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视线往前移,所站的角度正好可以清楚看见乾清门。乾清门玉阶上站著两个带刀侍卫,距离虽远,但是她只一眼就看出其中一人是贝蒙了。
她心中一喜,偷偷观察著他,见他打了一个大呵欠,她忍不住抿嘴偷笑,心想明日一定要来捉弄他一下。
西长街传来几下梆子声,她仔细一听,已经是寅时了。
乾清门就在此时缓缓开启,她远远看见一长列侍卫走向乾清门,而乾清门内的侍卫们也慢条斯理地走出去,看样子是准备要交班了。
贝蒙和另一名侍卫走在最后,两人说笑了几句后,那名侍卫一路往前走,只剩下贝蒙垫后。蓦地,她看见贝蒙停步,突然间飞身跃起,一手搭上梁架,迅速地从怀中取了件东西放上去,下一瞬间便轻盈落地,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进交班的侍卫列中。
敏柔看得惊呆了,双眸瞠得又圆又大!
她没看错吧?刚刚发生了什么?前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贝蒙就把什么东西放上了梁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在她惊愕呆怔的同时,养心殿东暖阁内的宫灯忽然一盏一盏地点亮了,数十名宫女、太监无声无息地在养心殿内院中进进出出,西长街几名太监也一一地打开石座路灯吹灭烛火。
敏柔微惊,乾隆已经起身准备上朝,天就要亮了!
万万不能被人发现她爬上了墙,否则传进乾隆耳里去,少不得又得挨他一顿责骂。
她急忙戒备地弯下身子,让双腿先滑下墙面,由于刚才贝蒙给她的震讶太大,害她有些恍神,还没踩稳凳子就先松开手,结果一不小心往后仰倒,直接屁股著地,痛得她龇牙咧嘴。
隐约听见各宫各院的门下锁了,她蹑手蹑脚地回屋,没有惊动仍熟睡中的宫女,脱下外衣后急忙上床躺好。
到底贝蒙在梁架上放了什么东西?
她左思右想,就是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在她想得迷迷糊糊、酣倦入睡时,天色已经渐露晨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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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贝蒙今日没有当值。”
乾清门侍卫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说著。
“噢?”敏柔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抬眸瞟一眼屋上梁架。“那他明日什么时候会进宫当值?”
“回公主的话,寅时至午时。”
敏柔心念一动,本来是亲自想找贝蒙探询,到底他放到梁架上的是什么“东西”?不过现在她改变主意了,打算把梁架上的“东西”弄到手。
“秀婉,我忘了把那件玄青色的斗篷带过来了,你回去取了来。”她转头吩咐秀婉,开始玩心机。
“公主,忘了就忘了,奴才回头再送过来吧。”秀婉并不想为了一件斗篷专程跑一趟。
“我让你现在就去取。”敏柔冷睨她一眼。
“是。”秀婉不明白敏柔为何非要急在这一时,当然更不知道其实敏柔是刻意要支开她。
等秀婉走远了,敏柔一边在玉阶上走来走去,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只色彩斑烂的羽毛毽子放在手里抛著玩,等得状似无聊了,干脆踢起毽子来。
把毽子带在身上,是她本想用来探问贝蒙的小道具,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敏柔踢毽子的花样繁多,将羽色鲜艳的毽子踢得上下飞舞,像活了似的,让两个侍卫看得目不转睛。
“唉呀!”她突然弯下身,撑住后腰喊著。
“公主,怎么了?”侍卫们吓一跳,连忙问。
“我忘了腰疼得厉害。”敏柔蹙眉揉著后腰。“你们哪个人去传我的话,就说我腰疼得很,走不了路了,让秀婉抬轿子来接我回去。”
两个侍卫你看我、我看你,心想著,按宫规,大内侍卫是不准擅离的,但是公主身体不适,他们也不能不理会。还好公主所居的永寿宫离乾清门不远,只离开一会儿应该没多大关系。
“公主稍候,属下立刻去传话。”其中一个侍卫立即听命而去,留下另一名侍卫守著。
只剩一个侍卫在,现在正是好机会!敏柔紧张得心头突突乱跳。
“你叫什么名字?”敏柔闲步走著,一边问。
“回公主的话,属下名叫瑞庆。”
敏柔点点头,毽子—抛,又踢了起来。
“公主,您不是说腰疼吗?还是别再踢了吧。”瑞庆忍不住提醒她。
敏柔噗哧一笑,忘了刚才胡说自己腰疼了,不过不这么踢毽子,一会儿可不好瞒骗过去。
“喂,你瞧瞧是他们来了吗?”为了不被太快看出破绽,她朝月华门伸手一指,果然引得瑞庆转头看去。
“不是。”
瑞庆刚答完,还没转回头,就听见敏柔惊叫一声。
“哎!我的毽子!”
“公主怎么了?”瑞庆连忙奔过来。
“我的毽子飞上去了!”敏柔指著屋上的梁架喊。
“啊!”瑞庆呆了呆,满脸困惑。毽子是怎么会忽然飞到梁上头的?
