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月饼?”
“嗯哼,”她低头专注在平底锅里的鱼片,边解释道:“我想做点比较淡口味的月饼,这样对你的胃来说负担会比较小。”
原来又是为了他而张罗这些有的没的。
“不必那么麻烦吧?没吃月饼也不会怎么样。”他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实是不舍得她忙得昏天暗地,“光是准备我的三餐就够你烦恼了,更何况你还得照顾乔乔、忙家事——”
“其实也没有麻烦到哪去,”她回头,对他露出了微笑,“而且做出来大家都可以吃、还可以送一些给公司的人,这样不是挺好?”
她很坚持,即使身段看起来柔软。
他已经相当了解她了,因此也不再继续劝退,由着她去吧。
他走到了一只不锈钢锅前,看着里头那带点米黄色的甜馅,忍不住以指勾了一些送进嘴里。
“喂!你居然偷吃!”她发现了。
“反正你还有那么大一锅,我才吃一口。”他佯装委屈。
“那不是重点!”
她将鱼片装盘端上桌,顺手拿走他眼前的甜馅,“这样到时候吃了成品怎么会有惊喜感?”
“没关系,我可以假装很惊喜,像这样——”他开始夸张地演了起来,“唉呀!这是什么口味?我怎么从来都没吃过?天哪,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够了喔,”她笑出声,槌了他一拳,“快吃饭!”
“是!”他立刻敛起不正经的态度,随即又问:“对了,乔乔呢?在房间睡觉吗?”
“妈带去公园玩了。”
“这么晚了还在公园?”
“是啊,最近那边好像有人开了什么土风舞的课程,她们祖孙俩常常会去那里看人家跳舞。”
“喔。”他只是点点头,没再表示什么。
他发现最近母亲来家里的次数变多了,想想也是,从以前她就喜欢黏着乔乔,只是碍于先前曼青总是没给过好脸色,所以经常是忍到极限了才会过来,现在倒好,三不五时就来一趟。
他举筷夹了片鱼肉,不自觉地笑了,虽然“家和万事兴”听起来有些八股,可也是有几分道理在。
“在笑什么?”她坐到了对面,拿起碗筷。
“没有,想到公司的事而已。”他胡诌。
她知道他只是随便搪塞,不过既然他提起了,她也顺势问道:“最近公司好像又忙了起来?”
“嗯,案子很多,都是中秋节的应景广告,不过也都做得差不多了。”
余曼青夹了菜、扒了口饭,咀嚼吞下后才道:“记得不要太累,知道吗?”
“嗯,我知道。”
他给了她一个微笑,也是给了她一个承诺,他一直都明白,虽然她没表现在脸上,可其实心里仍有隐忧。
偶尔,她会摸着他变瘦的手臂,若有所思。
那样的落寞让他不舍,所以他总是把她准备的三餐吃个精光,以保持体力,不论心思再怎么紊乱,他一定逼自己放空入睡,以保持精神上的最佳状态。
他告诉自己,要以最快的速度痊愈,因为他不想再看见妻子强颜欢笑的样子了——即使她藏得很好,真的很好,可她终究还是从梦呓里露出了端倪。
虽然他不确定她梦见了什么,可是他知道令她哭泣的人是他。
尽管只是在梦中,却仍然让他心痛难忍。
经过多次的疗程,医生总算宣布了痊愈的好消息。
简维政不必再继续接受化疗了,只需每半年回来复诊一次即可。
余曼青这才真正如释重负,像是奔走已久的船只终于能够下锚,她不停向医生鞠躬道谢,其热诚连医生都要觉得不好意思了。
“你太太很爱你。”这是医生的结论。
他望向简维政,叹道:“一路走来她都是这么关心你,比你这个生病的人还积极,所以你要好好疼她。”
简维政会心一笑,“当然,一定的,我每天都很疼她。”
“你……在说什么啊?”余曼青轻斥了声。
“连医生都看出来你这么爱我了,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他调侃妻子一句。
“你——”她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事实上,自从重生以来,她渐渐在维政身上发掘出许多有趣的面貌。
从前或许是自认身为一个年纪较长的“照顾者”,他几乎从不在她面前嘻笑打闹,绝大部分都是以一个稳重干练、并且充满成熟魅力的形象来面对家庭与生活。
所以在上一世的时候,她曾经非常忌妒他公司里的同事,因为他们可以见到她所见不到的简维政。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偶尔会捉弄她,偶尔会开点低级的玩笑,偶尔会对她耍耍幼稚,也偶尔会躺在她大腿上撒娇——嗯,大概是撒娇吧。
很不一样的简维政,可她却不讨厌,甚至更加爱他。
大概是重生之后,她彻底改变了,于是维政也跟着改变?抑或是她的态度不同了,于是他便配合着她?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是绕了好大一圈,终于安然走到这里。
离开了诊间,余曼青立刻从手提包里拿出行动电话。
“打给谁?”他随口问了声。
“打给妈呀,这么大的好消息她一定很想赶快知道!”她在手机上按了几下,找到了婆婆的号码,拨出。
简维政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轻勾唇角凝视着她。他思忖,那位医生说的没错,她的确比他积极……不管在哪一方面。
她也回了他一抹微笑,等待电话彼端的主人接听。
就在这个时候,她眼前突然一片黑,身体摇晃了下,一股飘忽的晕眩感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
“……曼青?你还好吗?”
