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间,她半句话没回。做人媳妇的,婆婆的话,有理要听,没理一样要听,哪里有她回嘴的权利?
可是凌母越骂越难听,最后连“骚蹄子”、“荡妇”都出口时,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女子什么最重要?贞节,性命还在贞节之后,婆婆怎可侮蔑她的贞节?
她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可回嘴,但心里的怨气却是越积越多,最后化成一头怪兽,差一点点就要破柙而出,让凌母尝尝什么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但当她靠近凌母的床铺,闻到一股屎尿味时,终于明白婆婆为什么失控了。
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月前还健健康康,可以四处走动,与丈夫恩爱和谐的女人来说,有一天突然瘫在床上,连生理大事都无法自主时,谁能不发疯?
所以婆婆癫狂了,她用被子将那些难堪紧紧遮住,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但潮湿的下半身却不停地提醒她,自己真的废了……
她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便将满腹怒火全发泄在李巧娘身上。
事实上,凌母也只能迁怒于媳妇了,因为自她倒下后,身边服侍的人越来越少,最后连自家相公都少来探望了,只剩李巧娘始终如一地照顾自己。
在她心里某一处,她很清楚凌家是烧了高香才娶到这样的好媳妇,她应该疼爱她,不该把怒火发泄在媳妇身上才对。
但无论凌母理智上多么明白自己的错误,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迁怒到李巧娘身上。
她就是难过、悲伤,又没有人陪她说话,心爱的儿子不在身旁,相公受不了她的脾气,日渐远离她……这一切都让她崩溃,如果不发泄出来,肯定早疯了。
所以只能委屈李巧娘了,也幸亏李巧娘从小打熬出的好性子,否则谁受得了她这样没日没夜的折腾,怕不早放她自生自灭去了。
李巧娘一句话也没回,任由婆婆骂着,并利落地为婆婆净身、更衣。
床上的狼藉让她心疼,未卧床前,婆婆年纪虽大,却也风姿绰约,与公公举案齐眉,不知羡煞多少人?可那一跌不仅跌去了婆婆的健康,也跌去了他们多年的亲密无间,公公无法接受爱妻变成这样,不觉地躲避着婆婆。
而女人都是敏感的,在最需要关怀的时候,却遭遇枕边人如此对待,教她如何不怨?
不过李巧娘也明白公公的心思,他不是厌恶婆婆,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爱妻突然变成这样,不自觉地逃避。
她相信给公公一点时间,以他重情重义的个性,一定会重新回到婆婆身边。
只是这段时间很难熬罢了,因为公婆会把他们心里所有的慌张、不满、怨怒发泄在她身上。
她是凌家的媳妇,所以她不会怨恨这种因意外而带来的不幸,却无法不怨自己的命。
每个人都有脆弱时候,也都有想要迁怒、发泄的一天,公公、婆婆无助的时候可以依靠她,可她茫然时,又能依靠谁?
娘说,丈夫是她的天,是她生命中唯一可以依靠终身的对象。
但娘没告诉她,若这片天不愿意成为她的天时,自己该怎么办?
一个人真的好孤单、好孤单……
“凌端,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这个问题她自问过无数次,可惜的是,她一直没找到答案。
低喟口气,她再度压下心头的凄楚,利落地将婆婆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她一个舒爽干净的空间。
然后她起身,准备去厨房端药和早膳,才走到门口,便听见府内一阵鸡飞狗跳、慌张惊叫的声音。
“不好了!楚家的人打进来了!唉哟……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唉哟……”
“福伯!”李巧娘一下子听出那是管家福伯的求铙,但他说的楚家到底是什么人?怎会无故冲进凌家打人?
她正准备过去查看,突然一条人影如狼似虎冲过她身旁,直入凌母屋内。
“你是什么人?怎可私闯民宅?!”李巧娘赶紧追在男子身后,跑进凌母房里,深恐凌母受惊。
那男子一进房便开始翻箱倒柜,看中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往怀里揣,不值钱的便直接砸烂,不多时,好好一间房被他破坏得几成废墟。
凌母起初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对方的恶行,半晌,反应过来,惊声尖叫。
“住手!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我凌家撒野?!”一声喝骂虽因伤病而少了几分中气,但长年养尊处优的威势依然存在。
那家丁打扮的男子先是愣了一下,待看清喝骂的人是个瘫痪老妇,不觉恼羞成怒。“臭婆娘!你家老爷欠我家老爷十万两黄金,无力偿还,我家老爷交代了,没钱就拿东西来抵,若还不够,凌家的房子、田地,包括人——”
“住手!”就在楚家的家丁准备拿凌母出气时,李巧娘及时跑进来,推开那家丁,张开双臂,护在凌母身前。“你想对我婆婆做什么?”
