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借了?”
“借了,那人一拿到支票,再也找不到。”高江月华摇了摇头,“小三闹门的时候,瑞蓝还小,玺蓝是婴儿,可夏蓝却是从头到尾都看得明明白白,支票那事,两个小的还不清楚,夏蓝却是清楚的,家里多了两百万的债务,所以她母亲必须再多做一份工作,她必须开始煮饭洗衣,一起支撑这个家。
“别的女孩子十几岁开始谈恋爱,她却只埋头读书,说要嫌钱……夏蓝看自己的妈妈是这种遭遇,我又是这种遭遇,把爱情看淡也是人之常情,你张阿姨一直跟我说,觉得自己对不起夏蓝,唉,如果你做了什么,而她却不觉得感动,那都不奇怪。”儿子没带过女孩子回家,有来往的都是男生,总是很暴躁,不喜欢别人问起感情的事情,她猜,儿子可能是同志,想跟他谈,但只要一起头,孩子转身就走。
可没想到孩子这次回台湾不但主动找她,还跟她说想“挽回”夏蓝,让她帮忙——医生讲了,的确有人头部受创过后,有了大幅的改变,不用太奇怪。
她只有一个孩子,说不想抱孙是骗人的,以前儿子不喜欢女人,那没办法,可现在儿子不但对异性上心,对象还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女孩子,她希望两人能有结果。
问起他怎么会想“挽回”夏蓝,他说,是在德国的时候——一个月里,天天见到她,刚开始时还不觉得怎么样,到后来,她晚一点到医院,他都会坐立难安。
二月底时,她飞回台湾,他就想,等自己身体好一点时,要来找她。
高江月华听到这些当然很高兴,学文的孩子一定很可爱,前提是夏蓝要接受他。除了夏蓝自己的成长阴影外,她不喜欢他也是问题之一,当然,她不是怪夏蓝,学文的生活态度一直很有问题,他不是能让女生放心的类型。
但学文这生死走一遭,真的改变很多,好像终子懂事,也懂得珍惜,如果这两个孩子能开花结果就好了。
“我只知道她是单亲,没想到背后的故事这样复杂,不过听妈这样说,我倒是觉得好多了。”
高江月华被勾起了好奇心,“怎么说?”
“她这么防卫,是因为怕受伤,而只有心底柔软的人才会怕受伤,如果她是铁石心肠,大可游戏人间。”“你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
“何况,我们都结婚了。”
高江月华闻言苦笑,“儿子……”学文一直以为自己跟夏蓝是恋爱结婚。
高学文自然知道她在苦笑什么,因为他自己也很想苦笑——这招真的很烂,但却是他想来想去,最好的一招了。
其实,他一直很喜欢李夏蓝,喜欢她不服输的眼神,喜欢她挺直的背影,虽然身在贫户,但她却闪闪发光,她大概不知道自己那个样子有多美,多吸引人,小时候还不觉得,可是越大,越被她吸引,但李夏蓝不喜欢他。
对终日无所事事的他来说,勇往直前的她是高岭之花。
母亲让他们结婚时,他很高兴,觉得可以因为同在一个屋檐下而拉近距离,可自己始终无法鼓起勇气,看在别人眼中,他的喜欢成了畏惧,同居半年,他因为太痛苦而选择逃到德国,觉得眼不见为净就好。
时间跟距离果然是好物,离开一年多,他每天吃喝玩乐,醉生梦死,她不再天天出现在他面前,痛苦感逐渐降低,他有钱,爱玩,一个电话便有十几人愿意相陪,生活既热闹又空虚,他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边怀疑自己,一边一日又一日的玩乐。
那天大概是嗑嗨了,他自己后来也不懂为什么会那样做,总之,他在当时从鼓座冲往观众席后跳下,摔破了头,她跟母亲在德国住了一个月后回台湾,一年多不见,却让她看到自己这狼狈的样子,他气自己没出息,把一肚子窝火全发在她跟母亲身上,千方百计赶她们回台湾。
大病一次,依然没学好,手臂打着石膏就开始喝酒、嗑药,在猪朋狗友簇拥下回到乱七八糟的世界,挥霍金钱,不爱惜自己,终于有一天,他在跟朋友竞速中翻了车,全身多处骨折,奶奶当时病重,母亲无法出门,来德国接他的,是她。
他情况稳定后,他们搭着医疗专机回到台湾,依然住在白云山庄,不同的是,多了几个看护轮流照顾他,他脾气更坏了,当然,她也不遑多让,她吩咐看护,他做不来的再帮他就好,他能自己做的事情就让他自己来,他虽然很气,但也无可奈何。
奇怪的是,第一次同居始终没能好好跟她说话的自己,这次居然能够好好跟她说话了,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这朵高岭之花,也许没那样高不可攀,他们斗斗嘴,然后就会笑出来。
有次夏蓝晚上接了电话,立刻出门,回来后马上闪进自己的房间才又出来,开口问她干么呢,却听见她房间传来汪汪声。
夏蓝抱歉的说,是小荷的狗兰酱,她出差,把狗托在宠物医院,可是从视讯上看到一个员工偷打兰酱,小荷心疼极了,托她把兰酱先带出来。
“原本想把兰酱带去别家宠物旅馆,可是到那边时人家已经关门休息,我只好先把它带回来,放心,明天一早就带它去投宿,我已经在房间门口做了障碍物,它不会跑出来的。”
是,他以前是很怕狗,但其实他现在想起来,经历了这么多,狗有什么好怕?“把它放出来吧。”
“你确定?”
