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也发现了,对,就像你想的那样,我不是高分录取的员工,而是董事长的私生子,来这里是因为喜欢上你,想接近你——”
看着眼前大男生诚恳的表情,夏若琪微一扬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等他把话说完。
“你以前曾经救过我,在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当时我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围住……”
夏若琪忍耐了三秒,终于还是笑出来。
大男生被她一笑,慌了,“怎么?不好吗?”
“好烂的梗,换个新的。”
“新的喔?”大男生连忙翻着手中的笔记,“我们昨天是有想到用黑社会的少主……”
“喂,我这是清新职场剧耶,你们不要写成元配外遇大乱斗,或者是黑社会悲歌啊。”夏若琪看着眼前这个初入行的新手,“从职场的冲突切入,不管你写什么都要记得,是清新职场剧!?不准有私生子、癌症、还是黑社会,也不可以出现生化人跟轮回宿命,懂吗?”
小厉想了想,不疾不徐的说:“其实,我是世纪3C的继承人……”一面说还一面偷瞄夏若琪,见她脸上有点鼓励的笑容,于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我来这里是为了窃取商业机密,可是,没想到会遇见你……这样呢?”
“这就对了。”夏若琪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微笑,“这个冲突性很大,而且不会脱离主题,可以从商业间谍,商业道德,以及男女主角间的感情拉扯做切入。”
夏若琪转身在白板“男主角”的旁边写上“敌对公司”。
然后转身看着会议室中六个年轻人,“有没有更好的建议?”
一只手举了起来,是小厉之外的另一只菜鸟,暄暄。
“琪姊,我们要不要加个女三?”
“女三”在编剧世界指的是第三重要的女性角色,可以是女主角的好友与支持者,可以跟女配角连成一气耍恶,也可以是男主角的青梅竹马出来负责搅局,简单来说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棋子。
暄暄才说完,马上被稍有资历的柚子吐槽了,“十集的小剧而已,要用到女三?你不嫌挤啊?”
暄暄脸一红,不讲话了。
反倒是夏若琪露出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电视台的汪经理最近一直明示暗示,要他们这组编剧安排个角色给他女儿。如果让汪家小姐演出这档迷你剧,明年二月开工的那部大戏就可以推掉这个人情包袱了。
想到汪经理,夏若琪忍不住火就冒上来,他自己也是圈内人,居然会讲出“每集露个脸,讲几句台词就好了”这种话。
什么叫做“就好了”啊?
明年二月那部大戏是“舞字工作室”的超级力作,电视台请来日本小天王担任男主角,把房子跟车子都拿去抵押的制作人一直告诉他们说小天王很贵,所以舞字的剧本一定要好,让明星与剧情一起拉抬收视,如果收视破十,海外版权达到一集两百万,他会把明年九月开拍的那部也交给他们。
因为如此,八十集的剧本早已一集一集都写好、译好,分镜图也是厚厚的八十大本,万事具备,只等过完农历年,日本小天王的档期一空就可以开拍,要真的“每集露个脸,讲几句台词”,剧本跟分镜图就都要重来,更动的地方还得找人补翻,开什么玩笑,谁这么多时间!?
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大戏的质量,只好牺牲这部十集小剧了。
决定好之后,夏若琪在白板写上“女三”,接着转头说:“柚子,你想办法写个女三,前面偶尔露个脸就好,台词集中在后面三四集。”
柚子也是老手了,一听就笑,“这次是谁?”
“汪经理的女儿。”
“多大?几岁?”
“今年才从大学毕业,还有,她坚持要演对男主角痴心但又不搞破坏的那种角色。”
柚子点点头,在笔记写下:青春鸡肋女三。
这四个字翻成白话就是——年轻的,可有可无的女演员三号。
简单来说,鸡肋型演员每集都出现,出现也必定会讲话,但如果把她露脸的镜头全部剪掉,对剧情也没有任何影响,观众一样看得懂,而且衔接顺畅。
暄暄一脸疑惑,“不搞破坏她出现在男主角身边干么?”
夏若琪跟柚子异口同声回答,“深情守护。”
说完,两人一起大笑——人情角色除了要求演出之外,都还会加注:一定要演好人。
新人不想被观众讨厌,都想演好人,只不过他们因为是安插上的,台词通常没几句,观众还来不及留下印象戏分就没了,结果变成演好人演坏人都没差,就是个鸡肋角色。
白板上人物大致底定,接下来就是分集大纲、细目,接着分配段落,完工时已经是近晚上十点。
“大家辛苦了,今天到这边结束,散会。”
隔天下午到办公室,夏若琪照例先开信箱,回复了一些邮件之后,看看时间差不多,就打电话跟顶头上司泥姊报告进度。
对于她把汪经理的女儿安排在这个短剧集中,上司显然非常满意,“我过两天要去电视台,正在烦恼这件事情,演男主角的青梅竹马是不是?好,那我就这样讲了,省得他又来烦我。”
“泥姊一定要跟汪经理说明是临时加入的,所以戏分没办法太多。”
之前有个赞助商的女儿参与演出,明明说好只是安插个小角色,她后来却在片场吵着说跟男主角对手戏太少,甚至威胁撤资——就已经说了是个小角色了,观众想看的是男女主角谈恋爱,谁想看男主角跟房东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啊。
“喔,对,这很重要,等等,我先写起来。”过了几秒钟的时间,泥姊才又问,“那两个新人怎么样?”