家丁气死了,本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所以他来搜东西,也搜得正大光明,想不到连续被两个混帐女人喝斥,不觉恶向胆边生,两巴掌抽得李巧娘飞跌出去,直至撞到妆台,才止住跌势。
“巧娘——啊!”凌母惊呼一声,原来那家丁竟没人性到将一个瘫痪老妇也扯下床、摔跌出去。
“婆婆!”李巧娘慌忙起身,伸手去接,但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力气承接凌母,结果两女人又一起朝妆台撞去。
这回,妆台给撞得翻倒过去,一只雕花木盒从台上跌了下来,盒盖在地上撞得四分五裂,露出里头金光闪闪的各式珠宝。
那家丁一见,眼睛都亮了,捡了珠宝、抄了木盒就要往外跑。
凌母看见木盒被抢走,整个人要疯了。“回来!把我的珠宝还回来……”她竟然不顾重伤的身体,爬也要爬去抢回她的宝贝。
李巧娘用力摇了两下头,接连被打、被撞,她的额头碰出了好深一道口子,鲜血沿着颊边,濡湿了她半边衣襟。
她浑身发软,双眼看出去的东西都是花的。
她费了半晌时间才稍微恢复过来,却看见婆婆在地上爬着,声嘶力竭喊着要人把她的珠宝还回来。
她想了一下,蓦然记起那木盒里装的可不是婆婆每年生日时公公送她的珠宝?难怪婆婆视若生命,拚死也要将东西抢回来。
珠宝的价值在其次,它真正珍贵的是背后含带的真情与爱恋。
“婆婆、婆婆……”凌母身子本来就不好,现又无法走路,李巧娘怎么可能放她去追回木盒?于是,她使出全身力气,压制住婆婆挣扎的力道,大喊:“我去追!婆婆,你先回床上歇着,媳妇发誓,一定把木盒抢回来!”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也不知凌母有没有听到,她一直挣扎着、哭着喊着要她的宝贝……或许她要的并不是那些珠宝,而是盒里装满夫君对她所有的情与爱。
爹说,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是贞节。
娘说,女人一辈子最要紧的是嫁个好丈夫,从此拥有一片天。
她不知道哪种说法是正确的,但婆婆现在的模样让她非常难受。
她将婆婆扶回床上,随手一抹从额头流下来的血,咬牙说道:“婆婆放心,我一定将木盒夺回来。”说着,她转身跑了出去。
她跑过回廊,瞧见躲在墙角发抖的王嫂,她一手拎着一条鱼、一手拿把菜刀,大概是正在做菜时,被楚家的家丁惊吓到,连手上的东西都忘记放下便冲出厨房,随便找个隐密的地方躲起来。
李巧娘跑过去,抢下她手中的菜刀。
“王嫂,菜刀借我一下,你去婆婆房里陪着,在我回来前,不准任何人再去惊扰婆婆。”然后,她像一阵风般旋了出去。
第2章(1)
时隔多年,重回京城,凌端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为了拒婚,他不惜与双亲翻脸,趁夜逃家,避入书院,转眼三个春秋,这期间,他未曾踏入家门一步。
原本他以为只要自己态度够强硬,那位软弱、只会以夫为天的李家小姐自然受不了,下堂离去。
谁知她硬是在凌家待了下来,一副生是凌家人、死是凌家鬼的模样。
因此,他更不想回家了。
三年里,爹娘无数次催他回京,他置若罔闻,径在书院里逍遥自在,不想回家接收那个打算赖他一辈子的大包袱。
于是娘亲换着法子骗他返家,什么爹受伤、自己生病、生意出问题、甚至连老管家要娶媳妇这种谎言都编出来了。
拜托,当他傻了吗?福伯终生未婚,从哪里跑出一个儿子来娶亲?骗鬼!
他说不回家就是不回家,除非李巧娘下堂离去,否则凌家里,有他没她,有她,则他终生再不入家门一步。
不过,人生总有意外,这回老爹一个月内七十八封家书催他返家,言明凌母受伤瘫痪,恐有性命之危,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家一尽孝道。
他是不太相信,好端端的,怎么可能跌一跤就瘫了?爹爹说法太离奇。
可爹爹一生不打诳语,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破例吧?
因此,他连续给娘亲写了三封信,却没得到半点回应,他这才觉得奇怪。
娘亲疼他,虽恼他逃婚,也想骗他返家,但更忧心他在外衣食是否温饱,娘亲绝不会不回他的信,除非娘亲出事了,无法再回信……
想到这里,他哪里还有心情在书院逍遥,连忙收拾行装,赶回京城。
只是才三年,京城变化真大啊!
凌端有些傻眼看着一名披头散发、满面血迹的妇人,手持菜刀,追着几名壮实家丁呼啸、穿街而过。
“小偷、强盗!把我婆婆的东西还来——”妇人边追边骂,那双眼满布煞气与疯狂,教人一见心惊。
那些家丁个个比她高壮,却慑于她的气势,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凌端看得两眼一亮。谁说女子是弱者,一定要像菟丝花般依附男人而生?
