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问道:“赵二,外面是谁?”
赵二未及答话,那人连忙趋前两步,陪笑道:“原来是苏小姐,今儿又去城外上香?小人是张守备的内侄,姓张,草字德备。”
女子嗯了一声,“原来是张公子。家母吩咐快去快回,就此别过吧。”
那人连忙道:“恭送小姐。”
马车又向前面驶去。中途又遇了些人,都是礼敬有加,至城门处略问询了几句便放行了。出得城,走出里许。马车停住,一双绣花鞋落在车厢旁,笑道:“师哥,你出来吧。”
纳兰小七没什么师兄妹,不由向铁星霜看去。铁星霜面上淡淡的,却没什么颜色,钻出车厢,向那少女淡淡一笑,“多谢。”
纳兰小七向来喜欢美人,盯着那少女看了一会儿,眼光一转,落在她身后的少年身上,只觉眼前一亮,竟移不开眼睛来。那少年约摸十六七岁年纪,瘦瘦的腰身,眉眼纤丽,态度婉约,站在那里仿佛是一团温润的春水。
铁星霜忽的回头,看了纳兰小七一眼,又去看那少年。纳兰小七哈哈一笑,附到铁星霜耳边低声道:“他比你好看。”其实那少年眉眼精致、娇媚动人,铁星霜却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清冽,如冰如玉,清丽绝伦,二人气质不同,原是不能比的。他这么说,不过是因为受了铁星霜的气,故意要他生气。
铁星霜还没怎样,那少女突然眉毛倒竖,一巴掌击在纳兰小七颊上。她人生得秀气,手劲儿却大,纳兰小七踉跄着退开一步,一柄雪亮的长剑已逼在胸口,“你就是那个采花大盗?你也配和我师哥说话!”
纳兰小七心道:“我岂止和他说话,我还和他上床了。”面上却只是笑,道:“原来你喜欢他。我是男的,又不是女的,和他说句话有什么?”偷觑铁星霜的脸色,却见他向那少年望去。那柔美少年迎视铁星霜的目光,眼波流转,浅浅一笑转过头去,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纳兰小七心里一动,竟微微地泛起酸来。
“你……你……”少女羞红了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忽然转过身子,一把拉住铁星霜的袖子,怒道:“师哥,我问你,你救他干什么。别人都说你是喜欢上他了,我可不信。你跟我说个明白!”
“你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和从前一样,别人说什么都信以为真。”铁星霜淡淡道,话锋一转,问她:“倒是你,怎么忽然在这儿?”
“你出了这样的事,爹都快急死了。”少女噘着嘴说。
“师傅要你来的?”
“嗯。”少女蚊子似的应了一声,微微转开眼睛。
纳兰小七阅人无数,一看便知她没有说实话,想必是背着父亲偷偷跑出来的。他虽不喜欢这少女的性格,却也不戳破她的谎话。一来是怜香惜玉惯了,二来,也实在是因为没这个必要,这么拙劣的谎言,以铁星霜的敏锐自然是一眼能够看出。
“师兄,你真的没有喜欢他?”少女又问。
“师傅说过,正邪不两立,他又是个男人,”铁星霜淡淡道,“我怎么会喜欢他?”
纳兰小七明知这话是说给那少女听的,心里仍然不舒服,却听那少女道:“若是这样,就好办了。”她眼光一转,落在纳兰小七身上,眼中杀机闪动。纳兰小七暗叫不好,急忙向铁星霜身后躲去,头皮一凉,已被削下一片头皮。他心头闪过一丝冷意:以铁星霜的武功,若想维护他,那少女岂能伤他分毫?
“救命啊!”纳兰小七一把抱住铁星霜。他要撇个干净,难道就能真的撇个干净?他纳兰小七可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你放手!不许你碰我师兄!”少女气极败坏地叫。
纳兰小七一副惊怖欲绝的样子,将铁星霜抱得益发的紧,少女气极,提着剑左砍又刺,又怕伤着铁星霜,又是愤恨欲狂。他们两个闹得热火朝天,铁星霜站在他们之间,却像个冰人般,不怒也不笑,冷眼看了半晌,皱眉道:“吵死了。”一脚将纳兰小脚踢飞,扑通一声落到两丈外的一片草地上。那一脚踹在腰上,纳兰小七嗷得叫了一声,按着腰半天爬不起来。其实没那么疼,不过是做给铁星霜看。
少女见铁星霜打了纳兰小七,心中快意,朝纳兰小七扮了个鬼脸,拍掌笑道:“活该!摔你个狗啃泥。”将手中长剑往铁星霜面前一递,“师兄,你杀了他。诸葛伯伯说,只要你杀了纳兰小七,提着他的人头回去,剩下的事自有他替你安排。”
铁星霜接过长剑,少女面露喜色,铁星霜手腕一转,却插回了她手里的剑鞘。
“师兄——”少女失望地叫。
“他偷了我的金牌,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铁星霜淡淡道,转身走到纳兰小七身旁,凝望纳兰小七的脸,眼光淡而凉,仿佛冬日湖面结起的薄冰,“纳兰公子,你说是不是?”
