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您怎么不早说呢!剩下的豆花粥我全买了,街坊邻居一人一碗,让他们自个儿来舀,我留下一个侍卫,待会儿帮您推摊子回去。”诸葛娇娇说完又扯起嗓门,对着五步远的药堂嚷嚷:“庄大哥、庄大哥、庄大——”
“嗳,听见了!”
药堂里有人应了声,随即走出一位穿着褐袍黑褂的中年男子,啼笑皆非地望着彩轿上的诸葛娇娇。
“你这大嗓门真是数十年未改,哪里像个王妃?说吧,你这回又要让我上哪儿‘义诊’了?”
“庄大哥,我这可是在帮你积福报哟!殷大娘家的虎妞病了,你快随她回去看看。”
“是、是,听说你即将过门的媳妇儿是位女大夫,这“福报”往后别忘了自己积一些,我福田积得差不多,总该让我开始积些老本了吧?”
“呵,谁不知道你是京里心肠最软、最好的大夫,就算没我来‘讨债’,你自己也看不惯有人生病没钱医……”
傅香浓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完全忘了自己身处大庭广众之间,也不自觉地放下一直执帕遮掩脸上伤疤的手。
她从没想到左王妃竟然对京城百姓了如指掌,而且从大家和她之间的应对看来,像是将她当成了亲朋好友,而非高高在上的王妃。
傅香浓看得出来,大家和她谈天说笑、不分尊卑的态度,不是因为看轻她低下的出身,而是左王妃不因嫁入王府而有所改变,依然保留当年混迹市井的豪爽习性,深得人心,什么事、什么话,都敢当她的面直言不讳。
眼前这位地痞流氓出身的王妃,或许比新皇还受百姓爱戴呢!
“娇娇啊,坐你旁边的姑娘是谁?该不会就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吧?”
一听见有人问起自己,傅香浓立刻回神,头一低,伸手便要遮脸,却被诸葛娇娇一把拉住。她还怕别人没瞧清楚,揽过傅香浓的肩,指尖点上她左颊——
“大头哥,你眼力越来越差了!瞧见这疤痕还认不出来吗?她就是近来京城里头号的风云人物,名声响当当的永康王妃。”诸葛娇娇说着还拍了拍自己胸口。“顺道一提,我刚刚才收了她当我的干女儿。香浓,叫大头叔。”
“……大头叔。”
傅香浓的泪已在眼眶里打转,不明白左王妃为何对谁都好,独独要如此戏耍她,逼她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轻蔑目光……
“嗳,别那么喊、别那么喊,我金大头担当不起。”
她一听,头垂得更低,努力咬着唇不让自己当众落泪。
唉,看来大家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她的苦衷,连让她喊一声都觉得不愿意——
“王妃,这送您。”
蓦地,一根雕功精细、嵌着珠贝的玉钿映入了傅香浓眼里,随之往上看,金大头那张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歪扭脸庞让她一时愣住,不晓得该不该接下。
“大头,你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别端着那张脸吓坏了我的乖女儿。”诸葛娇娇老实不客气地往金大头那颗光头上一敲。
“我哭起来更吓人哪……”
虽然有自知之明,但金大头还是忍不住当众哭了起来。
“王妃呀,您为了诛奸臣、杀昏君,不得已开了凝香楼当鸨儿的事,大伙儿都听说了,真是委屈您了!小老头的独子也是冤死在奸相手里,说起来您算是帮我报了杀子之仇的大恩人,我没什么能答谢的,只能将我自认做得最好的玉钿送您,您要是不喜欢,改天我——”
“喜欢,我非常喜欢。”傅香浓不忍推拒老人家的一片心意,连忙收下玉钿。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再让我给您磕个响头——”
“千万不要!”傅香浓连忙下轿扶起他。“大头叔,您别多礼,香浓担当不起。”
“王妃千万别那么喊,我怎么担当得起,还是让我跪谢——”
诸葛娇娇也下轿劝他。“大头哥,你别折煞她了,哪有长辈跪晚辈的道理?人家是巾帼须眉,不计较这些俗礼,你再坚持反倒是为难她了。”
“好,不为难、不为难。”金大头连忙站好,不再坚持下跪。
“王妃,请您也收下我做的绣荷包。”
一位略显羞赧的青衣姑娘,不知何时来到傅香浓面前,恭敬地呈上一只精绣双蝶舞春的荷包袋。
“小姑娘,你又是为什么要送永康王妃东西?”诸葛娇娇代傅香浓问出了心中疑惑。
“因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两年前我卖身葬父,是永康王妃帮忙我办丧事、安顿弟妹,我已经认命要入凝香楼卖身还债,王妃却说除了如玉姑娘,楼里不收清官,只取我一条绣帕抵债,就让我回家和弟妹团圆,所以我比谁都清楚王妃是个大好人。”
说着、说着,青衣姑娘也掉下泪来。
“王妃,铃兰一日不敢忘记您的大恩大德,也叫弟妹牢牢记得您是我们白家的大恩人,现在我只能送上一个小荷包聊表谢意,可将来我一定会成为京城第一绣师,为您缝制最美的衣裳。”
“我等着那一天,这是好事,别哭了。”傅香浓既感动又开心,掏出绣帕为小姑娘拭去泪痕,但自己也掉下泪来。
“王妃,您怎么劝小姑娘别哭,自己也哭成了泪人儿?”路人甲递上自己卖的崭新花帕。
“是呀,那么漂亮的脸蛋,哭花了多可惜。”路人乙加入劝哄。
“唉呀,拜了娇娇那样不长进的干娘,难怪她想哭了。”路人丙开玩笑要逗她开心。
“这倒是,肯定是娇娇硬押着人家拜干娘的,还逼她坐那么夸张又招摇的轿子,换成我也想哭了。”路人丁跟着戏谑附和。
“喂,我不说话,你们就当我死啦!”诸葛娇娇两手插腰,故意装凶。“她是王妃、我也是王妃,我难过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哄过我?”
