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为了替清扬擒住仇人,不惜入墓求小妹相助,不惜走险棋犯家规……究竟出自什么样的心思,三弟自己清楚吗?洪二爷身为旁观者,将一切看在眼里,却没说破。
「二哥。」
三弟唤着,洪二爷才终于拨开长草,朝浅溪边而来。三弟耳朵灵,理当早就听见自己由小道而来,只是清扬正在决定该如何处置仇家的当口,不愿打断她的思绪,所以便让他这二哥晾在一旁看着事情发展。
洪二爷负手慢步来到三弟与清扬身后,道:「清扬莫怪我多事,江湖规矩,以命抵命,以血偿债,如今你轻饶他们,必不是好事。」
单清扬拧了拧眉间,思索一阵,指向浅溪,「就让他等饮下忘忧咒吧,从此相忘恩仇。」
洪二爷本不是爱插手旁人家事的性子,出言劝过,也就随她了。身前三弟却是唤了护容,道:
「你即刻入陵,向四小姐要来忘情咒,烧了化入溪水中再让众人饮下。」
洪煦声边说着,目光不离,是在询问二哥是否应允。
洪二爷沉吟着。
忘忧咒只能令盗墓者忘了来意与贪念,忘情咒却是洗去人长达数年的记
看清扬的样子,必是要让萃儿与那罗云端忘了两人为夺玉奶剑,甘愿一人为婢、一人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自己。
妇人之仁……可洪二爷仍轻轻点了头,吩咐护容照办。若这是三弟希望的,那么他不会再多说什么。
李护容领命迈步,二爷侧过身,扫着地上那些在他眼里与死屍无异的数人,半晌,扬声问道:
「护容,孙谅呢?」
不轻不重的声音上却让众人僵住。
「二哥……」洪煦声脸色微凛,眼神示意护容先离开,才道:「孙谅先回庄里了。」
洪二爷缓缓将视线移至三弟脸上,「你让他回去的?」
「……是。」洪煦声应着。
洪二爷仍看着三弟,却道:「出来。」
单清扬与地上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他们的确自方才就不见那小奴才的身影,更不会知道为何这洪二爷似乎很在意这奴才人在何方。
微风拂过草地,洪煦声侧耳一听,暗自叹了口气。
风止的那瞬,草地另一头不知何时冒出了道背影,道:「小人方才上树林方便,无法即时给二爷见礼。人有三急,小人又被绑多时,还望二爷从轻发落,饶命饶命。」
那背影有些凌乱狼狈,佩带微松,长发半解,袖口沾了些许暗色痕迹……洪二爷眼一眯,令道:「转过身来。」
孙谅身子一僵。
洪煦声压低声音道:「二哥,不如回府再说。」
洪二爷充耳不闻,又说了次:「转过身来。」
孙谅心知躲不过,只有硬着头皮转身。
饱食重拳的脸已浮起多处瘀血,青一块紫一块,双颊肿得不像话,两眼简直无法视物;孙谅被二爷瞧得冷汗直流,想起了些什么,暗咒了声,赶紧伸手将微开的前襟拉紧,试图遮去颈间的伤,怎知又露出了被麻绳磨到血肉模糊的腕间。
「过来。」洪二爷眼神冷了几分,问着:「谁伤的?」
「……」孙谏依言一步步走来,却不敢回话。
「谁?」
停在二爷面前,孙谅吞了吞口水,据实道:「短兵相接,难免损伤,是小人学艺不精,才落得此下场,明日起理当日日晨练,不再偷懒……」
语未竟,洪二爷一把握起他的脸,确认自己没有错看,孙谅满口血污,左边上排的虎牙后,缺了一齿。
孙谅的脸被二爷使力握住,只得张着口,齿间才合起的伤口又裂开,鲜血缓缓流下。
「谁?」洪二爷还是轻声问着。
孙谅不答。一旁,单清扬被二爷的语气举动震住;她见过二爷小时的顽皮爱闹、成为家主后的护短以及对外人的冷漠狠心,在此刻以前,却是没见过二爷真正发怒。
二爷语气沉稳,但眼底的怒涛翻涌,单清扬知道自己没有错看;低丨低头,不意瞥了眼跪在地上的罗云端一眼。
瞬间,洪二爷已飞身而出,手中短剑直指罗云端背心。
「二爷息怒!」孙谅已跪下身,低吼着:「小人自请入墓三日,闭关反省,自此之后绝不再犯,还请二爷高抬贵手!」
二爷恼的是什么,孙谅太过清楚。被罗云端一行挟持以来,他不断找机
会劝退众人,在马车上时他找机会欲逃脱掌控、回庄报信;后来顺着护容计策领众人行小路,就为避开与大路上超过五十人的护卫厮杀;开启墓门前他胡乱编了首祈祷歌,也是盼能阻止众人别再前进。
护容一路为三爷引众人入陵犯禁,然孙谅只愿众人打消念头。自己身上的伤从何而来?不是罗云端伤的,事实是,这一道一道的伤都是出于自己的过度心软。
二爷气的便是他对敌人的心慈手软。
「啊啊啊啊啊……」凄厉的惨叫来自罗云端,他趴地抽搐,被绑在身后的双手满满是血,细看下去,十指筋脉被挑起。萃儿伏上身想护她的罗大哥,洪二爷已然退开。
……心善积德无妨,心软则需看对象。这是二爷嘱咐过的话,如今孙谅自己招祸,二爷却绝不轻饶。
若孙谅的本意是要这些入墓盗宝之人全身而退,二爷偏要杀之后快,可……下地狱后阎王面前算帐,这笔血债将算在谁头上?