高学文点点头,“我确定。”
她进了房间,不是把狗放出来,而是抱在手上,一只小红贵宾。
夏蓝观察他,发现他真的没有脸色发青后,这才把兰酱放在地上,小狗一下撒开脚,在地上跑了起来。
他不但不怕,还觉得挺有趣,夏蓝坐在地毯上跟狗玩丢球的样子,很美好,她很开心,连他拿起手机拍她,她都没注意到。
没多久,她便去领养了一只腊肠,说小动物最治疗人心,这个家应该多一个小天使。
他注意到,她说的是“家”,而不是“房子”。
第3章(2)
他有一个看护很擅长做面包,在白云山庄做了一两次,一方面他看着有趣,一方面也是闲来无事,便跟着动手,要揉馅料进去时,他想起她爱吃葡萄干,于是多放了一些,等她回来,切开小土司,看到大量的葡萄干,瞬间笑了出来,很捧场的吃了一大堆。
他一直到那时候才体悟到一件事情——以前她不喜欢他,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什么也没为她付出啊,“我很喜欢你,所以你快来喜欢我”,感情哪有这么简单,有时候付出都未必能得到回应,何况他什么也没做。
近水楼台,他开始会引她说说工作上的事情,跟她聊天,谈论工作上的成就,以及偶而的挫折。
知道她希望能出国旅游,便跟她分享自己各种旅游经验。
看她推荐的书,看她喜欢的电影,围绕着嗜好,她总是说得眉飞色舞。
她快下班时,他会带着那只叫作毛毛的腊肠到客厅,他知道她喜欢开门时有人在等她,一起喝点东西,聊聊这一天,他们终于能有说有笑,屋子里的气氛也总是美好温馨,可是他的腿却再也回不来了。
这假婚姻三年约满时,李夏蓝跟他说,其实自己不一定要离婚。
男人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自己,摇了摇头,她才二十几岁,人生还很长。
夏蓝回到李家,他也回到高家,放荡三十年之后,终于开始给父亲作帮手,双腿虽然不方便,但他脑子还是比起几个弟弟强得多,很快的,他就开始主持大型企画,一次比一次成功,短短几年,大家就知道高家有个战无不胜的精明二代,什么案子都吃得下,只要他盯上的,别人就别想抢。
超凡的工作能力让父亲把大部分的业务都交给他,母亲常常为此心疼,可是他觉得这样很好,他已经不打算恋爱了,那么,就让工作充实一点,那些年他成了真正的空中飞人,常常今天在伦敦,明天就飞到纽约,回到家,才没两天,又要出发到下一个城市。
知道她还是在舅舅的补习班上课,他很克制,始终没去打听,也没去打扰,总想着,她那样美好,会有一个好人出现,照顾她,而不是被她照顾。
几年后,很偶然的情况下,在餐厅遇见舅妈跟表妹,三人一起吃饭,舅妈在席间一直念,说介绍朋友的儿子给表妹认识,好不容易安排好了,表妹居然当场逃跑,气死她了,三十岁了,还不想结婚?
表妹哼的一声,“结婚有什么好,我们补习班有一个老师的老公,结婚前看起来很正常,可没想到却是游戏重症患者,回到家只管打游戏,不顾家,但也不肯离婚,那老师花了一百多万才让那男的签字,自己带着双胞胎儿子,跟着母亲,祖孙三代一起,结婚干么?不结婚她只要养自己就好,可就因为结婚,她被那男的敲了一笔。”
后来高学文才知道表妹口中的老师,就是李夏蓝。
他终究没能忍住,去补习班看了她。
舅舅的办公室里,三十五岁的她,眼角有着感触,嘴角餐着遗憾。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复杂滋味,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他喜欢她,但躲着她,躲到德国,躲回高家,在这些年之后,只是面对面而已,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还是想要她。
这次,换她对他摇头。
高学文知道她为什么摇头,就跟几年前的自己一样,可当初的“为她好”并没有换到他想要的结局,他到那时候才明白,希望她好,是要自己给她,而不是期望别人给她。
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他跟夏蓝十几年的好姐妹小荷见了面,小荷说,“夏蓝的经济其实没问题,大概是你母亲有交代,她的课始终很满,一家三口其实还不错,只是……”
高学文有点紧张,“只是?”
