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婵娟和仲裕之两人铁着一张脸,沉默接受他们的安慰。纵火烧房子这类暴行,看在仲裕之跟里只是气愤,换到蔺婵娟心里,却是深深的自责。
这明显是桩阴谋。
有人看传教士不顺眼,故意要赶走他们,才用这么卑劣的手段。然而真正教蔺婵娟挂心的,不是有人想赶走传教士这件事,而是他们的行踪遭人泄漏,这恐怕和她有关。
泰半是她雇请的制碑师傅走漏风声,有心之士再自行推敲,一路打听到传教士住的地方,而引发的杀身之祸。这就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同一个道理,真个是很对不起他们。
“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我向你们道歉。”蔺婵娟无法原谅自个儿的疏失,因而显得难过不已。
现场男人立刻陷入一片混乱。
“没这回事,蔺姑娘言重了。”
“对啊!婵娟你到底在胡说什么,这事根本和你没有关系。”
“是我们自己不小心,蔺姑娘毋须自责。”
现场男人你一句、我一言地拼命安慰蔺婵娟,她摇摇头,一脸坚决地拒绝他们的好意。
“你们别再安慰我,我们都知道这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再谨慎一点,找对人,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蔺婵娟是一个勇于负责的人,不过,这回她过头了,在场的男人都不表示赞同。
“蔺姑娘,千万别这么说。你已经尽力,人的口是封不住的,你能帮忙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好了。至于我们的房子被烧,也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是运气不好,我们不会埋怨谁。”方格里罗要蔺婵娟别净将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他们对她只有感激,没有责怪,可她就是放心不下。
“是啊,婵娟。”仲裕之接口道。“更何况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帮建安兄他们找新住处。等他们安置好了,回头再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不必急于一时。
仲裕之就事论事地提出这个建议,说完了之后,发现大家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他,害他怪不好意思的。
“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偶尔也会用脑啊!”他困窘的抗议。“而且我又没说错,他们现在真的需要一个住的地方嘛,不然怎么度过今夜?”
关于他的各项提议,原则上都没错,他们都赞成。只不过话由他口中说出,自是特别令人惊奇,他们还以为他只会玩乐呢!其实还是满有见地的。
“仲公子说的没有错,你们是需要一个住的地方。”蔺婵娟附和仲裕之的提议。
“暂时先住到我家来吧!”她建议。“我那儿还有几间空房,环境也算隐密,应该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才对。”
蔺婵娟相信,搬到她家以后就没问题。毕竟她家开杠房,一般人本来就很不愿意踏进这种地方,正好可以免去无谓的骚扰,也比较安全。
“我也觉得婵娟的提议不错,她家是挺安全的,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大伙儿就在仲裕之的强力附议下,决定先寄住到婵娟她家,其余的事,再行讨论。
就在这厢他们忙着在火场寻找残余物的同时,酒肆那厢有个男子正扯开嗓门大声嚷嚷,语带醉意的喊着。
“我这可是为民除害啊!”男人一边说,一边打酒嗝。“那些个洋鬼子,自以为了不起,来咱们这儿官扬个什么狗屁教义,我呸!”
男人吐了一口痰。
“他们长得那副德行,怎么知道咱们要什么呀?”男子摇摇晃晃的样子看起来很危险。“咱们没那些洋鬼子的教,不也是过得挺好的,谁要他们鸡婆。”
说着说着,男子又打了一个酒嗝。
“要我说,他们根本是想借传教之名,行侵略之实。咱们蚝镜那块地,就是这么给占去的。这回啊,绝对不能再姑息那些洋鬼子,让他们称心如意!”
男子左一声洋鬼子欺侮人、右一句洋鬼子滚出去,的确引来不少赞同的声音。虽然没有多少人真的看过传教士,但他们都听说过传教士的事,并且对这些不实的传言感到害怕。
“不过各位乡亲不必怕,我已经帮你们出了一口怨气。”男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虽然那两个教士有蔺婵娟那娘儿们护着,但我还是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房子,看他们能对我怎么办。”
男子说完哈哈大笑,嚣张的行径,惹来其他客人的侧目,尤其是最靠右边角落的那一桌客人,最为忧心。
“绮罗姊,刚刚那个人说的话,你有没有听见?”甄相思正巧约桑绮罗到这间酒楼喝酒,就这么凑巧给她们听见这件事。
“听见了。”桑绮罗皱眉。“看来婵娟最近有很多秘密,是咱们不知道的。”她们姊妹四人曾立誓不互相欺瞒。但是显然已有人先破例。
“这事留待以后再说。”甄相思倒还比较担心其他事。“婵娟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结交的这两个传教士是非法居留?”
