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走。」敏敏又说了一次,口气多了几分不耐。
柔月无奈,看看其他宫女,正犹豫着是不是该退让两分,让姑娘把人买下时,一只大手横在敏敏眼前,掌心上放着两个五两的银锭子,紧接着温润的嗓音响起——
「够吗?」
敏敏的心狠狠一跳,她顺着大手往上看,与卓蔺风对上视线的瞬间,她再也忍不住笑开怀。
是他,真的是他!只要有他在,再大的难题都能解决。
她对他有着莫名的信任,看到他会莫名的狂喜,但是眼眶却会酸酸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看见他,都有流泪的冲动,就像狗看见肉会流口水,蚂蚁看见糖会冲向前,纯属直觉反应。
她不理解自己的直觉,却乐意接受这份直觉带来的幸福愉悦。
「谢谢。」敏敏理直气壮地收下他的银锭子交给小春,问:「够吗?」
「够,谢谢姑娘、谢谢公子。」
小春用力磕头,敏敏忍不住皱眉,急急扳住她的肩膀,不许她再磕头。
「行了行了,我同你说,这是蜀王,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以后你跟着他,一定可以过上安稳日子。」
很好很好的人?她怎么会知道?但不管她怎么知道的,他都欣然接受这个评语。
「丫头是你买的,为什么要跟着我?」卓蔺风好笑地问。
「钱是你的。」
「我不缺丫头,但……」他看一眼她身后使唤不动的宫女,笑道:「你缺。」
她失笑,对啊,她很缺,可是……她皱眉头。
「怎么,有问题?」
「听说当小妾是不可以带丫头进府的。」
她毫不遮掩,因为在后宫之中什么都有可能缺,就是不缺背后话,他肯定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精彩绝伦」的故事。
卓蔺风同意。「确实,要不让她先跟着你,等不能跟的时候,我再帮你收留?」
她说得大方、他回得自然,好像堂堂大将军之女沦为小妾很正常,没什么不可以。
他坦然的笑容里找不到鄙夷轻蔑,于是她也跟着笑了,因为他是第一个不批判她自甘下贱的人。
敏敏还没想到要怎么回他的话,就听见卓蔺风问小春——
「穿着一身素服进将军府不妥当,你有其他衣裳吗?」
四目相对间,小春低下头,道:「回大爷,小春没有。」
得到满意的答案,他对敏敏说:「想必将军府不会有小丫头的衣服,要不要一起去逛逛,帮她置办些衣饰?」
逛逛?天,她有多久没逛大街了?心蠢蠢欲动,可她下意识地看一眼宫女们,面有难色。
她知道她们的工作不仅仅是服侍,也有监视,也有劝退,她们的月银并不好赚,她从没想过为难她们,但是她真的很想逛逛。
「你才是主子,她们不是。」卓蔺风替她的为难找到台阶下。
对啊,她才是主子,又不是在后宫里,现在她最大,她想往东便往东、想往西便往西,身为奴婢,她们还能不遵命?就算皇上要责怪,也只能怪在她头上。
想通了之后,敏敏微微一笑道:「你们先回将军府,我晚些便回去。」
柔月有满肚子的反对,可是当她看到王爷似笑非笑的表情时,时空好似瞬间凝住了。
没有听见任何人说任何话,但她莫名其妙被说服了,莫名其妙地相信,姑娘跟王爷去走走逛逛是再正确不过的事。
她躬身为礼,道:「奴婢先回将军府。」
敏敏有些惊讶,柔月这会儿怎么会这么好说话?她再看向卓蔺风,是因为他在,柔月敬畏他吗?
他没解释,笑看着宫女们上车,笑看着车马远离,才问了一次,「逛逛?」
「我没银子。」敏敏鼓起腮帮子,憋住气,强忍害羞,谁想得到堂堂将军千金,竟会穷到这等田地?