二爷退开,不是因为气消了,而是孙谅跃身飞来,挥袖试图拂去二爷的杀意。他的武功自是在二爷之下,无法精准架开二爷招式,只有以身阻挡。
眉一凝,洪二爷向后退了步,尽管手里的短剑即时收回,剑气却已出,硬是削下孙谅一截袖子。他看着迎着自己视线的孙谅,坚定中没有惧怕,只有请求,丝毫不在意方才若收不了手,被削下的可能不是袖子而是手臂……这奴才,是脸被打到肿到看不清楚,还是脑袋给打晕了分不清轻重?
那话洪二爷问在心里,自然得不到孙谅的答覆,眼前只有孙谅肿得跟猪头饼没两样的脸庞……半晌,洪二爷转身道:「回府。」
孙谅愣了愣,想不到二爷这回这么好说话,心下松了口气,便赶紧跟到了二爷身后,没再理会趴伏在地的萃儿与罗云端。
望着那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单清扬拧了拧眉,看了眼落在地上的半截袖子,不禁想着:孙谅为罗云端挡剑,甚至一路试着劝退众人,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是天生心善,还是真真不愿造孽?奋不顾身想保护的是一股信念,还是其它?
一直到两人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单清扬还是得不到解答。
番外(三)珍宝
「阿声,我是来与你道别的,你我今日就解除婚约了,从此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再不相干了。」
「……喔。」
「我只想亲口告诉你,我与你解除婚约,绝不是因你……眼不能见物。」
「那是因何?」
窗外的风吹呀吹,从窗边吹进了一朵小白花,落在房内一张圆桌。桌前,男孩对面坐着一个女孩,约莫七岁,两人正经交谈着。窗外墙边,拉了椅子来看戏的另两个男孩,年岁稍长,却是不到十岁。
「是因……是因……因我移情别恋了。」女孩咬咬下唇,说道。
窗外两个观众抽了口气。
男孩正视前方,眼里却映不出她的模样。「这样啊……」
「所以,这个还给你。」女孩从怀中端出一个小方盒,轻轻打开,小心翼翼拿出一样轻盈之物。她将小方盒置于一旁,展开手中之物,朝下方的缺口呼了口气。
一个比她掌心略大的小纸球成形,那纸质薄如蝉翼,上头绘着小花小蝶、星星月儿、软鞭铁棍……全都是她爱的东西,全都是他为她绘上之物。
她轻轻一拍,他直觉伸手,让小球飘进手心。
他凑近眼前,发觉她将这脆弱的东西维护得极好,嘴角弯起一点弧度。
「你留着吧。」他以那一贯温暖的声音说道,朝前方一推,让小球离开掌心,「此物于我无用。」
「是吗……你还记得我喜欢这等华丽珍贵的东西呀……」女孩接过,皱了皱漂亮的眉,捧在手中,小心放掉当中之气,又收回自己的小方盒中。然后,她起身,朝他抱拳一拜,「那就此别过吧。」
「嗯。」他朝她离去的方向望去,见到光亮中有一抹身影走得很俐落,不曾留恋回头。
一会,他轻轻道:「再会了,清扬。」
「娘,爹方才怎么那么与洪伯伯说话呢!阿声也在场啊,他听了会有多伤心哪……」
出了谷雨阁,小清扬在回廊边找着相约在此等候她向阿声道别的娘亲。她抓着娘亲的袖子,语气有些责怪。好在娘亲允她与阿声单独话别,她才有拨乱反正的机会,让阿声知道她打从心里没有因他眼疾而嫌弃于他,若此事定要怪罪一人的话,就全都怪到她身上好了。
「清扬,你喜欢煦声?」娘亲拉着她的手,一同往出庄的方向走去。
「自是喜欢。」小清扬想也不想地回答。
娘亲一顿,又问:「纵使他眼不能见物,你也喜欢?」
「喜欢。」阿声眼不能见物,耳朵却灵得很,是顺风耳哪,善于听声辨位,所以她说的话阿声都能听出真意……说真的,眼不能见物又如何?小清扬拧着眉,比起别人光看外表,她反而喜欢阿声看进旁人内心最真的情绪。