她只听见维政唤了她一声,那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彷佛就是在河岸的两端……
啊、对了,今天是中秋。
她想起来了,上辈子她死掉那天,好像也正是中秋?
刹那间,这一切的巧合在她脑海里串出了不可思议的连结。她惊慌失措,难道老天爷让她在中秋夜重生,却又在同样的时间把她带走?
天,这太残忍了。
她不能回去,她不要回去,她好不容易才留住了维政的心,好不容易才陪他战胜了病魔,老天爷怎么能够就这样把她带走?
可惜,她没来得及挣扎,就这么晕倒在地。
“曼青?!”
她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是简维政震惊、忧心的容颜。
她作了一个梦。
梦见了那个宽敞、舒适、有格调的总编辑办公室,而她,就坐在那张昂贵的办公桌前,对面坐着的,是英俊、雅痞,放荡不羁的丁邦瑞。
正巧,她一直都想找个机会好好与他聊一聊。
“邦瑞,”她深呼吸,勾起唇角,“虽然前阵子我对你并不怎么礼貌,可是其实我真的很感谢你。”
闻言,丁邦瑞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你知道吗?我很感谢你教了我那么多作菜技巧,我也感谢你教我品酒、教我怎么处理食材、教我上流的美食世界……”当然,凡事都有优缺点,负面的影响她就不想再提起了。
“总之,”她继续说道:“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也留不住像维政那样的好丈夫,所以我——”
“嗄?”丁邦瑞出声打断了她的感性发言,“维政?那是谁啊?”
她愣了愣,露出一抹尴尬的微笑。
“就……我丈夫啊?你忘了?”好吧,虽然他们两个人是处得不怎么融洽,但也没必要假装不记得吧?
丁邦瑞却笑出声,彷佛在嘲笑她什么。
“宝贝,你在说什么傻话?”他伸出手来,覆在她的手背上,“你的丈夫就是我呀!”
余曼青猛地僵住。
“不……不可能。”她回过神来,茫然地疯狂摇头否认,“你不是我丈夫。我丈夫是简维政,我们还有一个叫做乔乔的女儿——”
“小宝贝,我才是你丈夫,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不是!”她猛一拍桌,十分激动,“我们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你不是我丈夫!”
此时,丁邦瑞突然敛起慵懒的笑容,面无表情。
“你和简维政不也离婚了吗?”
不,这不是真的!
余曼青顿时捂住耳朵,痛哭尖叫——
然后,她吓醒了,睁开双目瞪着天花板,呼吸又喘又急,浑身冷汗直冒。
窗外的天色已经转暗,她发现夜空中的明月又大又圆。
倏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窜进鼻腔,她抬手看见了手背上的点滴。
不……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
她又回到了那副三十八岁的残破身躯不,不该是这样的,老天爷怎么能这么残忍,在她苦心尽力了那么久之后,却还是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绝望、痛苦地撑起虚弱的身子,却猛然发现,病房似乎长得与记忆中不太相像……
第10章(2)
就在她疑惑不解时,房门被推了开来。
是简维政。
“唷?你醒啦?”他漾出笑容,手上还提着一袋像是食物的东西,“我还以为你会睡到明天早上。”
她一脸困惑,情绪还留在那段可怕的梦境里。
“怎么了?”他拉来椅子,坐到床边,不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干么露出这种表情?”
余曼青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我……没回去吗?”
“回去?回家吗?”简维政眉头一蹙,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你昏倒了,倒在诊间外面。你不记得?”
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只是就在三十秒前,她还悲痛的以为自己又要再度失去这个最爱的男人……
她忍不住对着他张开双手。
“怎么啦?一醒来就这么热情?”他意会的倾身将她拥入怀里。
“没有,”她摇摇头,蹭着他结实的胸膛,几乎就要哭出来,“作了恶梦而已……”
他低笑一声,轻抚着她的发丝道:“傻瓜,都有喜了还作什么恶梦。”
一听,她浑身一僵,略微退开了些,惊愕地看着他。
“你说……有喜?”
