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瑜进教室之前,他其实也哭得很惨,还拉着奶妈不让她走,可是看见她,他就忘记要哭了,连奶妈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他走到她身边,好奇的问:“你为什么不哭?你不想家吗?”
林子瑜嘴边挂着微笑,用稚嫩清脆的嗓音回道:“我到学校要认真读很多书,赶快长大帮妈妈赚钱,没有时间哭。”
她就像他小时候曾经很想买,但父亲一直不肯让他买的洋娃娃,漂亮得不像真的。
放学后,奶妈对他说,像她这么勇敢聪明的女孩子,谁娶到是谁的福气。
那时他还不懂什么是娶,可是从那天起,他的眼里只看得见林子瑜,越是注意她,越发觉她的好。
林子瑜的生活并不好过,她父亲好赌又酗酒,时常对她母亲动手,但她从不吝惜帮助比她还需要帮助的人,他们从幼儿园、小学、国中都同班,直到国中毕业后他出国留学。
林子瑜在他心里一直是最美好纯净的存在,从没改变过。
出国留学那几年,他不是没和其他女生交往过,论外表,林子瑜的确不是美若天仙,但有质朴坚韧的内在美,再美的女孩只要跟她一比,全都相形失色。
他也曾想过自己究竟喜欢她什么,从小到大那么长的时间,她依旧在他心里霸占最大的位置,他喜欢全部的她,像洋娃娃的脆弱外表和坚强内在,更喜欢她无法收买的固执。
留学最后几年,只要是他想追的女孩子,不超过半个月,一定追得到,唯独林子瑜,他向她示好了那么多年,却从未碰触过她的心,因为她心里老早住进了江禹安。
他从不觉得他比江禹安差,论家世、论财富,他自认还赢江禹安几分,甚至论外表,他也不逊色,然而他始终超越不了江禹安在林子瑜心里的地位。
他们三人同班同校,从小一块儿长大,他将江禹安当成兄弟,他们三个人始终关系微妙。
爱情,其实很残酷,可以是花火,也可以成毒素,可以成就,亦能毁坏。
他喜欢林子瑜,也喜欢江禹安,爱情应该是场公平竞争,他毫不隐瞒对林子瑜的情感,却始终清楚她和江禹安之间存在那种他们未曾有过的火花与默契。
多年来,他一直光明正大地介入,却又奢望能维系住三人的友谊,毕竟走到最后,最少有一人注定得不到,他不想毁坏彼此多年的难得友谊。
他从小锦衣玉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有司机奶妈,身边环绕的都是些必须对他客气弯腰或有求于他父亲的人,得不到的,可以说是没有,除了……林子瑜。
小时候,父亲没让他接受什么菁英教育,读的是普通幼儿园、一般小学、一般国中,父亲说只有这几年是他人生最干净单纯的光景。
以前他不懂,留学后,他懂了,父亲让他出国读最贵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在国外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出门有保镖司机,他一度被五光十色的豪门留学圈弄得眼花撩乱,每天都有参加不完的Party,接触的尽是豪门千金、贵公子哥,聊的尽是名牌、车子、金融圈。
他刚开始会觉得新鲜,后来逐渐麻痹,到最后完全厌腻,人说大鱼大肉吃多会厌腻,不是没有道理。
梁一峰想起小学、国中跟江禹安单纯的竞争,江禹安是永远的第一名,他则是永远的第二名,出国留学后,再也没有一个第一名挡在他前面。
他玩归玩、放荡归放荡,课业依旧上心,没了江禹安,他发现他很轻易就得到第一,不只运动方面,课业也都是超优异的Aplus,他成了师长眼中的第一,但他却十分想念江禹安的单纯直爽,因为江禹安从没问过他,他父亲是谁、家里是做什么的。
也许是当初大家都还小,但也许不是。
梁一峰记得出国后的第一次震撼教育,是别墅小区的隔壁芳邻,同他年龄相仿,十年级生,新生入学第一天,他们在门口遇见,芳邻昂首信步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态度很千金的问:“听说,你爸爸是梁氏集团执行长,是吗?”