“小厉机灵点,暄暄比较素,大致上说来都不错,吸收能力比我预期的高,也有一定的团队精神。”
“那就好。”
进行例行业务交谈时,夏若琪忍不住想,如果编剧也能申请认证,舞字应该已经得到资格了。
不论戏剧、电影、旅游节目旁白、综艺节目短剧梗,舞字什么都接,流程也是透明到不行——泥姊签约收订金后,看哪个助理手上工作比较松,就把案子交给那个人,助理再集合人马开会、讨论、分配。
就像一般上班族,助理一周收稿五次,编剧们可以选择在家写,也可以到舞字的办公室写,无论如何,晚上六点前自己负责的部分一定要出现在助理的桌子上就对了。
每日稿子收齐后,助理会负责润饰、整理、E-mail给导演,再将导演的意见告诉编剧,或者安排讨论。
当然,助理们也不是随便挑的,全部都是编剧出身,像最资深的耀哥写了二十几年呢,有好多人想挖他,他都没走。
有八卦说,耀哥入行就跟泥姊合作,当年对佳人一见钟情,可惜佳人早已结婚,还是一个孩子的妈——于是多年未婚,只求待在佳人身边默默守护。
另一超级八卦说,耀哥入行就跟泥姊的帅气老公合作,当年对俊男一见钟情,可惜俊男早已结婚,还是一个孩子的爸——于是他多年未婚,只求待在俊男身边默默守护。
夏若琪刚踏进编剧圈时,对这个有名的耀哥传说好奇的不得了,他长得好,收入又高,有房有车,一年出国三四次,可见对生活质量很讲究,她去过他家,那书房真是看得她肃然起敬。
她终于知道耀哥那沉静的气质是从哪里来的,书啊,满坑满谷的书啊,果然书念得多气质就是好。
中文博士呢。
那时参观过“闺房”后,她更好奇了,男人四十几岁也不算老,怎么还没结婚,难道真是为了守护泥姊“或者泥姊的老公”?
说不定欸,她都不只一次看到耀哥跟泥姊两人单独午餐了,而且还有说有笑开心的不得了的样子,《鹿鼎记》里百胜刀王守护陈圆圆也是这种心情吧,只要看着你平安就好,只要看着你快乐就好……
一直到两人熟稔,夏若琪才知道耀哥其实是泥姊的弟弟,只是姊弟俩长得不像,他又随母姓,所以没人猜出两人关系。
至于不结婚,气质清朗的耀哥哦了一声,很平静的回答,“等我玩够了才会考虑这件事情。”
夏若琪听得眼珠子凸出来,玩?
他说的“玩”应该是游玩的意思吧……对,一定是这样,哪个老婆能忍受丈夫因为想看海,就突然开车去东北角,因为天气不错想冲浪,就开车去垦丁……
“台北最棒的就是夜生活。”耀哥一脸轻松的说:“年轻女孩子跳起舞来就是好看,nicebody喔喔喔……”
瞬间,她彷佛听见大楼倒塌的声音。
她的偶像,有中文博士学位而且温文儒雅的耀哥,此时此刻居然边抖肩膀边唱着小野猫的歌,还把歌词改成:我就是想要你这种火辣的女朋友,我就是想要你这种奔放的女朋友,我承认,哈,我想要,哈……
那次茶水间的交谈,让夏若琪彻底的幻灭后又彻底的成长,于是当她后来看到一边喝咖啡一边抠脚趾的美少年偶像时,就完全无感了。
这圈子很简单,也很不简单。
然后,这个圈子很有趣。
她一待七年,从小菜鸟变成有经验,再从有经验变成小资历,跟她同期进入舞字的都阵亡了,只剩下她还屹立不摇,写了一出又一出的连续剧。
工作上来讲,是小有成就啦,亮出名字同行也都知道她有过哪些作品,去年的“那日晴朗”还入围了金钟奖呢,只是有得必有失——工作闪亮亮,感情灰扑扑,二十九岁了,还是孤家寡人。
其实,她也没那样想结婚,但因为同学朋友都纷纷嫁人去了,搞得她一个人好像很奇怪。
平心而论,一个人也很好啊。
自由度跟生活质量都很高,想逛街就去逛街,想吃大餐就去吃大餐,想出国订了机票就可以走,不用跟老公交代去处,不用征求同意,更不用睡到一半起来泡牛奶换尿布——有什么不好?
