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公主明白在下为何会请你入住静和庄了吧。」声音虽和缓,但阮七的口吻却是不容人拒绝的。「这段时间,董嬷嬷会亲自照顾公主,公主就不必再带奴仆婢子来了,而在下亦会帮公主打听好太子的爱好,届时会给公主诸多提醒,确保公主能获太子青睐。」
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美人榜为何会受天下男子的喜爱,真是因为天下男子迷信吗?非也。
只因为这榜中诸美人皆是依特定对象而打造出来的美人,就像一道道针对不同客人独家烧制的佳肴,虽天下男子口味皆不相同,但如此看人下菜,再不喜欢也会渐渐对味吧。
见她像是明白其中端倪,他又道:「天下美女虽多,但每年适婚的杰出男子并不算多,我虽不识得天下所有美女,但对各国王侯将相、青年才俊、富贵中人却颇有耳闻,我会在他们适婚的年纪打听他们的兴趣癖好,再安排对他们胃口的美人列在榜上。如此,便能成就诸多美好姻缘。」
呵,都说美人榜中佳丽孤高,各国名士争相逐求,然而,这天下依旧是男人的天下,再美的美人,不过是因为对了他们的胃口,而得扬名罢了。
想一想,还真是悲哀。
「那在下便命董嬷嬷去收拾厢房。」阮七公子道:「这静和庄虽然比不得雅国宫院,但比起驿馆来,绝对更为舒适。」
「多谢公子。」雁双翎颔首,「那么,这段时间便打扰了。」
静和庄,天下第一庄,哪里会不舒适呢?她从前的宫院恐怕也不及此处十分之一的奢华吧。
偏偏再奢华舒适也不能消减她心中的忐忑,就不知自己是寻来了一处避风躲雨的港湾,还是掉进了一个诱人的陷阱。
眼前的他,丰神俊美,笑若晨花,应该不会是骗子吧,可是直觉又告诉她,不能全然的相信这个男人。
阮七公子到底是怎样的人?甚至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阮七公子?她都不能确定。
然而她此刻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惟有拚命抱住眼前的浮木一途,哪怕这是一块毒木。
她,也别无选择。
入住静和庄的第一天,雁双翎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阮七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直猜不透,是心存帮助她的善念?还是另有阴谋的恶意?她无法确定。
但她可以肯定,他并非为了财,亦非为了色。
像他那样富甲一方、俊美绝伦的男子,钱财和美女他都该不屑一顾了吧?不过这就是让她最最迷惑的地方—他,到底要什么?
静和庄占地之广,堪比皇宫内院,单就南厢来说,便细分为十二阁。每一阁的院子里都种有应景的四季之花,并依花名定阁名。
雁双翎入住的是凌霄阁,顾名思义,院中种满了橘黄色的凌霄花。
正值夏季,凌霄花攀檐出墙,一串接连一串盛开不止,彷佛整座庭院都缀满了小金橙一般,着实趣致。
清晨,雁双翎便是听着院中漱漱的水花声而清醒,大概是静和庄的下人在浇花吧,从前在雅国后宫的清晨也是如此。
她很喜欢听这样的水花声,听了心中宁静,这般醒来,彷佛开始的会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雁双翎披上晨衣,掀帘而出,只见树荫下站着一个妇人,正拿着木勺仔仔细细地为凌霄花喂水。晨曦映着那妇人的背影,让人想到农耕之乐。
彷佛听见了身后的响动,妇人转过身来,只见她一袭麻纱布衫,发间只用素玉簪挽髻,容貌比董嬷嬷还年轻几分,尤其带着一股不染尘埃的清丽之色,倒教人更难猜测年纪。
「老身惊扰贵人了,」那妇人自称老身,微微笑道,「只因清晨是浇花的最佳时刻,所以未经通传便擅进此地,扰了贵人清梦,还望见谅。」
「哪里话,我本是客,嬷嬷却是这庄中之人,客随主便。」雁双翎亦笑道。
「听闻近日凌霄阁入住了新客,」那妇人虽举止客气,但全无下人的卑躬,还大方打量起雁双翎,「原来就是贵人您。」
「正是呢。」雁双翎颔首,「恐怕要在贵庄小住一段时日了,还望嬷嬷日后多加照顾。」
「让老身来猜猜,」那妇人眼一眯,忽道:「贵人定有凌云之志,所以公子才会安排贵人居住在此。」
雁双翎挑高眉头,「何来此言?」
那妇人又道:「因这院中开满了凌霄花,我们公子或许是为了替贵人寻个好兆头,才特挪此院给贵人。」
凌霄花?凌云之志?那倒是,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对女子而言,当上太子妃如同步上青云—用这形容她心中所愿的确恰当。
怪不得,她还想为何独独安排她下榻此处,看来那阮七公子真是心思缜密之人。
思及此,雁双翎不禁露出苦笑。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真是对的吗?
