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约克问。
狄克瞪着窗帘上的缝,心想我怎么着也不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告诉一个剑士我在考虑要不要杀他啊。可沉默并不总是被视为友好,特别是来自于一个你不了解人的沉默,约克的力量猛地大了起来,「看着我!」他有点焦躁地说。
这时,一声巨大的声音像落雷一样降临了两人小小的爱情空间,隔壁响起红发女孩的声音,「真见鬼!这门锁坏了!」
然后,又是一声巨大的「砰!」,脆弱的门板摔在地上,变成一堆破烂的木头。狄特停了几秒,喃喃道,「丽娅小姐肯定混有巨人和猴子的血统,上窜下跳都不累的。」
他转头看向约克,「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会把一切整理清楚,包括你想知道的和不想知道的。」
约克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我等着。明天我们起程回布蓝多,那里不会有危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狄特沉默地看着他离开,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外面很快就会吵闹起来,收拾行李和互相吵架什么的。他感到有些紧张,他从来没有为解释这件事紧张过,别人的恐惧和惊讶关他什么事呢。
早先的时候,这些声音也总让他觉得烦躁,他厌恶了旅行却更不能容忍和一群傻瓜同行,那种生机勃勃让他觉得碍眼,只想用死寂抹消掉。可……也许因为,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一切还不错。
很久以前,他总是渴望冒险,并觉得这样很不错的。
他走出去,想再去吹吹风,感觉和外头寒意的侵袭。刚到门口,冒失的女孩撞到他身上。「对不起,你的衣服太暗了,站在那里像施了隐形术。」她毫无诚意地说。
狄特摇摇头,示意没事,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开。丽姬看着他的背影,奇怪地挠挠头,狄特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是她有一种感觉:他很开心。
◇◆◇
第二天的天气很晴朗,白云像肥羊一样在天空漫步。
「我们必须拯救这美丽的小镇和美味的菌菇。」休斯说,赶着马车,满怀激情。
「是啊,我们必须尽快通知光明教会派人过来,不然费西就完了。」丽哑附和,「对消灭黑暗拯救民众的事我还是很热衷的,休斯,你该赶快一点,我等不及去布蓝多的中央大道上大采购了!」
「我尽量,为了那群可怜人。」盗贼感叹。
他们一大早就决定动身,虽然并不打算为斩妖除魔两肋插刀,但报个信还是不吝啬的。再加上上午时费西外的警哨发现一只离了队的丧尸,整个小镇都沸腾了——他们六神无主得有生以来就像被邪恶和动荡遗忘了一样——冒险者在乡亲们期待的目光下快马加鞭到光明教会报信,让他们派出人来扫荡黑暗魔法。
然后他们就可以无事一身轻地离开了,就扮演的角色而言,这支队伍里没有人指望去打倒大魔王,那样只会成为正义的炮灰。
他们在傍晚时到达了最近的城镇银币城,这里虽然也有光明教会的触手,但在魔法设备方面似乎没有达到「大陆最伟大教会」的一贯水准,竟没有一个像样的通讯魔法阵。
「国王也有穷亲戚呢。」盗贼评论,「特别是还在一个没有任何特产的地方,谁会愿意来投资呢?」
除了法师出奇地沉默,整个会谈中他都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色喝一杯红茶,再喝一杯红茶,直到交谈结束,配上那身黑袍还真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大家终于决定暂住银币城,由后者派信使去通知光明教会,狄特事不关己地拍拍袍子站起来,吐出第一句话,「请把晚餐送到房间里来。」然后迳自离去。
晚上。
狄特换了件袍子——虽然样式和颜色都一样,但好歹表示了重视——表情严肃地等约克过来。
慢慢入夜,他静默地看着外头的一片漆黑,那里有只有他才能看到的黑洞,那是永恒的、无法被填充的黑暗。
作为一个法师,他习惯于安静地坐着,这像一个角色要求,他从小就是如此。可是……他握了握拳,感觉手心全是汗水。
门突然被打开。狄特吓了一跳,转头瞪着那个打断他难得多愁善感情绪的冒失骑士,这家伙永远都不懂规矩——比如进别人的房间前要敲门,和法师说话要用敬语(?)——根本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可是……他诅咒着那不听使唤快速跳动的心脏,每一次看到他的金发、直视他的目光他都像发了烧般完全丧失判断力。他迅速站起来,表情严肃地看着约克——这是当他不知所措时的一贯表情,「仿佛在深思热虑」的绝窍让他当了很多年合格、至少看上去合格的法师。
「怎么了?」骑士干巴巴地问,黑袍法师脸上的表情很邪恶。
狄特不发一言,大约过了半分钟,他的脑袋里仍是空荡荡的,所以他只好说,「你不该不敲门就进来,也许你该出去,敲门,重来一次。」
约克把门关上,从里面闩紧。法师不安地看着他的动作,骑士走过来,坦率地直视他,「狄特,你有很多时间可以解释清楚。」