“只是我觉得,她真的命不好欸,这辈子好像就是不能悠闲过日子,小时候要照顾弟妹,大学工读,是为了给玺蓝存私校费用,跟你结婚,是为了给瑞蓝善后,她跟赵勉勤结婚时,我还以为她终于能过自己的日子,可没想到赵勉勤那好青年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他沉迷游戏,每个月花好几万买点数,也不做家事,每天顾着组队打怪,夏蓝几次沟通都没结果,也不管还在怀孕就跟他提了离婚,但他不肯,一堆借口,先说结婚花那么多钱,怎么能这样就离婚,夏蓝说好,聘金她会退,婚礼的支出她也会给,他说好,什么时候钱给清,他就签字。
“那混蛋,结婚的钱是他爸妈出的,长子长孙,席开百桌,加上婚纱照,喜饼,那些全部都算在夏蓝身上,一百五十万,夏蓝跟银行借了钱,速战速决,可你也知道银行的利息,加上有了孩子,她要准备,要盘算,夏蓝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她总是在扛事情,我认识她这么久,其实我觉得她人生最悠闲的时候,应该是你回国疗养的那段时间,她说过,你对她很好。”
是吗?她真的这样觉得?
“当然,我不是说瑞蓝、玺蓝对她不好,他们姐弟感情很深,但终被依赖跟被照顾本质上是不同的,夏蓝需要被依赖,但她也应该被照顾,能够欣赏她,了解她,支撑她……而不是每当发生什么事情,她都得一肩扛,还得告诉身边的人,没问题,我可以,放心吧——她从来不说累,不是她不累,而是她不知道该跟谁说,她这辈子,没被任何人宠过。”
高学文闻言,心疼极了,开始锲而不舍追求她,终于慢慢打动她,小朋友也喜欢他,这样过了一年多,男人想,应该可以再跟她提一次。
趁着在美国参展,他找时间去买了婚戒,打算回台湾就要跟她求婚,可没想到在前往机场途中,司机贪快闯了红灯,等他发现已经天旋地转,车子被撞出老远,他不禁模模糊糊想着,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太遗憾了,他跟那个喜欢了十几年的女人,始终错过,还有母亲,他没跟她说谢谢,也没跟她说对不起,如果人生能重来,他会早点醒悟,不会让她们那样伤心。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听到警察跟救护车的声音,他心想,太好了,终于得救了,终于得救了——只是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听到的竟是德文。
他人在美国,怎么会听到的都是德文?
费力睁开眼睛,他很快认出护士,二十九岁那年的冬天,他在德国撞破头入院,那是他的责任护士。
他第一个想法是,太巧了,她现在到美国工作?
可是下一秒,他就发现了事情诡异的地方,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脚,而且还有知觉。
米色的墙壁上挂着莫奈的睡莲,淡褐色的绒布长沙发,西边跟南边各有一扇窗子,西窗看过去是大树,南窗外则是草坪——这是他在德国的病房,他住了三个多月,不会认错的,手上的塑胶环,写的也是德文,医生进来了,嘿的一声,“你今天睡真久啊。”
男人抬起自己的手臂,满是针孔……这是他二十几岁时的手,他已经戒毒很久了,这些痕迹不该这样明显。
他心里有个想法逐渐成形,但由于太不可思议,不敢细想,真有这么好的事情吗?还是太渴望了,所以作了这样的梦?
仿佛要冲击他的心脏似的,母亲跟李夏蓝在下一秒进入病房,两个人都很年轻,母亲没有白头发,夏蓝还留着学生头。
母亲冲上来一把抱住他,有感觉,有温度,眼泪滴在他手上,有点热……这一切都在告诉他,“现在”是真的正在发生,的的确确是他二十九岁的冬天,不是作梦,也不是幻想,他太惊愕于自己的奇幻遭遇,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呵呵傻笑,来掩饰自己的开心。
母亲搂着他,眼泪一大串一大串往下掉,而李夏蓝皱着眉……他已经好多年没看过她这个样子了。
在那个当下,他内心充满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