「嬷嬷像是在这庄中待上许多年,颇为熟悉的样子,看来小女子在此作客的时日还得跟嬷嬷多加请教了。」雁双翎岔开了话题,寒暄道。
既然弄不清阮七公子的心思,从他家下人身上打听一二,指不定也可探得一些事。
「老身自幼居住于此,这院中的凌霄花还是老身儿时亲手栽种的呢。」
「哦?」雁双翎颇为惊讶,「那可真是难得了,这花儿竟养了这么多年。」
「凌霄插枝便可存活,就算当年的主干已不在,分插的枝叉也能生根继续活下去,所以一直养了这么久。」话落,顿了顿,妇人似意有所指的说:「凌霄花即便有凌云之志,也得经得住冬季苦寒,耐得住夏季暑热,方得花开。」
这番话,听来颇有寓意。看来这位妇人并不只是一个种花的老婢而已。
「这凌霄阁中,从前也住过客人吗?」雁双翎问道,又补充,「小女子是指似我这般有求于阮七公子的客人。」
「那倒未曾住过,」那妇人笑道:「从前那些女客只在蔷薇阁、幽兰阁等处居住过,这凌霄阁原来是阮家小姐出阁前的居所。」
「阮家小姐?哪一位阮家小姐?」雁双翎怔住,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可是闺名凤至的那位阮贵妃?」
她曾听闻阮家出过一位贵妃,当年的阮七公子,也就是阮公子的祖父为沛后编撰美人榜之后,沛后顾念阮家恩情,后来便将这位阮小姐指给自己的儿子为侧妃,而那儿子便是如今的沛帝,阮家小姐则成了阮贵妃。
「正是。」妇人点头道。
「那么算起来……这个阮贵妃也算阮七公子的族中长辈了?」雁双翎好半晌才理顺其中关系。
妇人笑而默认。
见状,雁双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们家公子真是厚待我了,竟许我住进当年阮贵妃的闺阁,于我真是莫大的荣光。」
「大概是因为姑娘与当年的阮贵妃一般,都有着凌云之志吧。」妇人道。
「我哪里算得上有什么凌云之志呢……」雁双翎忽然心生忧思,低声道:「不过为了兄长罢了。」
自父皇殡天后,雅国便被大将军呼兰拓执掌了内外朝政。呼兰拓假意辅佐她的兄长雁关弘为帝,实则是以她兄长为傀儡,藉此操纵朝政,并为其与党羽进一步篡夺帝位争取时间、养精蓄锐。
她经历万险,才在兄长的暗助下逃出雅国,四处流亡寻找可助他们兄妹之人。然而,谁又愿意多管闲事呢?
她想,惟有当上沛国太子妃,得到太子的宠爱,才有可能藉沛国的强大兵力讨伐呼兰拓。
而能顺利当上沛国太子妃的惟一快捷方式,便是成为阮七公子美人榜上的一名。
个中艰辛,她不想对外人道,也不求外人能够理解,权把她当成一个贪恋后宫妃位的虚荣女子也罢了。
那妇人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雁双翎的低语,径自道:「老身与贵人既然相遇,也算有缘,再者贵人待人谦敬有礼,明知老身是下人还如此和善,老身实在感动。若是贵人像从前那些住在蔷薇阁、幽兰阁的女客一般,见到老身只会大呼小叫,甚至斥责老身随意进出庭院,那老身是不会跟她们多语的。」
「嬷嬷过奖,」雁双翎一脸不敢当,「我本无家可归之人,得公子收留暂住,自然不敢放肆。」
「贵人如此善待老身,老身亦有几句话赠予贵人,不知贵人乐意听否?」那妇人忽然道。
「嬷嬷但说无妨。」
「当年阮家小姐出生时,其母梦见凤凰栖落院中,所以为其取名凤至。阮小姐长到八岁时,恰巧得见一位世外高人,高人也说她有贵人命。从此她更认定自己命中注定富贵,是以亲自……命人在这凌霄阁中栽种凌霄花,可见其志向。只是,她入宫之后,虽为贵妃,吃穿用度无一不贵重,然而除此之外万般不由人,倒不如嫁个普通男子,平淡一生来得快活。」妇人轻叹一声,「贵人,你可否懂得?」
呵,这是对她的劝谏吧?