从小到大衣食不缺,从没弄懂银子为啥可爱,才穷过这么一回,她便清楚了解没有钱寸步难行的道理。
他想也不想,从腰间解下荷包丢给她,她吓一跳,直觉接住。
他看着她笑道:「现在,你有钱了。」
严格来说,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对她而言,仍属陌生,且正常女人都晓得陌生男子的银子不能花用,可是面对他,她从来没有正常过,所以她竟觉得他的荷包收得,他的钱花得,她不肯取用才是伤感情、杀风景的事儿。
她自信自得地晃了晃荷包,笑得极为开心。「有钱了,还等什么!」
这是敏敏第一次挑布料。
过去宫里最好的布料,都会直接往留云宫送,连挑都不必挑,吩咐裁了做新衣便是,所以看见这么多不同布料,她好犹豫。
一下子觉得青色好,一下子觉得橘黄也不错,孝期中穿红色是过分了些,但粉色映肉,小春穿起来肯定很漂亮。
她拿起一匹又一匹的布,往小春身上比划。
这是个无聊而枯燥的过程,若是几个女人吱吱喳喳讨论,或许还有几分乐趣,可小春很明显对这个活动感到无奈,而身为大男人的卓蔺风肯定更……
哦、不对哦,他虽然没有咧嘴大笑,但眉尾略略往下滑,嘴角微微往上勾,面容再柔和不过,这可是真真切切感到兴味的表情。
他的眼光始终落在敏敏身上,她拿起这块布、放下那块布,在简单的选择中,过瘾而开心。
而她的开心造就他的惬意,她的快乐勾起他的笑意,她再微小的动作,都可以牵动他的情绪。
一辆马车停在布庄前,两个工人来来回回地把布匹往里头搬。
妹妹背着他,在马车后头站了很久,站这么久肯定要脚酸的,可她没抱怨一声,只是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马车上的布匹,有红的、青的、紫的、花的……
兄妹俩身上的衣服陈旧,虽然洗得很干净,但免不了有几处补丁,穷人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可是小米已经十三岁,是开始懂得漂亮的年纪。
「小米,等哥哥长大给你买很多漂亮的布。」他说。
「好。」她笑着点头。
「给你裁穿也穿不完的衣服。」
「好。」她的眼睛眯成两条线。
「给你买一大堆戴不完的首饰。」
「好。」她再看一眼布匹,深吸气,满足地背着哥哥往前走,好像在短短的几句话之后,那些衣服首饰都已经穿戴在她身上。
她从没怀疑过哥哥的承诺,她崇拜哥哥、相信哥哥,即使这份相信完全没有道理。
「妹妹还想要什么?」
「想要很多鸡腿。」
「好,哥哥给你买,还有呢?」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漂亮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笑容。
在外人看起来,就是个瘸子傻瓜和笨妹妹的蠢对话,但这样的对话让两人对未来的生活信心满满。
上前,卓蔺风拿起一匹湛蓝色绸缎在自己身上比划,笑问道:「好看吗?」
敏敏认真地凝视着他,他的五官还是一样再普通不过,却莫名其妙地组合出一张再完美不过的脸庞,他一笑,犹如春风拂过,教人全身暖洋洋的,好不舒畅,让她也忍不住跟着笑。
不过她可没有被他的笑容给完全迷了心神,她拿起另一匹布说:「紫色更适合你。」
「我没有紫色长衫。」
她理所当然地回道:「我给你做一件,袖口绣上新梅。」
新梅?女人用的图案?穿起来肯定奇怪,但他点头回答,「一言为定。」
她也点点头道:「一言为定。」
他笑、她也笑,他点头、她也点头,他扬眉、她也扬眉,她没有刻意模仿他的动作,她只是被他的情绪感染,只是……太快乐。
第二章 种香(2)
他们大概把半间铺子都给买下了,直到离开布庄,敏敏都还没搞清楚,小小的荷包里面为什么会有用不完的钱,但她也懒得多想这种小事,买完线和布,他们继续逛街。
她对金银饰物、玉器宝石并不感兴趣,但他在身边,她却觉得有趣极了。
「挑选玉石,首重是通透,最好的翡翠是玻璃种,通透程度十分高,再者要选色泽均匀的……」
她不知道光是玉石就有这么大的学问,他们一件件挑、一件件选,他细细为她分析好坏,他是她见过最有耐性的男人。
大铺子、小店面,连摊贩都看,他们在大街上消磨了大半天后,择了一间饭馆坐下来。卓蔺风一开口就要鸡腿、要很多肉,一大盘一大盘的,摆满桌面。
可他自己却只吃一点果子和菜蔬,敏敏也和他差不多,喂小鸟似的,每盘尝过一、两口就不动了。
「为什么不吃?」他问。
「难吃。」
「你偏食?」
在宫里备受宠爱的她,嘴巴被养得很刁,这习惯在贵女间是很普通的事,却让他非常认真地忧愁了。
「嗯嗯,我的舌头太挑剔。」她也老实承认。
「这可怎么办才好?」关家后院不会给姨娘太多礼遇,这会儿他已经急着琢磨日后该怎么给她添菜。
「没事,少吃几口,饿不着。」东边挑两筷、西边挑两筷,肚子也塞得七七八八,哪真能饿着?她不晓得他愁的是未来,不是现在。
他越想越担心,望着她,眉心都皱出了川字。
见他这样,她忍不住笑出声,「真没事的,京城贵女哪个没有挑食毛病,你见过谁饿着了吗?」
卓蔺风失笑,这点他无法解释。
小春的目光在卓蔺风和敏敏之间流转,她其实看得出来,主子爷对姑娘很不一般,这是好事啊,爷身边早该有个贴心人。
小春夹起一只鸡腿,心满意足地啃着,这么好吃的东西,又不必亲自去毛放血,不多吃一点,怎么对得起自己?
