚上再弹,她有事要先问他,只是意外多了个人。“这位姑娘是?”
“她就是你找了两年多的人,名叫杜晴蜜。”蒋负谦将前因后果简短地说了一遍。而他用猜的也能明白姊姊来意为何,便主动托出请姊夫担造他在福州德宁成亲的事情经过。
“龙夫人万福。”杜晴蜜顶着憨笑,搔头问安。
“啊,我想起来了,原来就是你啊!”蒋舒月豁然抚掌,她记得这颗小小包子。“真没见过像你这般固执的人,都说没欠条了还硬要送钱上门。好吧,既然你想还就让你还,反正在我弟弟这儿,不怕你受委屈。负谦,借一步说话。”
“好,你先坐着。”蒋负谦安顿好杜晴蜜后,才跟着蒋舒月走到几步远外,跟她换了位置。“你站里面点儿,别晒到日头。”
“行了,姊姊知道你体贴。”不管到哪儿都是她的好弟弟,“跟你说正经的,我替你问了几门亲事,也讨了画像,但我想……你不如就娶了晴蜜吧。”
“你在说什么?”蒋负谦看了杜晴蜜一眼,不管有或没有,都觉得她正竖直了耳朵在听。“她会听见的,万一当真就糟了。”
“哪里不好?我觉得顶好。”蒋舒月也回头看了看杜晴蜜,她对弟媳唯一的要求便是负谦喜欢就好。“虽然你请君奕圆谎是防患未然,终究是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就算大伙儿知道是假的,也没人敢动晴蜜的主意,她能让你付出到这种程度,说你对她没意思,螃蟹都能直着走了。”
负谦替晴蜜清理创口时的细心柔意,她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没有意思,怎么会出现这种令人误会的举动?她想负谦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是自然而然流露的吧。再说,帮忙晴蜜的办法百百种,没必要以假夫妻的身分诓骗那对母子,为了圆一个谎,再编千千万万个谎。纵然没时间与对方相耗,以负谦现今的能力,请讼师不是问题,直接送官府就可以脱身了不是?
“误了她的名声吗?”蒋负谦喃喃自语,难道一开始他就抱持着先据地为王的念头才——他捂住嘴,闭目沈眉,原来他是这么糟糕的人。
难怪他会突然抱住晴蜜,脱口唤她“爱妻”;难怪他会主动抛出差事引她上钩钩,把她带回鸣台山;难怪他会为了她对阿正、阿贵的称谓生气,甚至动用权才将两人调回圆楼;难怪他会关心她吃饭、关心她用度、亲自指点她采茶、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有人进到鸣台山好几年了,还没机会进圆楼挑茶,她来不到两个月,他就迫不及待想教会她,慢慢放到离他近一点的位置。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源自于两个字——
占有!
曾几何时,对她的占有已经这么满了?既然厘清了最原始的欲|望,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理了理情绪才开口,“你也要问她愿不愿意,别看她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骨子里其实倔得很。”
看来他是招了。蒋舒月抿唇一笑,心情乐活得很,“问问不就知道了?”
坐在原地,杜晴蜜绞紧十指,膝盖已经不疼了,因为心中蔓延开来的痛楚让她无暇顾及,只懂大口喘气,舒缓胸口的冲击。
她知道公子对她没意思,亲耳听见时却像被判了死刊,有种活不了的恐惧。
她会听见的,万一当真就糟了。
早知道就不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了,何苦自寻烦恼?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当真?她从头到尾保持距离,自认没有过腧矩的行为,凭什么以为她会当真?
杜晴蜜气都上来了,蒋负谦肯娶她,她还不一定肯嫁呢!