“发什么呆?快拿梯子来呀!我要拿回我的毽子!”敏柔跺脚说道,其实她早暗中把毽子塞进了袖子里。
“是!”瑞庆哪里来得及细思,忙奔进值房内扛出梯子来。
“这里这里!我看见飞到这上头了!”敏柔指挥著瑞庆将梯子放到贝蒙搁置那件“东西”的位置。
瑞庆架好梯子后,准备爬上去,却立刻被敏柔制止。
“我的宝贝毽子我自己拿!那是世上少见的鸟羽做成的毽子,你要是不小心折断了一根羽毛,看你拿什么赔我!”她胡诌。
宫里的主子们所用之物有哪一样不是珍稀少有?甚至有嫔妃为了宫女摔碎玉碗而把宫女给活活打死的,因此瑞庆一听敏柔的话就慌了神,连忙让出梯子来。
敏柔攀著梯子,一阶一阶快速地往上爬,紧张得屏住气息,担心会引起注意和骚动,所以她爬的速度又急又快。
“公主仔细,当心!”瑞庆紧抓著梯子,浑身大冒冷汗,深怕她不小心踩空了跌下来,那可就十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了。
“我又不是老太太,别啰嗦了行吗?这么大声嚷嚷的,把一堆人喊来了招我烦!”敏柔必须在秀婉和另一名侍卫回来之前赶快拿到那件“东西”,因此愈接近梁架,她的心情就愈紧张。
终于攀上了梁架后,她在积了灰的角落里看到了她要找的“东西”——一个用红绸布包裹的长形盒子。
一定就是这个了!
“公主,找到了吗?”瑞庆在底下叫唤。
“找到了!”她飞快地把红绸布包裹的盒子拢进左袖中,然后把预先藏在袖里的毽子取出来,故意明显地晃动羽毛取信底下的瑞庆。
“还好找到了!”瑞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有丝毫怀疑。
敏柔爬下梯子,毽子抓在右手,左手则轻压在腹部,小心藏妥那个“东西”,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眺。
就在此时,秀婉领著两名太监抬轿进了月华门,敏柔一刻不停地快步走向轿,等太监一掀轿帘,便立刻坐了进去。
“公主,这件斗篷交给谁?”秀婉捧著浆洗干净的玄青色斗篷问道。
“给瑞庆吧。”她右手指著瑞庆。“瑞庆,这件斗篷你替我收著,看到贝蒙时再交给他。”
“是。”瑞庆双手接过斗篷。
“走吧,回宫。”敏柔迫不及待地拉下轿帘,把盒子紧紧护在胸前。
“回宫了!”秀婉扶著轿喊一声。
太监立刻抬起轿,稳稳地将敏柔抬回了永寿宫。
一进了永寿门,轿子才刚停妥,敏柔就飞快地掀开轿帘,头也不回地奔进东偏殿她的寝房,然后紧紧关上房门。
“公主,您腰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奴才去请御医来看看?”秀婉在门外高声喊著。
“不用了,这会儿不疼了。”敏柔脱了鞋上床,把两边床帐都放下。“我乏困了,想睡一觉,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是。”
听秀婉脚步声走远,确定安全以后,敏柔这才小心翼翼地把袖里的东西拿出来,解开外层包裹的红绸布。
是一只玉匣?
她把玉匣捧高,在眼前仔仔细细地转著看。
玉匣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玉匣,表面平滑,没有任何雕琢,也没有锁,但是玉匣内似乎有物体滚动的声音,勾起她强烈的好奇和欲望。
里头装著的东西是圆的?
她深深吸口气,缓缓地打开玉匣——
一道柔和的光芒从开启的匣缝中溢射而出,奇异绚烂的五彩光芒倏地照亮了整个床帐。
敏柔瞠目结舌,被匣中散放著异色霞光的珠子震慑住。
这、这到底是什么?
第三章
“敏柔,你实在愈来愈放肆了,连皇额娘都敢不敬!”
乾隆坐在养心殿正殿宝座,脸色阴沈地盯著敏柔。
敏柔心不在焉,没仔细听乾隆在说什么,心思都悬在那两颗宝珠上。
“朕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乾隆敲桌大喊著。
敏柔定了定神,眼神淡漠地看他一眼。
“皇上想说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我听著。”她慢条斯理地挪动坐姿。
乾隆被她冷淡的语气激得更怒。
“朕知道你不想嫁到漠北喀尔喀,你在生朕和皇额娘的气,可是身为皇室公王,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婚姻就该听从联的安排。父皇不也是将和惠公主嫁到喀尔喀,把淑慎公主和端柔公主嫁到科尔沁吗?”
“皇上,我没说我不嫁。”敏柔木然地看著乾隆。“皇上将和敬公主下嫁辅国公,还特意盖了公主府,而且将额驸留住京师,并没有让和敬公主远嫁到科尔沁去,皇上这么做无非是疼宠和敬公主,但我却没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她咬住唇,不再往下说,她知道自己再说下去恐怕又要触怒天颜了,毕竟和敬公主是乾隆和最深爱的富察皇后所生的女儿,她如何能将自己拿来与她相提并论?