他的眼神有一种难得的强硬,好象他可以承担一切,虽然狄特清楚地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又不会死,他自我安慰。
「那么……」骑士踌躇地看着他,「你是个丧尸吗,狄特?」
「什么?」
「丧尸!」骑士严肃地说,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
「呃……你说丧尸?」狄特诡异地看着他。
「我,我保证我不介意,你永远是我的同伴,我只是问问……」
「我当然不是!」狄特提高声调。
约克长长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我就觉得像长得不像,你闻上去有风干草药的味道,可是又不太一样,但是非常舒服,当然,就算你真是丧尸我也不介意,我向光明之神起誓。只是你不是也很好……」
「虽然我不是丧尸,但我也不能算是人类。」狄特说。
约克一副不理解的样子看着他。
「人类是会死的,这是规则。可我永远不会死,我会疼、会难过——虽然后来我觉得这些感觉都失去了——但我不会死。第一次见面时,如果你真的把我的头砍下来,你会看到另一个场面。」他轻声说,「我的躯体、时间会被打散,你会看到我化为黑烟散去,而我将在黑暗之地重组。」
「我不明白——」骑士叫道,狄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放柔声音,「没关系,我慢慢解释,约克。」
他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自己的手指,一边说道,「我无法被杀死,仅仅是因为我已经死了。」
骑士死死盯着他,法师们吐出来的话总是神秘诡异、毫无逻辑,他厌恶这种情况,他喜欢把一切结果都握于手中,他喜欢光明中可以看得到、预见到的东西。可是他无法像对待其它法师一样粗暴地打断他,因为坐在那里的是狄特。即使他一身黑袍,说话可怕又不着边际。
「我的时间是停止的,约克,我和你、你的朋友们并不处于同一个时间密度下,而在一个时空均是停摆的位面,你该知道宇宙中只有一个地方时间是停止的。」
约克张大眼睛,狄特无奈地看着他,他从很多很多年前就这会了这种无奈。
「那就是神域。」他轻轻说。
沉默。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狄特?」约克努力扯出一个笑脸,「你在说你是……你是个神吗?」
他的笑容难看得要命,声音那么轻,像怕大一点就会确认什么。他第一次看到他那么害怕的样子。「不,我只是个守门人。」狄特柔声说。
「我不明白!」约克叫道,陡然拔高的音调让狄特的心脏颤了一下,他沉默下来。
约克死死盯着他。他注意到狄特的睫毛很长,他的眼睛很黑,太黑了,仿佛没有一丝光线可以从中逸出,像来自传说中太古时的黑洞。当他眯起眼睛时,有一种让人无法从中自拔的忧郁与沉静。
这是个和他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是个和他同样性别的人……
「我们从头说起,」狄特轻柔的声音响起,「如你所见,我是个黑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黑袍吗?」他有些忧郁地看着骑士,「因为我父亲也是个黑袍。」
约克茫然地看着他,狄特似乎终于找到了重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黑袍法师,这是个家族行当,不光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全都是黑袍,这是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至少改变区区一个人类的命运轻而易举。我一直觉得,像我这种人如果出生在白袍世家,一定会成为一优秀的、受人景仰的大魔法师——」
他傻笑一下,似乎看到了那该有的光明前景。「你嘛,现在多半就是在历史书里看到我啦,什么水神历XX年,伟大的魔法师、思想家、哲学家、发明家等等的狄特·约格斯特·费文斯发现了XX魔法的XX用法,这个发现让大陆的魔法迈入一个新纪元什么的……」
他满怀热情的继续下去,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好感。「到时我会是你上课背诵的对象,哪容得你在这里冲我大喊大叫,没大没小,你会满怀景仰地……」
「狄特,」约克一字一顿地柔声说,「你可以说重点了。」
「我觉得这个很重要,能让你对我的身份有更加深刻的了解。你确定你了解吗?我本来可以是一个和班第尔齐名的大魔法师,狄特·约格斯特·费文斯的大名被载入史册的那种……」
「我、知、道、了!」约克说。
「你确定吗?」大魔法师不死心地问。
「我非常确定,」约克说,「狄特·约格斯特·费文斯的伟大贡献嘛……」他突然停下来,不可置信地瞪着狄特。
「费文斯……北地最大的邪恶者,黑暗之王、邪恶的引领人,卜林特·费文斯是你什么人?」他缓缓地说,像是从时间邪恶的残垣里挤出来的一样,中间断了好几次。
我这么问真蠢,他想,那个传说中强大的邪恶者已经死了一千三百年了,那是个沉入历史河底的名字,他代表着一个过去了的恐怖时代,虽然那么多年后它依然让光明阵营的人们视为最大的魔头、让人恐惧的对手,但他不会和现世有任何关联!