“是啊,”他露齿而笑,捏捏她的脸颊,“医生说你怀孕三个月了,你自己完全没发现?”
她只是张着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还说你太累了、又没好好补充营养,才会突然昏倒。”语毕,他不免感到有些自责。
妻子肯定是忙于照顾生病的他,才会彻底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好半晌,余曼青终于回神。
仔细回想,她的月事似乎真的很久没来报到了,加上这几个月来,她满脑子都在想着维政的治疗进展,根本没想过自己。
老天!她居然这么大意?!
“那、小孩呢?小孩有没有怎么样?”没有好好休息就算了,她还没有按日补充营养,甚至还让自己昏倒!
见她惊慌失措,简维政握紧了她的手,柔声道:“放心,胎儿的状况很好,好得不得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放松心情、每天吃得好睡得饱,这样就够了。”
听了他的话,余曼青这才松口气,万一胎儿出了什么状况,她该怎么面对自己、面对维政?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又问。
“我刚才问过医生了,他说你只是过度疲劳而已,只要醒来了就可以出院。”
“真的吗?”她终于露出了微笑。
“这么急着想出院?”他弹了下她的额头,忍俊不禁,“我本来还以为要在医院伺候你几天呢。”
“不,我受够医院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郑重地表达出自己的厌恶。
一回到家,阵阵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
“哇,好香!”
余曼青脱下鞋子,立刻发出赞叹,“是妈煮的吗?”
“当然。”简维政跟随在后,“她一听说你怀孕,马上跑去黄昏市场买了一堆东西,说要煮一大桌好料的让你补补身体。”
“虽然是一大桌,可是我的胃也装不下啊……”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苦笑。
这句话却让简维政想起了什么。
“话说回来,这次你怎么完全没有孕吐的反应?”
她愣了愣。是呀,为什么没有?怀乔乔的时候她简直吐惨了,吐得昏天暗地、吐得生不如死。
“大概是老二比较贴心?”她耸耸肩,露出了温润的微笑。
“哎呀!你们终于回来了。”
姚美玉的声音突然传来,她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可比一朵盛开的牡丹。
“妈。”余曼青叫了她一声。
“来来来,菜都煮好了,快点趁热吃。”
“不好意思,还让您张罗这么多……”
“欸,客套什么?”姚美玉走上前,热烈地挽着她的手就往饭厅里走,“你吃吃看合不合口味,全都是我的拿手菜喔!”
“既然是妈的拿手菜,那我可要仔细尝一尝了。”
“哎唷,跟你的蔚艺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见两个女人热络地走进了厨房,简维政顿时哭笑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变成空气了?如果他的记忆还算可靠的话,他不是今天才被宣布彻底痊愈吗?怎么他老妈好像一副没这事情一样?
“对了,乔乔呢?”他问。
“她很乖,自己在房间里玩积木。”边说着,姚美玉边解下了围裙,“你们先吃,我去带她出来。”
“没关系,我来就好,你们聊。”他笑了笑,转身径自走向女儿的房间。
当他打开房门,看见可爱的女儿坐在地上玩耍,那一瞬间,他的内心突然泛起一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动。
仅是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家里的气氛却是天壤之别。
当初每晚下班回来,他所面对的是满屋子的死寂,没有笑声、没有温暖,妻子看他的眼神是憎恨,而女儿看他的眼神则是陌生。
那时候的他真的很痛苦,却不知道该怎么排解那样的苦楚,只能夜夜买醉,然后过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爸比?”
女儿稚嫩的叫唤将他拉回了神。
“嗯?”他展开一抹柔和的笑容,弯身一把将女儿抱起,“阿嬷煮了好多好好吃的菜,你要吃吗?”
“要!乔乔要七??”简若乔点点头,口齿不清地应道。
“那好,乔乔今天要吃很多很多、要吃很饱很饱喔!”一边说着,他熄了房间的灯,抱着女儿往厨房走去。
晚餐过后,余曼青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夜就准备好的甜馅,四个人就这么围在餐桌前,捏出了一堆歪七扭八的月饼。
月饼的外观很糟糕,可却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月饼。
她曾经怀疑过、困惑过,会不会那段不堪的人生只是一段又臭又长的恶梦?可转念想想,梦或许可以很长,但是厨艺并不会从天而降。
或许老天爷真的听见了她的忏悔吧?才会让她在死去后又活了过来,虽然是拉回了十多年。
不过,这样挺好的,不是吗?
重新走过一回,她终于学会了满足,学会了珍惜,学会了付出;她终于知道真正爱她的人其实一直都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