「小女子明白。」雁双翎颔首,心中泛起一丝苦涩。
若为她自己,她可以一无所有,可是为了雅国、为了皇兄,她就只能义无反顾,不敢多想。
即使前面有万丈深渊,她亦只能选择纵身跳下。
但她还是很感激眼前这个素衣淡笑的妇人,在这个无亲无友的外乡他地,能给她一点善意忠告,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第2章(1)
据闻,阮七公子爱茶。
碧色清茶注入白玉一般的瓷具中,倚窗临风而饮,实在惬意至极。正值夏季,他又研制了冷泡茶,用泉水冷泡茶叶,并加入冰块,置于地窖中一两个时辰,便可饮用,且冷泡茶更能消食解暑,类同酸梅汤的功用。
今日,阮七公子特意请雁双翎喝茶。雁双翎知道,他一定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讲,偏偏来了许久都不见他主动说起要事。
「公子,恕双翎心急,不知公子会如何助我得到太子青睐?」已在这庄中住了好几了,他都未曾提及正事,无论如何,她也要开口问一问了。
「公主初来乍到,在下本想让公主好好休息一阵,因为接下来可有得忙了,不想公主这时会提起。」阮七笑道。
「如此干等着,更让人忐忑。」她有任务在身,哪有闲情休息。
「好,那在下就直说了吧,公主可有擅长之才艺?」
「才艺?」雁双翎思忖片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略通一些。」
「名门淑女皆精通这些,」阮七摇了摇头,「在下以为,这算不得引人侧目的才艺。」
「恕双翎多嘴一问,」雁双翎有些不服气道:「当年沛后能得沛皇青睐,又是倚靠何种才艺?」
阮七笑答,「听祖父说,当年沛后并没有任何才艺,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浣纱女罢了。」
「那么何以荣登后位?」雁双翎不解。
「就是因为简单,」阮七敛起笑容,认真道:「当年沛皇早看厌了宫中的勾心斗角,反倒喜欢简简单单的女子,喜欢女子因花开而喜,因看日出而笑,当年沛后的淳朴本性便正中沛皇下怀。」
一听,很懂得举一反三的雁双翎随即道:「那么双翎也简单一些好了。」既然他说琴棋书画那些算不得什么,学其它的又太麻烦,不如就学沛后吧。
「公主与当年的沛后不同,自小生在宫中,如何装得了淳朴性情,」阮七直言道:「况且当今太子也未必喜欢淳朴的女子。」
「那么太子殿下的喜好究竟为何?公子是否派人去打听了?」问是这么问,但她想,他会这么说必然是去了解一二了,先前一问不过是试探。
阮七公子浅笑,并未马上回答,只稍稍用眼神示意仆婢,仆婢们便鱼贯退出,不一会儿,门帘轻启,引进一个身着戏服的女子。
那女子花旦打扮,戴上整副头面,衣间绣满艳色牡丹,长袖轻舞,手中握着一把团扇。
门外传来管乐之声,女子应曲唱道:「原来托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曲声婉转,女子唱腔清丽幽怨,听来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公主觉得如何?」一曲终了,阮七问道。
「这戏文,我在雅国时也曾听过片段,」雁双翎压下心中震撼,微笑道:「虽不知是何故事,但这曲调甚是优美。」
其实,她是不好意思说她看过全剧,因《牡丹亭》在雅国宫中被视为禁演的淫词艳曲,还是某一年她偷偷溜出宫外,在民间梨园才得闻全曲。
「公主喜欢就好,」阮七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那么接下来这一个月,就请公主跟随这位梨园女师傅学会此曲吧。」
「什么?」她一怔,「要我……学习此曲?」
「公主有何为难之处吗?」见她似有犹豫,他解释道:「方才你问在下关于太子的喜好,如今在下便告诉你,听闻太子最爱听此曲。」
「可是……」雁双翎仍有疑虑,「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短短一个月,我哪里能学会呢?」
「精通虽不可,但终归能学会些皮毛。」他坚持道:「就这么几句,每天勤加练习,听上去顺耳即可。」
「可我堂堂一个公主,岂能学这些三教九流的作派?」她虽要助皇兄复国,却也不能伤了尊严啊。
若是逝世的父皇母后知道她学习此等禁曲以讨沛国太子欢心,想必九泉之下都不能瞑冃了吧?皇兄也不会允许她这样做的。
「公主这话就迂腐了,」阮七摇了摇头,反问:「敢问公主,难道不认为这是好曲?」
「曲是好曲,可是……」
「认为这是好曲,却闪怕被视为三教九流而嫌弃,岂非本末倒置?说来《诗经》也是古人四处采风而集成,说的都是民间风情、俗事凡人,但连孔子都认同且参与删修,难道公主也要把孔子视为三教九流之人、将《诗经》视为三教九流之作?」阮七讥讽道。
「《诗经》已流传千年,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学唱曲这事实在跟她自小所学相悖,她一时难接受。
「那么公主何以认为此曲不能流传千年?若千年之后,它也如《诗经》一般被人推崇,公主还会怕伤及尊严吗?」阮七睨着她,直言点出她为何迟疑。
「可是……」雁双翎心里始终迈不过那一道槛。
「公主还请仔细想想吧,」阮七难得脸色拉下,「入住我静和庄时,在下就曾对公主说过,凡事还请多听在下的建议。公主若不听,在下恐怕也帮不了公主,公主还是及时离庄为上,另请高明相助,以免耽误时日。」
他生气了吗?呵,看来阮七公子的脾气也不小。说来她也不是不想听他的,只是得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