「他是我父亲。」狄特说。
约克瞪着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因为他费力发出好几个音节都失败了。也许他始终不太明白那些古怪的关于时间停止的魔法是什么,但这一刻,他清楚是感到了背脊窜上来的寒意。
「卜、卜林特·费文斯的……儿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有两个儿子,御龙者斯维德·费文斯和死灵之王别格斯……你,你是……你不可能是……那都是历史人物,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历史上书上画的人像很难看,你不像任何一个……」
「我记不太清楚他们长什么样了,我离开时,两个弟弟还未成年。」狄特说。
「弟、弟弟?」约克说,觉得自己正在荒诞的海洋中游啊游,就是看不到尽头。
「我是费文斯家的长子,狄特·费文斯,一个黑袍,」狄特说,漆黑的眼睛微眯着,他眼中有无尽的虚空,「一个被奉献于黑暗之神的祭品,延续费文斯家血脉的第一个儿子,最珍贵的祭祀,也是换取父亲强大魔力的代价。」
他站起来,后退两步,他的脚步一点声音也没有,像个幽灵。他张开双手,让约克更清楚地看到他。「不管你现在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我都确切地经历过水神历十年的巨龙之灾,看到过巍峨绵延的朝圣之塔,并在二十岁那年被送上祭台,奉献给黑暗之神。我的父亲通过这样的牺牲得到了我神的信任和宠爱,它给了他很多东西,他梦想的一切。」
约克觉得嘴唇在发抖,他结结巴巴地继续道,「可,可你在这里,狄特,你是活着的……」
狄特笑起来,「约克,你以为献祭是什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被用金罐接着鲜血的白羊,被分而食之的牛,被脱光的处女什么的,反正怎么打扮都免不了一死。是的,我穿着祭品的白袍,手脚纹上死祭的标志,躺在沾满紫黑血痂的祭台上,因为用了药浑身无力。父亲的眼神疯狂又野蛮,我怕得要死,我拼命恳求他,告诉他我会做个好儿子,不再贪玩和闯祸,我……我可以为他做一切事情!只是别把我丢到黑暗的深渊里!别让我成为那残暴神祗的祭品!直到他用匕首挖出我的心脏——」
他停下来,表情奇异地回忆着很多年前的事情,仿佛在读一个怪谈。「我才二十岁,约克,刚成年两年而已,在死亡面前我读不懂那些深奥的、要献身与神的道理,我只觉得怕,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遭遇这些,我很迷惑。父亲说我的恐惧是愚蠢和无知的,但我不懂,那样执着的野心和强大的力量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学徒来说,太过艰涩了。」
他低下头,纤细白皙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脏不在我的身体里头,约克,我的血液并不真的在流动,所以我总是很冷,因为我的身体里只有黑暗之神——我的主人——的填充物。」
他看着约克,后者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做不出反应。他露出一个苦笑,「你觉得可怕吗,约克?我……我也觉得可怕,到处是血,我的血……我看到父亲手里拿着我的心脏——」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什么也不想听!」约克大叫道。狄特感到心中一疼,可是约克突然抱住他。
他依然很温暖,他可以感到他急促的呼吸,像是这个拥抱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感到有些疼痛。
「没,没关系,这都不要紧,」那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小时候,妈妈总说我身体很暖和,有些太暖和了,她说冬天时就会靠在我旁边,虽然很不合适,但我一直想着……那些什么名誉和继承权之类的有什么重要,我只要能让喜欢的人总是温暖愉快就好了……」
他咬着唇,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想表达很多东西,那东西塞得他感到心里满满得,都要溢出去,可是他表达不出来。
「所以,所以……」他不知所措地继续说下去,「你很冷不要紧,我很暖和,我可以一直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