可是每个人都告诉她,你真的该结婚了。
“该”这个字好奇怪。
不是“想”结婚,而是“该”结婚。
所幸她身边还有臻臻这一号人物——臻臻是电视台的执行企划,超美、超艳、超火辣,是女版耀哥、女版西门庆、女版……总之,她是游戏人间的男性杀手,绝对不可能结婚的。
一路有你不寂寞,喔喔喔。
第1章(2)
喵呜,简讯铃声响起。
夏若琪正在叫资料,伸出左手抓起手机打开讯息,寄件人正是臻臻,内容曰:
宝贝,我结婚了,现在跟新婚老公在机场,我们准备搭机到旧金山度蜜月,回来再找你喝下午茶,结婚好幸福,你也快点找人嫁,爱你喔。
拿着电话的手一颤,瞎米?结婚?
她们上星期吃饭时,臻臻不是还在那边大谈“何必为了一棵树放弃整座森林”吗?怎么才一个星期那棵树就冒出来了?
夏若琪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蠢,因为她听到有人笑出来的声音。
转头一看,正是她半小时前才跟泥姊夸过的小厉。
张开嘴巴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又觉得,算了——美少年都可以在她面前抠脚趾了,她为什么要介意在菜鸟面前露出呆滞的表情?
这时间来舞字都是为了写稿的,于是她指了指里面,小厉却没有进去,反而从包包里掏出一包咖啡豆,满怀期待的说:“琪姊,这是我新买的咖啡豆,要不要喝一杯?”
女人马上把指着写作室的手转向茶水间,“快去。”想想,又三八的补上一句,“亲爱的,等你喔。”
看着小厉迅速窜离,夏若琪忍不住哈哈大笑——小菜鸟就是这点有趣。
大男生纯良得很,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都被她调戏这么多次了还是会害羞,真可爱,哈。
喝了一口咖啡,夏若琪眯起眼睛,嗯,职业水平,又一口,终于张开眼睛,“你应该去开咖啡店的。”
小厉很坦白的说:“我也想啊,可我没钱。”
唉,也是。
想装潢得有品味一点,百来万跑不掉,台北房子租金又贵,小厉才刚出社会,身上哪来百来万。
“有钱的话想开吗?”
“想,类似咖啡店,但不全然是。”
“当然要加减卖甜点跟轻食,喝了咖啡后却告诉我没有蛋糕,我会掀桌的。”夏若琪对他勾了勾手指,故做神秘的说,“看在你有更远大志向的份上,姊姊告诉你,编剧这一行,前两年你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得买平价的衣服,大幅取消娱乐,减少聚餐,就算家具已经需要更换,可能也得忍耐。”
小厉点点头,“我知道,前三年要把自己当学徒。”
“没错,就是这样。”
虽然一样挂名编剧,一样是每天交十分钟的剧情,但小厉跟暄暄两人加起来还没柚子拿得多。
新人皆如此,就算这个新人写台词如江郎附身一般流畅,一样是拿菜鸟价。
没有申诉管道,因为这叫行规。
夏若琪自己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当时万分不服,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也不输人,怎么就只能拿一半的钱?及至后来有次制作人打电话来说空服员训练中心的实习舱突然说不借了,男女主角得换个地方相遇,要他们改。
一堆人都傻眼,怎么改?当时高铁还没开通,台铁又没有商务或者头等席次,他们需要一个高级的,有点隐私,跟商务旅游有关系的场所让男女主角相遇,而且要让他们在相谈甚欢之后不得不暂时分开,怎么办啊怎么办?
大家开始抱头烧的时候,那个她一直认为没什么特别的资深编剧嗯的一声,让大家把场景拉到过境旅馆的会员酒吧——一样高级,有隐私,可以衬出男女主角的商业身分,相谈甚欢但隔天得各自搭机继续前往目的地。
从那次以后,她就再也不会抱怨。
就像有钱人请保镖,就算晾着三年都没用,但只要哪天能帮客户躲过一刀一枪,那就值回票价了。
“琪姊你在这一行很久了喔?”
“大学毕业到现在,七年。”
“因为工作很忙,所以一直没有结婚吗?”
夏若琪囧了——这周是在举行国际逼婚嘉年华吗?妈妈前两天打电话过来,跟她说“爸妈想你啦,星期天回家吃个饭吧”。
经验告诉她,等她回家,饭桌上一定会坐个陌生男人,不是某某朋友的儿子,就是某某亲戚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孩,共同特点都是很乖很老实,不抽烟不喝酒,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夏家的饭桌,原因都是“刚好来家里拜访,就留他一起吃饭了”,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
她当然是说自己好忙好忙,有空再回去。
爹娘拚命想介绍男生给她,臻臻闪婚发简讯要她快点找人嫁,现在居然连小菜鸟都问她结婚没?这世界在追杀单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