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傅香浓紧握双拳,斩钉截铁地说:“天齐他忠君爱国、志节高超,宁死也不会降敌,这消息一定有误!何况他是不败将军,不可能战败,绝不可能!”
“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认为?”南老将军怜悯地看着她,神色哀凄。“只是齐儿功高震主,加上又与皇上宠信的奸相冯步勤长期不和,这次冯相自行请缨,由他女婿担任副将,我原先怀疑是为了牵制齐儿、抓他把柄,现在想想,对方心机深沉,或许想的不只这些,而是早有预谋要乘机除掉齐儿。”
“不是或许,是肯定!”南老夫人咬牙恨道:“方才王公公不是说了,那道紧急军情正是冯相女婿发送,说什么阵前降敌论罪当诛,所以已命令潜伏敌营的细作刺杀齐儿,只怕齐儿早已凶多吉少!那奸相还不断在皇上面前进谗,说我们南家通敌叛国,煽动皇上一怒之下判了我们南家抄家灭门的死罪——天理何在啊?!”
刺杀齐儿……凶多吉少……抄家灭门……
傅香浓脸色刷白,身子虚弱地晃了晃,脑子里瞬时一片空白——
第3章(1)
“夫人!”
随侍在侧的采儿连忙扶住她,泪汪汪地劝道:“您要坚强呀!”
傅香浓点点头,勉强站稳身子。
是啊,天齐曾说过,最爱她这天塌下来也想自己顶着的骨气与傻气,她要撑住,绝不能倒下!
可是……
只要你露出一丁点难过,我可是远比剑刺刀割还痛,你啊,根本就是我的死穴!
知道了,我负责到底就是,我怎样也会比你多活一天,好把你宠得无法无天。
他明明说过的,舍不得她难过、一定会活得比她久,如今却守不住誓言,弃她而去了吗?
“香浓,振作些!”
凤头拐杖击地的巨响震醒了傅香浓,这才发现自己眼前一片迷蒙,早已泪流满颊。
“皇上已在拟诏,不久后官兵便会到来,我们两个老的死不足惜,可你腹中骨肉是我们南家仅存希望,所以你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将孩子抚养成人。”南老夫人拄杖起身。“高壮,夫人的安危就交给你了,请你无论如何都得保住夫人,千万别让夫人落入追兵手中,老身在这儿给你行大礼了——”
“太君请起!”高壮跨前一步,及时扶起欲向他下跪行礼的南老夫人。“高壮以性命立誓,绝不负太君所托。”
“不,要逃一起逃!”傅香浓急急扯住南老夫人衣袖,再看向公公。“奶奶、爹,我们一起走。”
南老夫人摇摇头,豁达一笑。“我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好,禁不起奔波,跟着只会拖累你。反正我已经活够本,与其客死他乡,宁愿在王府里了结此生。”
“我行动不便,更不用说了,只会成为累赘。”南老将军拍拍自己毫无知觉的大腿,感叹地接着说:“想不到我一生叱咤沙场、为国卖命,临老却被昏君冠上通敌叛国这等莫须有的奇耻大罪……香浓,爹死不足惜,但你务必要逃出生天,平安将孩子产下,若是男孩,日后或能为我南家报仇雪恨,女儿也无妨,终归是能为我南家留下一条血脉,爹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们母子俩,所以你一定要坚强活下,知道吗?”
“爹、奶奶,我……”看出长辈们心意已决,傅香浓早已泣不成声。
“时候不多了,高壮,李总管已在后门备好马车,你快带着夫人离开!”南老夫人急着催她成行。
“高壮,夫人就交给你了。”
采儿突然冒出一句,说完便屈膝一跪,对着傅香浓磕了个响头。
“夫人,采儿就在这里向您告别了,请您务必保重。”
“采儿,你在说些什么?”傅香浓伸手要去拉她,却被她挥开。
“我想过了,夫人,您大腹便便,哪禁得起官兵围捕、快马逃命,就让采儿替您受死吧!”采儿方才听着他们对话,心里早有了打算。“只有这样才能瞒住皇上,不再派官兵千里追捕、斩草除根,您和肚里的小主子就不必日夜担惊受怕,安然活下。”
“别胡说了!”傅香浓听了心如刀割,急着推翻她的傻念头。“你和我面容完全不同,如何能瞒过众人?再说我有孕在身、你云英未嫁,官兵一看便知真假——”
“所以我打算火烧王府。”采儿早想到这一点。“让官兵急着灭火,不但可以让您有机会脱逃,而且到时只有太君、老将军和我三具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任谁都会将我当成您。”
南老夫人听了感动不已。“采儿,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尽心护主的忠仆,老身在这儿替南家列祖列宗,先跪谢你的大恩了!”