“恐怕不晓得。”桑绮罗面色凝重的摇头。“一般人都不清楚朝廷颁布的法令,传教士不能到内陆活动这条规定,更是没有几个人懂,我怕婵娟也不明白。”
“这么说来……”甄相思紧张的站起来。
“我们最好赶快通知婵娟,要她别蹬这趟浑水!”
桑绮罗和甄相思,说的话还没完全落下,紧接着马上离开酒肆,赶去蔺婵娟她家。离开的时候那人还在高声谈论该怎么处置传教士,现场热闹滚滚。
另一方面,当桑绮罗和甄相思两人十万火急冲进蔺婵娟的店,试图阻止她们的结拜姊妹收留传教士时,却发现大家都在,并且在喝茶。
“你们、你们还有兴致喝茶,我们都快急死了,你们倒悠闲!”甄相思劈头就是一阵乱骂,骂得在场的人个个莫名其妙。
“什么事这么急?”蔺婵娟平静地问道,一点都不紧张。
“杀头的事,这够严重了吧?”甄相思她大小姐挑了张空椅一屁股坐下,这才发现坐在角落的仲裕之。
“你怎么也在这儿?”甄相思铁着一张脸问仲裕之。
“怎么,我不能来吗?”仲裕之的脸色也不好看,挑高了眉回道。
“不是不能来,只是惊讶你什么时候变得和婵娟这么要好。”说这话时她偷偷瞄蔺蝉娟几眼,蔺婵娟仍是一脸平静。
“我和她要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整个金陵的人都在传,不是吗?”显然仲裕之也满清楚外头那些风声,并引以为傲。
这气坏了相思。
“你自己不要脸那是你的事,请你不要破坏婵娟的声誉,她还要做人。”不能就此给他糟蹋。
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才该检讨你自己的心态,明明是嫉妒,还装出一副完全为她好的模样,这才是笑话。”也不想想自己都有老公了,还硬要介入别人的爱情。
“我这是保护婵娟。不被你欺侮。”她火大的反击。
“谢谢你的鸡婆,她好得很,不需要你保护。”仲裕之的口气也很冲,战火一触即发。
“谁遇见你都要人保护。”不受色魔侵害。
“我再说一次,我和婵娟的事与你无关。”最好调离金陵,免得碍眼。
“你配不上婵娟!”
“谁说我配不上?”
“我说你配不上!”
“配得上!”
“配不上!”
“配得上!”
“两个人都闭嘴,配得上配不上都轮不到你们开口说话,统统给我坐下!”
一个清脆但坚定的声音,介入正吵得凶的双方人马中。只见甄相思和仲裕之两人摸摸鼻子,乖乖的坐下,谁也不敢再出声。
不愧是金陵第一女讼师,威严无人可比。
“好了,看样子该来的人都来了。这样也好,一次说明,省得奔波。”平定了两个互吼的蛮子之后,桑绮罗接着马上解决传教士的问题。
“究竟是什么事,让绮罗姊这般紧张?”蔺婵娟不明白她们为何匆匆忙忙的赶来,脸色还很不对劲。
“我当然要紧张了。”桑绮罗的目光转向方格里罗和亚钦欧。“我先问你,你这两个朋友的房子昨晚是不是让人给烧了?”
“没错,绮罗姊怎么知道?”蔺婵娟显得十分惊讶。
“因为放火烧房子的人这会儿正在酒馆里大声嚷嚷,说他这是为民除害,还要大家掌声鼓励。”甄相思一旁插嘴。
“真的?”闻言,蔺婵娟愣了一下。“那你怎么还不赶快把那个人抓起来?”任由他胡作非为。
由于蔺婵娟的语气中不无责怪之意,气得甄相思大叫。
“怎么抓?”甄相思喊冤。“那个人只是随便嚷嚷,我又没证据,不能平白抓人。”
她越想越不甘心。
“再说,是你违法在先,我没将你抓回去问罪已经很好了,你还责怪我没有抓人?”真个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什么时候违法?”蔺婵娟的火气几乎因甄相思凶悍的态度而升起。
“这就是我们急着找你的原因。”桑绮罗连忙介入,免得两个好姊妹真的翻脸。
“严格来说,不是你违法。而是你收留的人违法。你知道按照规定,他们是不能到内地来的吗?”桑绮罗将矛头指向始终不发一言的传教士,只见两人不约而同的低下头,不敢多说一句。
“绮罗姊的意思是……他们不应该到金陵来?”蔺婵娟这会儿总算弄懂为何甄相思会如此激动。
“对。”桑绮罗点头。“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肇庆一带,最近听说扩大到绍兴,但活动范围还是有限,我怕他们就是趁着这次机会偷跑的。”
赴内地传教,是所有传教士的梦想,但碍于法令,至今还没有人可以这么做。桑绮罗判断这两个传教士泰半是因为急于建功,所以才会大胆违反规定,私自跑到内地来,却没想到因此而带来麻烦。
“绮罗姊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们真个是偷跑的?”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后,蔺婵娟转而询问传教士。
方格里罗羞愧的点点头,承认道:“这位姑娘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的确是趁跟随罗明坚神父到绍兴的机会,偷偷溜到金陵来……”