他当时只觉得有点懵,从小到大没有同学这样问过他,他甚至无法想象,江禹安或林子瑜会问出这种问题。
但他仍客气的回道:“是。”
芳邻终于笑了笑,伸出一只透嫩白皙的纤纤玉手,他硬着头皮轻轻一握。
“晚上,我办了迎新会,迎接你这位新生,记得准时过来,大家都想认识你。别迟到,七点见。”
那晚迎新会是彻彻底底的大震撼,才十年级生,他偷喝了人生第一杯海尼根,哈了人生第一口大麻烟,学长姊们鼓掌吆喝,恭喜他通过进入留学贵族圈的入会礼。
接下来,迎新会里的同级生、学长姊,大家聊的几乎绕在彼此的家业交流、最近有什么好货,所谓好货,不外乎是名牌、名车、俊男、美女。
很后来他才发现,当年他也被私下归类于新好货,俊男类。
果然,人生最干净单纯的光景,只有短短几年而已。
而今即便散尽财富,都回不去那样的干净单纯了。
他因而特别珍惜、珍爱林子瑜,更珍视与江禹安的友谊。
经历过现实淬炼的他,更懂得真情不易。
这些年他一步步计划,甚至连父亲那边该有的“防守”的做足了,因为他真心把林子瑜当成终身伴侣在追求。
他更认为自己爱她是爱进了骨子里,他在美国一听闻她车祸重伤,毫不犹豫放下隔天的硕士毕业论文口试,搭机返台,看她做完肝脏移植手术被推出手术室时一脸苍白的模样,他完全不敢离开,日以继夜的守在病床旁,直到她清醒。
他记得那种心痛,恨不得是自己替她痛,真觉得什么都可以抛下,只要她活蹦乱跳,哪怕她醒来隔天就要嫁江禹安,他也可以笑着成全。
梁一峰恍惚的想,他从没对其他女人有过这种感觉,明明是那么明确的爱,应该无可取代,可是为什么他看见梁珈珞挨一巴掌,他会比痛还痛,痛到恨不得生吞活剥动手的人,就算那个人是他从小到大视为亲兄弟的堂哥。
对于那种强烈的心痛,还有隐藏其背后的意义,都令他感到困惑不已。
他想找来林子瑜,让她待在身边,也许看着她、守着她,他不明白的心会得到解答。
第6章(1)
林子瑜找到了新住处,是栋四层楼的旧公寓,房东住四楼,以下三楼都是租给单身女房客。
搬家这天,风和日丽,梁一峰向朋友借了辆小货卡,开进巷子,远远看见五个大纸箱、一个大型登机箱,林子瑜跟江禹安并肩站立,江禹安的一双视线停在林子瑜脸上,她则看着他开来的方向。
这两个人,他认识了几乎一辈子,梁一峰想。
在这一瞬间,他闪过想成全他们的念头,虽然放弃林子瑜让他心痛,但看见江禹安那眼神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像他那样,彷佛全世界都不重要,唯独林子瑜才是这世界的唯一。
江禹安深情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输了。
下一瞬,林子瑜朝他这头粲笑着挥手,江禹安这才转过头来看。
不知怎地,梁一峰方才想成全他们的冲动,又像雪一般在太阳底下融化消失,他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做了那么多计划,半途而废从来不是他的选项,他无法说放弃就放弃。
他将小货卡停在林子瑜旧住处楼下,下了车,看看那几箱据说很多的东西,早知道他开休旅车来就好,何必大费周章去借小货卡。
“家具呢,都不搬?”梁一峰问。
“我们家能用的,我妈、我弟搬走了,剩下都是房东的。新租的地方该有的家具都有,我只要搬这些。”林子瑜解释。
“你该早点说清楚,这样我开休旅车来就够了,这辆小货卡冷气坏了,我都快被热死了。”
他摇摇头,搬起纸箱。
江禹安马上将他手上的纸箱接过去,说:“看你满头大汗,休息一下吧,我来搬,很快就好。”
梁一峰倒也不客气,索性将手上的箱子递出去,用手徒劳无功地扇出微弱的风,越扇越热。
“果然是养在冷气房的大少爷。”林子瑜取笑道。
“笑我?等等你坐进去就知道了,这种天气,坐在没冷气的货卡里头,像坐在烤箱里。”
“心静自然凉,车子开的时候,摇下车窗有风,能热到哪儿去?”
梁一峰盯着她好半晌,笑着冒出一句,“我看到你,心就静不下来了。”他一直是这样,看着她就静不下来,但今天不知为何,那份不静似乎温驯许多。
林子瑜尴尬的笑了笑。“我去搬东西。”
“我搬好了。”江禹安走过来说。
“呃……这么快。”她说。
“没多少东西。”江禹安说。
“OK,出发吧。”梁一峰笑说,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等会儿见。”江禹安走向骑了好几年的哈特佛,戴上安全帽,跨上车,引擎轰隆转动,他朝他们挥挥手,骑出巷子。
林子瑜站在小货卡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股哀伤席卷而来,她觉得江禹安正一步一步走出她的生命。
“你们吵架了?”梁一峰蹙眉问,他没漏看她脸上明显的忧伤。
“能吵得起来多好。”她低语,“没有,我们没有吵架。”说完,她径自坐上车。
他没有多问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坐上驾驶座后,把车开了出去。
小货卡里的两人沉默许久,从车窗卷进来的风偶尔安抚车内的燥热。
林子瑜重重舒了口气,问:“梁一峰,你喜欢我什么?”