女子也是可以自立自强,就像那个手持菜刀、拚命要追回她婆婆什物的小娘子一样。
他欣赏这样有个性的女人,于是弯下腰,随手捡了几颗石子,用弹指神功的手法打向那几名家丁的膝关节,登时,几个男人跌跌撞撞、滚成一团。
那小娘子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便去抢其中一人怀里的木盒。
从凌端这方,看不到木盒里装了什么东西,只见那家丁死死抱着它,说什么也不放手。
小娘子的力气没有家丁大,一时抢不回木盒。
但她也不是好欺负的,恨声说道:“还我!你再不松手,休怪我不客气!”
那木盒肯定很珍贵,所以家丁死也不松手,于是,双方便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争夺起来。
凌端看得津津有味。小娘子好胆识,不过还缺了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光是这样跟个男人对抢,是永远别想抢赢对方的。
“小娘子个性是够辣,可惜不够聪明,不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反而——”他评论到一半,却见她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菜刀。
“你再不把东西还我,我真动手了——”
“你敢砍我?我可是——哇!”家丁话到一半,化成一句惊呼,这母虎般的女人居然真的挥刀朝他砍下来了。
家丁吓得手一松,木盒落地。
小娘子收回菜刀,迅速将木盒抢进怀里。
“今天饶你一命,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再敢到凌家撒野,我见一个砍一个,见两个砍一双,听见没有?!”
家丁吓傻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回话。
小娘子一刀砍下来,虽没要命,却将几个家丁的发髻全砍散了。
“记住了,这次砍的是你们的头发,下回砍的就是你们的脑袋了!滚!”然后,她在那些家丁脸上各踹了一脚后,便抱着木盒扬长而去。
“呼——”凌端长长吹了声口哨。好个女中豪杰,够胆量、够聪明、也够果决,真是教人目眩神迷。
他好奇问路人。“这位大叔,可知刚才那小娘子哪家人氏?芳名为何?”
尽管那小娘子梳了妇人髻,显示已婚身分,但他按捺不住欣赏之意,一心与她结交。
可惜连问数名围观者,谁也说不出她的真实身分。
奇怪,这么有个性的小娘子,怎会默默无闻呢?他心里纳闷。
他哪里晓得,围观者是隐约看出了小娘子的身分,却不敢相信她是凌家那个温柔软弱、从来只会“是,公公”、“是,婆婆”的小媳妇。
毕竟,一个凶得跟只母老虎似的,一个却娇柔有若月下美人,实在教人无法将其联想在一起。
凌端得不到答案,不免有些怅然。这样烈性的女子,即便已为人妇,不是他能觊觎的,却仍想结识一番,引为知已。
当然,她家若有脾性相似、且未出嫁的姊妹,那就更好了。
说到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终究是我无福啊……”他心下暗叹,怎么好女子皆已嫁人,而父亲给他订下的亲事却……他想到那个不论跟她说什么,都只会点头应和,甚至没勇气抬头多瞧他几眼的李巧娘,不免怨叹月老弄人。
看罢热闹,他本想返家,却见那几个倒卧路边的家丁彼此搀扶着,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其中一个摸着尚在发麻抖颤的双腿道:“怎么办?让老爷知道咱们把事情办砸了,还不剥了咱们这身皮?”
“那臭娘儿们太可恶,明明是他们凌家欠了钱,气焰还如此嚣张!”另一个家丁愤然道。现在想想,已方几个大男人,却被个小女子持菜刀狠追几条街,什么面子都丢光了。
但也不能怪他们,谁晓得平日温温顺顺的李巧娘会突然大发雎威,为了只木盒,差点把他们当包子馅剁了。
他们也是一时昏了头,忘记他们不仅人多,还个个孔武有力,随便出来一个都能把那李巧娘打个半死,哪里还惧怕她小小一把菜刀?
他们越想越怒,不禁恶向胆边生。那个抢了凌母木盒、引得李巧娘状若疯虎的家丁恨声说道:“不如我们再去凌家打抢一回如何?!”
“好,这回定要凌家那些人好看。”为了不回去挨骂,几个家丁纷纷点头。
言罢,他们又坐回地面,各自揉了下双腿、活络血脉后,便气势汹汹站起来,准备再上凌家抢掠一番。
凌端本没将几个无赖汉看在眼里,但他心里挂意着那个烈火般的小娘子,不免分些注意力到汉子们身上。
当他听见他们又要去打抢一番时,只觉怒火冲上胸口,倒没将他们口中的凌家与自己家联想到一块儿,只是想到那火焰般璀璨的小娘子便想保护她,不容人任意轻侮。
看来刚才给他们的教训太轻了。他暗中跟上那几个家丁,寻一个无人处,先把几人揍上一顿,然后连点他们周身十八处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