纳兰小七面含笑意,眨着眼睛问:“什么金牌?”
“御赐金牌。阳面刻麒麟纹,阴面是‘如朕亲至’四字。”
“唉呀,皇帝御赐的?那不是很珍贵吗?”纳兰小七的话没说完,那少女已飞身抢上来,不敢置信地瞪住他惊呼:“师兄!他偷了你的金牌!?”铁星霜还没说什么,她已抓向纳兰小七。纳兰小七内息提不上来,武功却还在,挥臂格去。那少女武功竟不弱,手腕一翻,又抓了下来。纳兰小七有心给她点儿教训,无奈铁星霜在一旁,人家是师兄妹,情份可比他与铁星霜那点子肌肤之亲来得深厚,怎么想今儿也是讨不了好去。
心里正气苦,却听铁星霜起身道:“他吞下去的东西,我总有法子叫他吐出来的。多谢师妹替我牵挂,只是我这个做师兄的,还要师妹劳心,真是惭愧。”
这话绵里藏了针,少女不觉住了手,起身低头道:“师兄。”
铁星霜淡淡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离开。”少女虽然刁蛮,却十分听铁星霜的话,连忙点头。
一名姿容端丽的少女窝在马车里,吓得瑟瑟发抖,想必是真正的苏小姐。少女向她做了个长揖,笑道:“这位苏家姐姐,委屈你了,马车我们要用,就请你自己走回去吧。”说着将她拖下马车。纳兰小七见她哭得可怜,柔声安慰:“你不用害怕,就在这里等着便好。追捕我们的人不久就会追到这里来,到时你立刻报出自己是苏大人府中的小姐,他们自会救你。”
“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有心管别人?”铁星霜的师妹奇道。
纳兰小七微微苦笑,临被推上马车,又将脖子伸到窗外叮嘱:“把脸弄脏,这个样子遇到歹人要起坏心的。”
少女正哭得伤心,不由抬起泪眼朦朦的眸子望向纳兰小七。只见好一张英俊硬朗的男子面孔,那眼光里的温柔怜惜也是见所未见的,仿佛能将人化掉一眼。马车越行越远,旷野中渐渐只剩她一人,她忽然想到这人走了,只怕再也看不见了,她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忽然之间,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伤心,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
那女孩子叫叶青萝,一定要在外面和铁星霜一起赶马车。车厢中只剩叶小七和那个少年,那孩子的人温润如春水一般,名字竟然也叫春水,颇有些出纳兰小七的意外。
“名字是公子给的。”少年解释。他和铁星霜的脾气像,都神色淡然,有些宠辱不惊的味道。但铁星霜的淡然是藏着锋芒的,随时会扎到人,春水却是水一般的淡泊,简单几个字由他一说,便似含着绵绵情意,连那水波不兴的眼光都是软的,人未笑,却令人有春风拂面之感。
“你叫他公子?”
“诸葛先生买了我,给公子做书僮。那时是春天,公子正在水池边读书,就随口给了这么个名字。”
这么柔媚的少年,竟然是铁星霜的书僮。纳兰小七将他看了又看,轻笑起来。春水微微红了脸,低下头去,嘴角微抿,竟然也含了缕笑意。可待他低下头去之后,纳兰小七的笑意中渐渐却透出丝冷意。
这天晚上,他们到了徽州府。叶青萝的意思是要走偏僻的道路,铁星霜却说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选了徽州府最华丽最热闹的一间客栈住下。一路同行,铁星霜一向低调行事,如今却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纳兰小七猜不透他心意,不由暗暗纳罕。
四个人,要了两间房。叶青萝独住一间,铁星霜、春水和纳兰小七住一间。这边刚安顿好,朱砂、毛笔和三尺白绫送了进来。
叶青萝奇道:“我们没有要这些东西。”
“我要的。”铁星霜说着,接了东西进房。
吃罢饭,关了门,铁星霜向纳兰小七道:“金牌在哪里,你说不说?”
“你的东西——”纳兰拖长了声音,懒洋洋的,“我怎么知道?”
“好。”铁星霜点了点头,转身走到桌前,将白绫铺展开。取了毛笔,蘸饱朱砂,笔走龙蛇,也不知画些什么。叶青萝和春水站在铁星霜身旁,叶青罗满面惊异,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春水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若有所思地望向纳兰小七,见纳兰小七也在看他,眼中波光流转,露出些笑谑的意思。
纳兰小七正觉得罕异,铁星霜已罢了笔。洗了洗手,擦干净,这才拈起白绫上端,往空中一展,白底子上两行朱红大字:风流倜傥名公子,窃玉偷香盗花贼。
“横批的四个字是:纳兰小七。一会儿写你额头上就是了。”铁星霜淡淡道。
纳兰小七一阵牙酸,忍不住问:“你想干什么?”
“你刚才说你不知道金牌在哪里是不是?”