“所以你们的举止才会这么神秘,不敢与人交往。”蔺婵娟总算知道他们何以要求她守密,却为时已晚。
罢了,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她已经与他们交往,并且闹得人尽皆知,也没什么好顾虑。
“就算你们真的违法好了,我还是当你们是朋友,不会因此而看轻你们。”蔺婵娟是那种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也决心帮助传教士。
“我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婵娟。”桑绮罗皱眉。“我不反对你跟他们交朋友,但你千万不可以收留他们,否则你就是下一个遭报复的对象。”当知某些狂热分子是不能惹的,最好不要冲动。
“我不怕。”蔺婵娟已决定豁出去。“不管我是不是下一个遭报复的对象,我就是不能任由我的朋友没有地方住,出外遭受危险。”
“婵娟!”桑绮罗和甄相思两个人同时提高音调,不晓得该拿她们这个顽固的小妹怎么办。
这个时候,一旁的仲裕之反倒笑了起来,吊儿郎当的摸着鼻子哼道
“你们都不要吵了,这有什么难的?就住到我那儿好了。”还不简单。
于是乎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他。
“你那儿?”甄相思怀疑的看着仲裕之。
“对,我那儿。”他还是一派不在乎。“反正我房子多,烧掉几问也无所谓,你们也用不着头痛。”
很大方的提议,但众人还是怀疑。
“看什么看?他们也是我的朋友!”
在大伙儿怀疑的眼神下,他终于脸红嚷嚷。
“婵娟可以为他们牺牲。我当然也可以!”这年头好人还真难做,连房子要免费送人住,都得遭受异样眼光。
仲裕之在心里犯嘀咕,不晓得他们何以这样看着他。
其实他们心里正想着——别看这小子外表吊儿郎当,其实骨子里还挺有义气的。
甄相思和桑绮罗两人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第八章
打从那日在永平号遭受蔺婵娟捉弄,红兰就想报复,只是苦无机会,因而抱头苦思。
这天,她像往常一样,在老鸨的安排下与客人同寝。完事之后赖在客人身边撒娇,客人心情一舒坦,话也就跟着多起来。
“我越想越不甘心,老子好不容易才将两个洋鬼子赶出李庄,蔺婵娟那娘儿们后脚就插进来管事,真是气死我也!”
原来红兰的这名客人正是当日放火烧屋子的男子,这会儿正拥着红兰,气呼呼的抱怨。
“咱们这儿有洋鬼子?”红兰贴在男子身上,很是惊讶。
“你没听说过这件事?”男子反问红兰。
“没听过,还请大爷指教。”红兰温顺的问男子。
男子立即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大声畅言。
“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听一个已经退休的制碑师父说,蔺婵娟找他帮忙制作一个造型奇特的墓碑,上头有两个交叉的东西,还把图拿给我看。你知道,我到过肇庆,我一看图,就知道这是洋鬼子的东西。便趁黑跟踪蔺婵娟看那些洋鬼子住在哪里,最后终于让我查到是住在李庄。”男子一口气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完。
“后来呢?”红兰听得十分入迷。
“后来……”男子阴森的笑了。“后来他们的房子,就让我放把火给烧了。可惜那两个洋鬼子逃得快,没教火给烧死,这会儿还稳稳当当住在仲裕之的房子里,我动都动不了他们。”
自从他放火烧房子以来,金陵到处一片风声鹤唳,官府出动所有人员警备,就怕有人再遭殃。甄相思那贱人,更是把矛头对准他,不但派人全天候盯哨,还三不五时传唤他到官府问话,让他不胜其扰。更气人的是,他明明已经为金陵老百姓做了这么一桩大事,百姓也不站出来说话,默许蔺婵娟胡作非为。
“原来大爷做了这么一件了不起的事,但小女子有一个疑问,这跟仲公子有何关系?”红兰总算弄懂这些日子人们窃窃私语的原因,但她关心的不只是如何陷害蔺婵娟那贱人,更关心她的老相好。
“他也帮着蔺婵娟和那两个洋鬼子结交,你说有没有关系?”男子气急败坏的大骂仲裕之。
“我说这姓仲的小子,不晓得哪条筋不对劲。平日看他还挺顺眼的,最近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不但空出屋子给洋鬼子住,并且派了一堆护院散布在屋子的周围,害我无法下手。”
“我知道他着了什么魔,仲公子会变成这个样子,全是蔺婵娟的缘故。”红兰恨恨的说道,满肚子都是怨气。
男子见状眯起眼,回望红兰。
“我记得他是你以前的老相好,好些人还传说他会为你赎身,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