采儿连忙跟着跪下。“太君千万别折煞奴才!若非夫人搭救,采儿这条命早在七年前就没了,哪还能随着夫人陪嫁至京城,跟着吃好、穿好,无忧无虑度日,采儿这么做是应该的。”
“胡说!我当年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当我的替死鬼!高壮,快拉她起身!”傅香浓喊了半天,却不见高壮有任何动静,更加心痛又心急。“高壮,采儿可是你未过门的媳妇,难道你也允她做出这般傻事?!”
采儿噙着泪,抢在震惊过度的高壮回过神前,含笑说:“高壮,我相信你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若非夫人,我不可能有幸和你相遇,还蒙你不弃订下婚约,夫人如同我的再生父母,这条命是我该抵的,你若真心怜惜我,就别阻拦我报恩,让我怨你一生一世。至于欠你的情债我来生一定偿还,求你成全,快将夫人带走……”
高壮闻言心痛如绞,虽然从未婚妻坚定的眼神中,读出她心意已决,再无转圆余地,可情义两难,实在让他不知该如何取舍。
“不、我不许你这么做!”傅香浓泪如雨下。“该走的是你和高壮,皇上要灭的是南家,你们不该受我们拖累,如果要以你命换我命,那我宁愿——”
为了不给任何人阻止自己的机会,采儿毫不犹豫地拔下头上银簪,猛力刺进心窝。
“采儿!”高壮撕心裂肺的悲吼几乎震动整座屋宇。
目睹此景,傅香浓张大了嘴,竟喊不出半点声音,脑子想着要飞奔到采儿身边,双脚却无法动弹,只觉得泪如泉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高壮……别难过……”
采儿无力地落在狂奔而来的未婚夫怀里,她吃力地抬手抹去那张方正脸孔上急落如雨的泪。
“能让你爱着,我……觉得很幸福……夫人就……交给你……来生再……见——”
“采儿、采儿!”抱着在他怀中香消玉殒的未婚妻,高壮哭得肝肠寸断。
“采儿……”傅香浓双腿一软,哭喊着。
“你们两个还不走!难道想让采儿白死?!”南老将军率先从震惊中回神,拿起檀木几上的油灯,用力掷向堂上的观音画像,火苗瞬间漫烧起来。“快、快走!”
傅香浓只是摇头,一手紧握着采儿还微温的小手。“不!爹、奶奶,要走我们一起走,再带采儿去找大夫——”
“采儿已经气绝身亡了。”
高壮一语戳破她的希望,他忍着伤痛放下采儿,眼中有着豁出性命的决绝。
“夫人,别让采儿死不暝目,您的命已经不只是您一个人的,无论如何您都得活下,我们走吧!”
是啊,她的命已经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是和她情同姊妹的采儿以命换来,如果她死在这儿,采儿多冤?南家的血海深仇又有谁能报?
傅香浓咬紧牙关,逼着自己强忍悲恸,朝着采儿的尸身磕了三个响头,拔出她胸前的银簪,转身再向奶奶和公公叩首。
“奶奶、爹,香浓不孝,只能来生再承欢膝下,就此叩别了!”
早已老泪纵横的南老夫人扶起她。“香浓,你是个好媳妇,只可惜我们齐儿福薄。走吧!千万别回头。”
她点点头,紧握着手中的银簪,跟着高壮快步离开。
黑夜中,一辆马车飞快从将军府后门驶离,傅香浓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禁不住掀起轿帘,回头望一眼,不期然让那飞快从佛堂一路往外燃烧整座王府的大火映红了眼,也烧灼了心。
“奶奶、爹、采儿……”
她抿唇低泣,在心中痛下决定——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这灭门之仇她非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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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齐!”
从恶梦中惊醒,傅香浓一时还有些茫然,望着这茅草覆顶、绿竹围墙的简陋房舍,直到看见躺在身旁的小男婴,她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
逃离将军府后,她的灾厄并未断绝,李总管和高壮驾车载她远离皇城,却在山路上被成群盗匪拦下。
高壮拚死开路让李总管带着她先逃,没想到仍有一名盗匪追上,一刀砍进马车、伤了她的面颊。李总管为了救她,舍身拖住那名盗匪不放,她却来不及控制住受惊失控的马儿,整辆马车坠入山谷。
被抛出车外的她满身是伤,仍然一手紧紧护着肚子,不放过任何能攀住身子、止住坠势的东西,一心为了腹中孩儿努力活下去!
或许是老天垂怜,真让她死里逃生,还顺利地产下孩子,甚至奇迹般遇见一名上山采药的女大夫——常相思,不只出手相救,更好心将他们母子带回这乡间药铺收留。
半年多的观察后,她发现常相思这位面冷心热的女大夫,其实有着侠义心肠,更难得的是她曾在不经意间,透露自己坚信“南天齐将军”不可能降敌叛国,对于昏君将南家灭门抄家一事十分不以为然,也让她开始考虑向常相思坦承身分的可能。
她想报仇,却不愿让无辜稚子跟着她涉险,她死不足惜,但怎么也得保住南家这仅存的香火。
李总管和高壮生死未卜,她只能自立自强,假使有个能让她安心托付幼子之人——
“相思,快开门!”当初和常相思一起救了她的安七巧,一早便在药铺外扯着嗓门大喊:“香浓、香浓,快来看看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傅香浓听见了,脸色霎时苍白如雪。
为什么问她认不认识?