“我的确不知。”纳兰小七说得情真意切。
“你看。我把你从他们手里救出来,为的就是这一块金牌,你却说你不知道。那我还留着你做什么?”铁星霜淡淡道。纳兰小七微觉不妙,盯着铁星霜,看他究竟要玩什么花样。铁星霜却转向叶青萝,微微一笑:“略有不便,师妹可否回避一下。”
叶青萝虽然不情愿,但女孩子家娇羞,还是出门而去。
铁星霜这才道:“我向来睚眦必报。你令我为难,我自然也要还一份大礼。——春水,你带刀伤药没有。”
“有。”
看着铁星霜一步步逼过来,纳兰小七头皮一阵发紧,面上却仍是笑着,“这却奇了。你要杀我,用什么刀伤药?”
铁星霜提起纳兰小七推到窗前,拧了他的脸朝外望去。不远处火烛通明,翠幕红帘,隐隐有悠扬的弦乐声传来。那红楼烟巷是他惯常去的地方,自然一看便知。铁星霜在他身后淡淡道:“春水你说,要是我阉了他,剥光了衣服挂到‘春风院’最高的那一层楼上去,会是什么样子?”
春水笑道:“纳兰公子名倾江湖,只怕全徽州的女人都要跑来看。”
“他成了阉人,她们还会来?”
“以前他倒是好好的,可惜她们看不到他。现下虽然是阉人,好歹名倾江湖,又是光着身子的,不见一面多可惜。”
“这倒也是。”铁星霜淡淡道,又问:“男人呢?”
“男人?”春水呆了呆,道,“男人们大概也是要来的。”
“男人来干什么?”
“妻子都跑来看另一个男人,他们吃了醋,当然就要跑来看看。”春水微笑道,“况且,听说有几位大侠喜欢男色,或者他们不是为报仇来的,也未可知。”
铁星霜点了点头,将纳兰小七的脸拧回来,微笑道:“听起来似乎很有趣啊,纳兰公子。”
纳兰小七怔怔地看着铁星霜的脸,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弄懂过他。比如现在,铁星霜微笑地看着他,说出那些骇人听闻的话,以他阅人之多,竟然分辨不出铁星霜是在说笑,还是真的要那么干。
“我发现——”呆了好一会儿,纳兰小七轻轻叹了口气,幽怨地说:“你觉得有趣的事,对于我好像总显得很没趣。”摇了摇头,他纠正,“不但很没趣,而且很麻烦。”
“那是因为你不够聪明。”
纳兰小七看了看搭在桌子,随风飘动的白绫,忽然微微一笑:“没有金牌,你也活不成。你难道不该好好求求我吗?我这人一向吃软不吃硬,要死,大家一起死。”
铁星霜微有些奇怪地看着纳兰小七:“还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我哪里傻?”纳兰小七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我想继续在六扇门里混,当然需要金牌。但是,我有说过今后还要继续做捕快吗?假如我不打算继续做捕快,我还要金牌做什么?”铁星霜淡笑,“你该不会天真到,凭那些废物能威胁到我吧?”
纳兰小七想了片刻,浩然长叹,举手投降,“我可以把金牌还给你,但有一个条件:你拿到金牌就放我走。”
铁星霜微微一笑,举起右掌,与纳兰小七三击为誓。
第九章
“不能放他!”一个身影旋风般冲了进来。除了叶青萝还有谁?
铁星霜转身去桌边倒了杯茶,淡淡道:“我以曼妙指将他心脉截住,如今已将近一月。他吃苦良多,料来日后也不致为害。”
不知想到什么,叶青萝面色微微一动,向纳兰小七望去。纳兰小七连忙做出一副老实听话的样子,笑道:“就是嘛,我吃了这么大的亏,以后一定老实。”
叶青萝侧着脑袋瞧了他一会,也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你说话可要算话。以后不许做坏事。”
她笑容甜美,纳兰小七没来由的觉得,那笑意里藏着什么古怪并且重要的内容。然而思来想去,也参详不透。春水也觉察到了,看了看叶青萝,又看了看铁星霜。铁星霜面色平静,却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
这一桩金牌案至此平息。叶青萝回房休息,铁星霜与春水共居一室,纳兰小七则点了穴道扔在铁星霜房间的角落里。
睡到半夜,纳兰小七被细微的响动惊醒。声音从床上传来,先是细微急促的喘息,黑暗中,灰扑扑的影子在帐中扭曲翻动,喘息越来越急促,化成一片柔媚的呻吟声,颤粟的,仿佛是无法承受的苦楚,又仿佛焦渴的热望。早料到春水的身份,却没想到这两人这么大胆,竟在他旁边演起活春宫来。纳兰小七不禁微微苦笑。听了一会儿,身上躁热起来,偏偏连手指头尖都不能动一下,只觉心浮气喘,急切难当。
正难熬,听床上传来一声低叫,便静了下去。然而他们静了下去,他这里却静不下去。身子不能动,脑子里就要多出无数想头,铁星霜被他压在身下的场景一幕幕联翩浮现。那般清冽冷丽的脸,如遇火的冰,一化就化成了水波,色上眉梢,妖异得鬼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