“晴蜜?晴蜜?脚很疼吗?”脸色铁青成这样,还咬着下唇,像是在忍痛一般。蒋负谦轻拍她紧绞的素手,再拿起斗笠为她的膝盖搧凉,想借此镇痛。
杜晴蜜一回神,蒋负谦仅在咫尺,一股委屈冒上头,抽着鼻子想跟他说——“放心,我才不会缠着你”,嘴张了好几回就是发不出声音,能说话的时候,又被人抢白,而且是道午夜梦回间听闻会把她活活叮醒的声音——
“蒋负谦、杜晴蜜!你们两个快给我出来!”油行老妇还在上山坡道,没见着人,声音就先嚷得半山响。
她浩浩荡荡地带了一群壮丁,为首就是她儿子,看见蒋负谦时,怒气冲冲的她,嘴里好像快冒出尖牙了。
“我问过了,你无妻无子,孑然一身,还敢骗我说晴蜜是你的妻子?今天不把晴蜜交出来,我就打得你满地找牙!”油行老妇一挥手,三十名壮丁一字排开,把茶山的出入口挡了起来。
“谁说我骗你来着?我回来这里制茶不过才两年多,旁人见我来去一人,自然认定我无妻无子,我不说,谁知道我在福州拜过堂、成过亲?你若不信,大可到福州宁德胡麻巷的永德船行探问,我就是在此处设宴,晴蜜的父亲还是里头的船夫。”蒋负谦不见惧意,迎上油行老妇,利眼一扫她身后的壮丁。“如果你聘来的人胆子够大,最好把我们鸣台山上的人全杀了,否则上天下地,必定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蒋负谦说到做到。”
“你休想成肋我!骗了我这么多次,再相信你我就是傻子!让开,今天我一定要带晴蜜回去!”油行老妇走到哪儿,蒋负谦就拦到哪儿。“你们还在等什么?快点把他架开,把坐在树下的女子给我绑回来!”
蒋负谦冷眼一瞪。“看看你们周遭,所及之处都是我的地盘,除非你们有万贯家财可以跟我耗,否则劝你们最好作罢下山,我可以当作没这回事。”
三十名壮丁本想动手,听他这么一说,纷纷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轻举妄动。
“唆,那个谁……搬生茶的那位大哥,对,就是你。”蒋舒月朝茶园唤人,笑容甜美,是在场除了蒋负谦外,唯一不受油行阵仗影响的人。“麻烦你从另一处下山报官,说有人来强掳鸣茶茶号的人,当家蒋负谦更被人架着威胁,说要打得他满地找牙。如果他们追着你不放,就朝圆楼大声喊救命,我想里面应该有六、七十个人跑不掉,我们还是有赢面。”
在山上长大的人嗓门特别清亮,她初来鸣台山看茶园时,连个五十来岁的茶农老妇在半山腰喊人吃饭的声响,传上来都字字清晰,中气十足,令她诧异不已。据说年轻男女喝山歌传情,可以从这座山传到那座山,厉害得很。
“茶号当家又如何?老娘背后千亩地!你算哪根葱?想威胁我还早得很呢!这次我不会再上当了!”老妇指着蒋负谦。“给我打,回去一人加二十两!”
“千亩地就敢来叫嚣,这天地要颠倒了吧?我弟弟名下的『茶山』可不止这一座,就算你的千亩地都在鱼米之乡,恐怕也惹不起吧?再说,我们的茶叶可是有供到北方当军资的,光人脉也压死你!”敢来踩负谦的地盘,还想抢她弟媳?她蒋舒月可不是吃素的!“你们帮我把这对母子绑起来,我一人给你们一百两!”
“姊姊,好了,消消气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姊姊个性护短,谁动了她的人,她就跟谁没完,虽然对他挺受用的,不过此事不该由她出头。“我一直不想动粗,不然命人朝圆楼一呼,近百名壮丁不消一刻就能包围你们,一人加五十两我都出得起。晴蜜就是念在你曾供她吃住的分上,才不与你计较,否则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但这回不能再姑息你们了。唤人上来,先教训他们一顿再报官吧!”
老妇带上来的壮汉们听到这句话,面面相觑,各使眼色,没一会儿工夫就全跑得不见人影了。他们不过是普通的抽工或庄稼汉,老妇说只要站在她身后助阵,什么事都不用做就能得五两,上了山才知道是趟捋虎须的苦差事,真帮她打人,别说二十两,再多十倍都是听得到,但看不到、用不到的虚无钱,不跑的是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