难道采儿的尸首终究瞒不过官兵,皇上仍派人寻来了?
她一手紧贴着自己狂跳不停的心,一手抚着颊上的刀疤,深吸口气,试着稳住心绪。
没事的,认得她的人不多,加上脸上这条丑恶刀疤,就算官府找上门来,只要她抵死不认——
糟了!当初被救回来时一时失防,对救命恩人道出了真姓名,加上七巧这么一喊——
第3章(2)
叩、叩、叩!
急促敲门声后,房外传来了常相思的声音。“香浓,你醒了吗?”
“醒了。”
傅香浓打开门,明白该来的躲不过,只能坚强面对。
“快!躺回床上,把衣袖卷起。”
虽然不明白常相思用意为何,但傅香浓发现她向来波澜不兴的美颜,此刻难得地显露出焦虑,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该听命行事,便乖乖脱鞋上床。
傅香浓满腹疑惑,因为常相思不由分说便拿起毛笔,沾着手上以青钵盛着的浓稠红色汁液,不断点在她露出衣裳外的手足和脸颈,那汁液还发出一股浓重腥臭味。
“我要让你看来像是全身长满不明脓疹的病患,无论七巧带来的人是谁,肯定都认不出你,甚至不敢近身。”常相思越过她,抱起睡在床内侧的男婴。“预防万一,我先将翔儿抱回我房里,就当他是我捡到的弃婴。你放心,我会尽全力保住他。”
傅香浓杏眼圆睁。“你、你知道我是谁?”
常相思悠然一笑。“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永康王妃、南天齐将军的妻子。”
傅香浓顿时怔住。
她深信自己从不曾提过半句有关身分之事,只在常相思头一次提起南家事时一时心慌,摔碎了药碗,可万万想不到眼前女子非但拥有倾国美貌、高超医术,且心思细腻至此,竟然只凭一点蛛丝马迹就推敲出她的身分。
“无论是矢口否认,或者放声大笑,都好过你此刻让人一眼看穿的惊讶。”常相思摇摇头,娥眉轻蹙。“要瞒过别人,先要学会藏住自己所有情绪,否则——”
“相思!”
安七巧的叫唤传来,打断常相思的话。
“总之,没有我的通知,你就躺在床上当个活死人,一切交由我处理。”
“相思!”在她抱着男婴跨出门坎前,傅香浓急急唤住她。“如果我有个万一,翔儿就托你帮我扶养成人,告诉他,他的全名叫南恒翔,他爹是万民景仰的不败将军,叛国之事是奸相冯步勤和他女婿连手栽赃设陷,要他牢记为南家报仇雪冤!”
傅香浓赌了!
她赌常相思是值得信任、托付之人,赌这位小了她好几岁,处事却比她更镇定沉稳的女大夫,明知她是朝廷钦犯仍敢窝藏,必然有着一副侠心义胆,绝不会贪生怕死,出卖他们母子。
何况在这紧要关头,她也无从选择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常相思感慨一叹。“不过你尽管放心,我无意婚嫁,帮你扶养翔儿长大也未尝不可,只是届时他若无能耐,比起为死去之人报仇,我宁可让他为自己而活。”
不等傅香浓回应,她说完便抱着男婴快步离去。
傅香浓怔忡片刻,细细咀嚼完常相思言下之意,明白她会将翔儿的幸福置于家仇之前,这才缓缓浮现一抹笑意。
毕竟身为一位母亲,孩子过得平安、幸福才是首要,家仇报不报也是其次了……
傅香浓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没有官兵破门而入,倒是相思去而复返,说是安七巧在城里救了一位拿着画像寻人的落魄男子,趁着对方目前昏迷未醒,要她去认认究竟是敌是友,因为那画像中的女子…似乎是她。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入药铺,傅香浓屏息走近那名躺在榻上、衣着褴褛的瘦削男子——
“高壮!”
一瞧清那张憔悴、狼狈的容颜,再看他空荡荡的左袖,傅香浓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不必问也知道他的左臂是为何而断,又是吃了多少苦才寻来此地。
“相思,请你一定要救活他!”
高壮的忠心让傅香浓感动不已,便向常相思下跪求助。
“要用上再昂贵的药材都没关系,请你务必要让他恢复健康。”
“知道了。”
常相思扶起她,一口允诺,立即为高壮把脉诊视。
“七巧,谢谢你救了他。”傅香浓转身向安七巧道谢。
“没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安七巧爽朗一笑。“不过,看你那么紧张,这人究竟是你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