梁一峰没料到她会天外飞来这么一问,不免愕然的转头看向她,却见她神情落寞的看着窗外,若非他很肯定他的耳朵健康无碍,大概会怀疑是他有了幻听。
他想,天下的女人,十有八九都爱问交往的对象这些问题吧,从你喜欢我什么,到你爱我什么、有多爱我。
她没来由的一个问题,是意味着他有机会了?
这时梁一峰已开着车来到林子瑜新租屋处的转角巷口,他把车往路边一停,转过身,双手扶上她的肩,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他想起前几日在办公室回想过去,他一五一十说了那些心情,从幼儿园到出国留学那几年的转折。
林子瑜听着他说留学生的精彩夜生活,笑了,一会儿她问:“你拥有过很多女人吧?”
她问的是拥有,而非追求,他懂她问的,迟疑一会儿,他答:“我不想骗你,留学那几年没人管,确实是不少,我不是没想过退出你跟禹安之间,我甚至试着要忘掉你,可惜一直没办法,只要是我想追的女人,从没有追不到的,唯独你……”
“你喜欢我,会不会只是因为你没得到过?”
梁一峰讪讪地笑了,轻掐了她的脸一下。“我知道你会这样想,今天我若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有可能吧,但我已经二十好几了,留学那几年也放荡过,我非常清楚对你的感觉,不是因为没得到过,而是因为我知道你有多好。”
“梁一峰……”
“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
“不要再连名带姓的叫我,你叫禹安名字,不能也这样叫我吗?两个字比三个字省力得多。
子瑜,给我机会吧,我不会让你后悔。”说完,他低头在她唇上飞快地印下一个很轻的吻。
轻得他心头波纹不兴。
二楼的门轻掩,客厅一只拆开的大纸箱前,梁一峰蹲在林子瑜身旁,两人的头靠得很近,低声交谈,她抹开淡淡的笑,颊边染着绯红。
江禹安带着两盒大披萨、一罐大可乐,敲门,蹲在地上的两个人同时回头。
梁一峰瞧见他,立刻发难,“说你会比我们早到,居然现在才来,把该做的苦力全留给我一个人。”
江禹安走进屋子,带着笑意看着地上五个大纸箱,状若无事的耸肩。“才二楼而已,小Case,我好心把表现机会留给你,不好吗?我早就到了,只是想你们大概没那么快,就到附近买披萨,没想到今天人多,等了很久。”他扬了扬手里的两盒披萨、可乐。
突然又传来两记敲门声。
叩叩!
三双眼睛朝外看,一个身材惹火、五官艳丽的女人探头进来,梁一峰脸色瞬间一暗。
女人像是没注意到他,视线扫过三人,张扬着热情的笑说:“你好,我叫梁珈珞,住在三楼,我听于凡说你今天搬进来,特地来打声招呼,一楼住的是韩璃,我们三个人有空的话星期天晚上都会一起吃饭,今天我们有聚餐,你要一起来吗?”
林子瑜看看地上的纸箱,还在思考。
见状,梁珈珞带点性感的嗓音又响起,“你要整理东西的话,下次聚餐我再约你。”
“我没有多少东西要整理,没关系,你们约在哪里?”
“捷运站附近有家北海道昆布火锅,汤头不错,火锅料也新鲜实在,我们约五点半在一楼等,一起坐车过去。”
“好,那五点半见。”
“OK,seeyou!对了,我忘了问于凡你的名字。”
“林子瑜。”
“晚上见面聊,再跟你要电话喽。”临去前,梁珈珞又望了两个男人一眼,补充道:“你的两个男朋友真帅,很难选择吧?你们最后谁被抛弃,不要急着伤心,可以考虑考虑我,我缺男人,哈!”
说完,梁珈珞快闪,留下三个人皆是一脸尴尬。
梁珈珞将二楼的大门紧紧关上,听见心跳卜通卜通跳得好大声,原要出门的她,转身上楼回自己的房间,不断用力深呼吸,接着像是力气被耗尽似的,呆坐在地板上,直到刺耳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才清醒过来。
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于凡,又瞥到屏幕右上方显示的时间,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迟到了,她马上接起电话,快速找了个借口,表示有些事要跟医院的人交代,晚一点再自己过去,要她们先走,结束通话后,她快速去厕所洗了个脸,离开房间锁好门后,她飞奔冲下楼梯,几乎是没命地狂奔出巷口,一直到捷运站,她才终于放松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掏出悠游卡,哔一声刷进站,电子告示版显示她要搭的列车还有一分半才进站,她恍恍惚惚的排队,回想刚才在二楼……她很镇定。
该为自己掌声鼓励的,梁珈珞虚弱地笑了笑。
尽管她的镇定只撑到走出林子瑜的公寓并把门关上为止,但她仍为自己喝采,至少她还能够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