“朕知道漠北的生活很苦,也知道你心里的不平。”乾隆脸上毫无表情,语气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说著。“朕记得当年父皇将和惠公主嫁到喀尔喀后,第二年和惠公主就病殁了,当时父皇为了此事一度很自责。”说到这里,他喟然一叹。“昨日皇额娘对朕提了这件事,是朕疏忽了,没先想到和惠公主是你的亲姊姊,也没多想想你的感受。念在父皇和和惠公主的分上,朕就驳回原先对你说的话,不把你嫁到喀尔喀了。”
敏柔愕然眨了眨眼,不相信乾隆会如此善待她。
“不过……”乾隆继续说道:“朕替你另选了一桩婚事——巴林部多罗郡王奇普塔尔。巴林部距离京师近多了,朕特恩你一年回京省亲三次。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说,朕可以应允的绝对不会亏待了你,将来你想替你的额驸讨什么封赏,朕尽力满足你就是了。”
敏柔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这一刻的乾隆表情温和,像极了一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她已经有很多年都没见过乾隆待她如此亲热的模样了。
“皇上,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皇额娘的意思?”她若有所思地凝视著他。
“是皇额娘的意思。”乾隆淡淡一笑。“皇额娘那日打了你,心中万分难受,到静室里点了香和父皇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父皇的脾气是爱的人爱极,恨的人恨极,父皇在的时候把你宠上了天,从来没人敢说你一句,那日皇额娘打了你,对父皇心有歉意,细细思量你说的那番话,又想起和惠公主的遭遇,便让朕收回成命,为你另择良配。”
敏柔一迳笑著,原来还是皇阿玛庇护了她。她何尝不知道,皇额娘始终看不惯皇阿玛无法无天地宠她,现在,却又因为皇阿玛对她的爱而忌惮著她。
“这么安排,你总该满意了吧?”乾隆松弛地叹了口气。“还有什么要求没有?若没有,朕就让奇普塔尔准备纳采礼了。”
“皇上,我有一件要求,您就好人做到底吧。”她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说吧。”他大方地回以一笑。
“在出嫁之前,我想出宫一趟。”她提了史无前例的要求。
“出宫?”乾隆皱了皱眉。“你想回怡王府吗?”
“不,我想去江南。”她放大胆地说。
“去江南做什么?”他大感讶异。
“我想在出嫁以前尽情地当一回自己,去过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完成所有我想做的事。”她热切地盯著他,天真地期盼他能够支持。
“你想做什么事?”乾隆的眉头结得更紧了。
对一个男人,而且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来说,他永远无法体会也无法了解敏柔所谓“当一回自己”的要求。
“去江南自然是游山玩水了,所有的名郡名城我都想走一遍。”她的目光远眺向窗外的琉璃瓦,唇边笑意渐渐加深。“如果有机会能不当公主,去当一回苏小小,不知道有多好玩?或者到断桥边当一回白娘娘,也一定很有意思。我也想当几日的村野农妇,尝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简单生活。”
乾隆愈听愈觉得不可思议,以像看见妖怪似的眼神盯著她。
“当苏小小?当白娘娘?当村野农妇?你别忘了自己是大清的和硕公主,如此自轻自贱,疯了不成?简直太不像话了!”乾隆愤怒斥责著。
敏柔的神情像忽然从梦中惊醒,怔忡地看著他。
“朕和皇额娘看在父皇的分上百般容忍你,可也不能任由你胡作非为!”乾隆完全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敏柔的脸色瞬间僵冷了下来,双眸冷得没有一点情绪。
“皇上,您怎能说我胡作非为?父皇曾命画师将他画成僧人、道士、农夫、垂钓的蓑笠翁、猎虎的西洋人,还有偷桃子的东方朔和苏东坡,难道父皇这么做也是胡作非为吗?”
“那只是画作!”乾隆一听敏柔抬出雍正来压他,气得脸色铁青。“父皇日夜勤政,少有玩乐,怎么可能当真去当农夫、垂钓老翁?更不可能有什么闲功夫去扮东方朔、苏东坡!你少拿父皇的行乐图来说事!”
“皇上怎么知道父皇不想亲自感受一下当农夫,渔翁的乐趣呢?”她瞪着他,眼眸中跳动著两团火焰。“那些都是父皇内心渴望却无法真正去做的事,所以只能藉画作聊慰苦闷寂寞的心情,皇上您根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父皇!”
“住口!”乾隆“啪”地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就算父皇还在,朕就不信父皇会答应让你去做这些荒唐的事!你最好给朕老老实实地待在宫里,等著奇普塔尔前来迎娶,哪里也不准去!”
敏柔缓缓站起身。
“叩谢皇上恩典。”她平静地说完后,漠然起身,大步离去。
走出养心殿,她冷冷一笑。
什么温和?什么可亲?皇宫里的亲情原来都是假的,每个人都在演戏!
皇太后、皇上还有所有围在她身边的人所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千百年来编写好的戏,偏偏她永远无法照著编写好的台词背诵,总是打乱戏台上每个演员该说的话,还有每个角色已经编排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