“爱说笑,向来只有你让人难过的分,有你这么个流氓王妃,我们不哭就很好了,你还哭咧!”
“你!我看你们是眼红我收了这么个疏财仗义、施恩不望报,心肠好的干女儿,呕死你们算了!”诸葛娇娇挑眉噘唇,得意得很。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永康王妃端庄贤淑,哪像你,都做了二十几年王妃了,还吱吱喳喳地像只麻雀,跟人家怎么比?亏你还好意思收人家当干女儿,我都替她觉得委屈呢!”
“死大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啦!你看你,才哭得像鼻涕虫,脏死了,还不快擦擦……”
傅香浓被大家逗得噗哧一笑,可泪未止,反而急落如雨。
她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上街不只没人笑她脸上伤疤,身分被揭露后,也未曾遭受四方鄙视目光,还收受到许多人好意相待,安抚了她惶恐不安的心,让她渐渐有了面对众人的勇气……
“香浓!”
南天齐一听见家仆通知,立刻出宫沿路找来,没想到远远就瞧见干娘在一旁和人抬杠,任由香浓被众人包围,哭得如梨花带雨,心疼得立刻朝她飞奔而去。
“天齐?”
傅香浓见丈夫一下马便如飞箭穿入人群,急急朝她奔来,还来不及出声问他发生何事,就已被丈夫牢牢抱入怀中。
“你们在做什么?!”南天齐怒目瞠视众人。“为什么要包围我妻子,还让她如此伤心?你们有任何不满全冲着我来,别欺负弱女子!”
“嗳,我说天齐——”
“干娘,您这回玩笑也未免开得太过了!”
诸葛娇娇一开口,让南天齐更气恼。
“您要怎么戏弄我都无所谓,就是不该拿香浓开玩笑!趁我不在家硬将她强掳出门,任她受人欺凌却又置之不理,实在太过分了!”
“娘,您怎么又闯祸了!”
紧跟而来的左永璇,也瞧见傅香浓哭成泪人儿的模样,他想护短都心虚。
“你们这两个死小子!把事情弄清楚再骂还不迟。”诸葛娇娇赏他们一人一个白眼。“天齐,你可以再抱紧一点,闷死你老婆好换个新的!”
经她那么一提,南天齐赶紧松开妻子,傅香浓这才得以大口吸气,没被冤枉闷死。
“天齐,你冤枉大家和干娘了。”顺过了气,傅香浓连忙向丈夫解释。“干娘是担心我闷坏,好意带我出来散心,我哭则是因为大家对我和善体贴,我一时过于感动,才泪流不止。”
“真的?”他一脸狐疑。
她点头保证。“真的,是你误会了,我是开心,不是伤心。”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叹口气,为她抹干泪痕。“我一路找来不知道有多担心,总之,你没受伤害就好。”
第10章(2)
“她好,我们可不太好。”
诸葛娇娇双眉斜挑,立于刚刚被他那声怒吼吓得躲到她身后的众人之前,皮笑肉不笑地瞪着干儿子。
“你刚刚急冲过来,一副想杀人的表情是怎样?难道我们是豺狼虎豹,会吞了你的小心肝?”
“娘——”
“住嘴!想造反吗?”
原本想当和事佬的左永璇,立刻乖乖闭上嘴巴。
啧,明明就是娘亲没通知一声就把人带走,连他也吓了一跳,这会儿还做贼的喊抓贼,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干娘,对不起,是我太鲁莽,错怪了好人。”南天齐抱拳恭敬一揖。
“这样就算赔罪?”
傅香浓也舍不得丈夫被当众责骂。“干娘,相公有得罪您的地方,香浓在这儿替他赔罪了,请您顾念他是太担心我,才会一时不辨是非,原谅他一次好吗?”
诸葛娇娇来回看了看他们夫妻,不由得笑叹:“夫妻感情好是件好事,但是像你们俩这样,一个为对方着想过了头、一个保护对方过了头,这可不是件好事,明白吗?”
傅香浓和南天齐对望一眼,心中隐约明白些什么,又不是太明白……
“唉,还不懂吗?”