有两只鸽子,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的,一公一母,雄的飞到哪儿,雌的就跟在后头,感情好到令人羡慕。
它们一大清早就飞来了,敏敏不好意思占为己有,但它们径自在她的书案上待着,赶也赶不走,敏敏看书的时候,它们会贴到她手背旁,歪着小脑袋轻轻蹭着,很讨喜。
见它们这样,敏敏问:「你们想跟着我吗?」
鸽子哪里听得懂人话,但它们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好像在响应一般。
于是小春用棉布缝了个窝巢摆在桌案上,才刚摆好,它们就一前一后窝进去了。
敏敏把馒头捏碎放在掌心,两颗小头颅一点一点地在她手上抢食,可爱的模样让她笑个不停。
「公的叫灰灰,母的叫小小吧。」
名字定下,它们成了自己人,大野不在,灰灰、小小取代大野,驱逐她的寂寞。
但中午才搬家定居,下午灰灰就飞得不见踪影,小小倒也乖巧,满院子飞飞跳跳,始终没有离去。
不多久灰灰回来,它停在敏敏膝上,红色的爪子绑了个小竹筒,敏敏疑惑地拿起来打开,从里面抽出纸条——
有事,让它来信。风
风?是他?敏敏把信笺压平,夹在书册内,满脸满眼都是笑意。
昨天卓蔺风说要送她礼物,所以早上一起床,她就翘首盼望,等着礼物上门,还让小春到前头问过好几回,谁想得到礼物会自己飞进家门。
她不是贪心的女人,她收过更好更昂贵的礼物,但这是她收过最合心意的礼物。
确知它们是属于她的,她高兴得连晚上也睡不着觉,都已经歇下了,还三番两次下床,确定它们没有飞走。
第六次下床,她趴到桌边看着它们,用手指轻轻顺着它们的羽毛,止都止不住笑脸张扬。
可没料到,窗户突然被打开来,她吓了一跳,猛然抬头——
是卓蔺风!
他有些尴尬,而她应该害羞的,更正常的反应是放声大喊,但是必须再强调一次,遇见他,她从来没有正常过。
她跑到窗边,推开窗户,半个身子探到窗外,转头左右看了看,手指放在唇边,悄声道:「吁,小声点,快点进来。」
她的反应让卓蔺风不免失笑。
他的年纪很大,非常非常大,用历尽沧桑来形容都不为过,但这会儿,他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脸红红、脖子红红,连耳垂也红得不象话。
他有很好的轻功,跳进屋内时,却笨拙地扫到椅子,带出了声响。
倒抽口气,敏敏一把拉起他,飞快地把窗户关上、吹熄蜡烛,再将他推上床,自己也跟着跳上床,再拉起棉被把两人盖妥。
果然没多久,外头传来柔月的问话,「姑娘,怎么啦?」
「没事,我刚碰到椅子了。下去吧,我要睡了。」
「姑娘要喝茶吗?奴婢进去伺候。」柔月又说。
「不必不必,我累惨了,别进来吵我。」
柔月的脚步定在门边,犹豫片刻后应道:「是,姑娘。」
敏敏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直到脚步声远离,她才放松下来。
拉开棉被,透过月光,她对上了他的视线。
突然,她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全身发抖,笑得抱着肚子蜷缩成团。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会有什么不同,但卓蔺风知道,她一笑,情绪波动,身上的薄荷香气会越来越浓郁。
那是他的气味,现在,也是她的。
卓蔺风拉开棉被,身子往上挪动几寸,和她并肩躺着。
他在等她问「为什么这么晚你还会过来」,他在等她说「你这样罔顾礼法,会毁坏我的名声」,可是她开口说的话,却让他有些意外——
「谢谢你,我很喜欢灰灰和小小。」
那是她替它们取的名字?扬眉浅笑,他道:「怎没让它们送信给我?」
「你说有事让它们来信,我又没事。」她也想啊,可纸笺上光写谢谢两个字有点奇怪,她只好绞尽脑汁企图挤出一件事情来写,但就是想不出来。
「没事也可以让它们送信。」卓蔺风好笑地道。
「没事也行?」
「没事也行。」
「那它们可要累坏了。」她有满肚子无关紧要的废话想说呢。
「有很多话想讲的话,直接叫我过来。」
他可是蜀王,她直接叫他过来这样好吗?「不怕烦吗?」
「不怕。」
「可是内宅女子除了抱怨生活不顺,没什么新鲜话可说。」
「想抱怨就抱怨,我不一定要听新鲜话。」
「所以……我现在可以说?」
「可以。」
他真是个好人啊!
敏敏开口了,从爹娘开始说起,说到姑姑、说到后宫,说到她痛心疾首的那一年,说骥哥哥的偏疼,说大野的陪伴……
「你说,人怎么可以说变就变呢?」她真以为骥哥哥比谁都喜欢自己的呀。
「关骥不是变,他只是身不由己。」
「我不懂。」
「男人一旦真心爱上女人,便舍不得她委屈,便想把所有最好的都捧到她跟前。」卓蔺风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和他一样,他也不舍得她委屈,也想把最好的捧到她跟前。
「因为我成为薛虹茜的委屈,骥哥哥便想尽办法要摆脱我?」
「没有这么残忍,他只是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