「他眼不能见物,你若做他的妻子,便要一生服侍在侧。」娘亲耐下心解释道:「你性子活泼,爱四处去玩,可能为他放弃?」
唔……小清扬搔搔脑袋,「……我在成亲前玩个够本不就成了?」
娘亲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年纪尚小,不懂成亲是何意思,更不懂一生相守是守多久。我跟你爹懂你的性子,更不想你吃苦,你懂吗?」
「那便能毁约了?」小清扬回想方才爹爹在前厅与洪伯伯、洪伯母的对
话,不禁问道。
「是退婚,不是毁约。」娘亲停顿了片刻,才蹲下身与她平视,道:「娘很开心听你这么说,表示平日教诲你有听进去,不枉我和你爹疼你教你。可你爹情愿退婚,自毁信誉,也要保你一生幸福。」
小清扬低下头。
「你将来会明白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娘亲语重心长,却终是有些不忍,轻轻拥了拥女儿。「眼下你只要知道,父母命,不可违,那就够了。」
俗灭——
小煦声怀中抱着一本书册,快步走过山庄一角,忽地前方有些声音,他缓缓步伐。他的目力不是太好,天虽然光亮,眼前却是朦胧。
「煦声。」
前方高大的身影唤着,映入小煦声眼中的是一身藏青长衫的男人停在眼前,正低头看着自己。
「单伯伯。」小煦声见礼。
「煦声,你匆匆忙忙地,上哪儿去?方才清扬来向你话别了吗?」单永飞问着。
单伯伯声音偏沉,小煦声抬头,却始终看不清他的脸。「来过了。只是忘了此物。」小煦声将手中的书册递出,正是单家的鞭谱,当年结下婚约时爹爹与单伯伯交换回来之物;方才想过了,此物当归还单家才是。
单永飞不说话,一会,从腰间解下了一把短剑。「煦声,我本想请求你将此短剑暂且留于单伯伯这儿,此刻你将我单家鞭谱归还,倒显得我私心太过了。」
「婚约已解,单伯伯留剑何用?」小煦声不大明白。
良久,单永飞才回道:「清扬对此剑爱不释手,今晨离家来山庄时,她给得不情愿,我心有不忍。你或许已经知道,单伯伯会将七重门迁离奉陵,清扬少了你这朋友,又得离乡千里,难免寂寞,因此我才想暂且留着此剑,当作一点慰藉也好。」
「那……这鞭谱……」小煦声低头看着手中书册,其实他早将此书翻烂了,还不还,只是形式。
「若你愿将此剑暂时借给单伯伯,那此鞭谱就送给你,做为补偿吧。」单永飞说着,语气中添了分内疚。「此鞭谱为我单家祖传,已和如今我传授弟子所用不尽相同。我本想在清扬出嫁时将此祖传鞭谱交予女婿的,里头记载了到我这代便要失传的双龙鞭法;清扬或许不记得了,但此鞭法我与她娘曾一起舞过,清扬看得痴了,还说以后定要与夫君共舞……孩子的心思变得快,我想她不记得了……」
单伯伯说得有些自言自语地,但小煦声听得出当中情感。他听说单伯母的一身武艺是由单伯伯亲自教授,但一次意外伤了筋骨,自此无法再练武……双龙鞭法此后只能单人舞,着实有些孤独。
小煦声握紧手中书册,回想鞭谱中的最后一式,同练鞭法的二人一攻一守,一主一辅,稍有差池将会累及身边人,若非心灵相通的两人,若非将对方置于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想是无法练成的。
心灵相通,确是夫妻合招最为合适……他虽小,却知退婚之意即清扬不会再到庄里探他;女大当嫁,清扬也自有许人为妻的一日。这些他都明白,也能接受。然而心灵相通……心灵相通……清扬与另一人心灵相通……小照声想着,眉间不自觉地拧紧,道:「单伯伯,玉祀剑你带走吧。」
单永飞愣了愣。
「这鞭谱我收下了。」小煦声定定说着:「此后便为我洪煦声之物,曰我处置。」
单永飞似是讶异地瞠大了眼,瞪着眼前的小矮子,片刻,他失笑点了头。「一言为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