诸葛娇娇白眼一翻,干脆说破。
“香浓,大多数人都能体谅你为了诛奸相、杀昏君,不得已委身青楼一事,天齐也毫不在意,就你自己看不破、爱钻牛角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想着少给他丢脸,巴望大家渐渐忘了有你这么个人存在,却没想过天齐为了你的事有多苦恼。
“天齐你也是,宠老婆也不是这么个宠法,她镇日将自己关在房里,你也由着她去,不怕她闷出心病?何况你为了让外人明白香浓的遭遇与苦心,不让人轻视她,还不怕丢脸地去茶馆、酒楼客串说书的,不厌其烦地将你们夫妻破镜重圆之前历经的曲折坎坷,一遍又一遍向众人解说——”
“你真的那么做?!”
傅香浓忍不住打断诸葛娇娇的叨絮,泪又盈眶,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私下所做之事路人皆知,原来全是丈夫在外头拉下身段向众人解说一切,才让她一路行来不曾受到任何鄙视。
“天齐,你真傻!你堂堂一个王爷、开国大将军,怎么能为了我委屈自己去做那种事,你——”
“为什么不能?”南天齐握住她柔荑,深情低语:“只要是为你好,我什么事都敢做,也愿意去做。”
“是,厚着脸皮强逼所有京城百姓听你们夫妻俩的情深义重、恩爱缠绵,你的确很敢,就是不敢硬拉你老婆走出王府。”
诸葛娇娇凉凉揶揄,说得南天齐面红耳赤,站在她身后看好戏的人们更是一个个笑开。
“你看吧!要不是有我这个冰雪聪明的干娘,帮你把人拉出来,让香浓明白大家的好意,恐怕她这辈子都会缩在壳里当乌龟,你这孩子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唉呀,娘,我差点忘了!”左永璇突然大嚷,打断她的自吹自擂。“不晓得是谁寄了喜帖给芊惠姨,她不只要来参加婚宴,还提前来了。”
“什么?!”诸葛娇娇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你没骗我?”
虽然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可是一听见当年情敌到访,诸葛娇娇依然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立刻打翻醋坛子。
“是真的,方才我临出门前,正好看见爹带她去后院赏花,还答应让她住客房——”
“他竟敢让那狐狸精住下?!”诸葛娇娇眸中散发熊熊妒火。“好,我这就回去把客房全拆——不,拆了以后怎么招待我那些远道而来的兄弟们——全给我站住!”
熟知她个性,猜到“祸事”即将发生的街坊邻居,开始悄悄散的散、逃的逃,却还是被她吼一声便乖乖站住,认命地转过身来。
“你、你、——”她伸指往周遭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都跟我回王府作客,在那个狐狸精打道回府之前给我霸住客房,一间都不许空下!”
“不会吧~~”被点到的人不由得齐声哀嚎。
“叫什么叫,当年我为了对你们尽兄弟之义,可是好几次公然挑衅那个昏君,还差点被宰掉,要你们做点小事还好意思在那儿鬼叫!要知道,兄弟有难却置身事外可是天地不容,你们全都乖乖给我两肋插刀……”
就在诸葛娇娇将心思全放在对付老情敌,慷慨“教导”众人兄弟之义时,南天齐已在左永璇的暗示下,悄悄带着妻子上马,远离哀鸿遍野的京城大道。
“干娘好威风啊!”傅香浓对她真的有点崇拜了。“看得出大家其实都很喜欢她,才会和她像自家人一般笑闹。”
南天齐也点头认同。“她的确深受百姓喜爱,所以大家才昵称她为皇城的地下大统领。话说回来,你不也是慑于她的气势,才会胡里胡涂拜了干娘,还被强拉出门,坐上她那顶令人退避三舍的大花轿?”
“好像真是那样。”想起那顶花俏轿子,傅香浓忍不住掩唇一笑。“其实我一开始也误会干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招惹了她,才被她强拉上轿,游街示众。”
他苦笑。“我虽然明知干娘对不会有恶意,可是一听说被她强行带走,也急得五内俱焚,因为我从永璇那儿听说过太多干娘自作聪明惹的祸事,就怕因此遭殃。”
“但这次她是真聪明,多亏她,我才能破茧而出。”傅香浓抬头望他,嫣然浅笑。“对不起,因为我的固执和任性,让你伤神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温柔回应。“我不怕伤神伤心,只怕为我苦了自己。”
“苦的是你吧?”傅香浓想起方才干娘说的事,对丈夫又愧疚又不舍。“我真的没想到,为了不让我受人耻笑,你竟然跑去‘说书’,亲自面对众人的质疑,我不想让你丢脸,结果反而害你更丢脸。”
“不丢脸,现在全京城谁不知道我南天齐娶了个至情至性、有情有义的奇女子,要不是你使计让冯步勤翁婿俩互相残杀,不晓得还有多少人会受他们残害,大家都羡慕我的福气,说是有其夫必有其妻,我南天齐的妻子果然也不是泛泛之辈,我可有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