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萍坐在床沿,将女儿拉入怀抱,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背。
「我跟妳爸也被吓到了,韩钟叙打来道歉,妈狠狠骂了他们一顿。」
「我怎么办……」美里埋在母亲怀里,无助地问:「怎么办……怎么办啊……」
「唉,现在阻止他们也没用,幸好韩钟叙还有良心,他说会对妳姊姊负责,还说会告诉他爸妈——」
「不行!」美里猛一抬头。「干么告诉他们?我们六月就要结婚……」
「现在还怎么结?」
「如果我原谅他……」
「他都不想瞒妳了,你们还可能吗?」王秋萍疲乏地叹口气。「那样规规矩矩的人竟然……唉……妳姊也是,我上辈子到底造什么孽,生这种女儿?」说着,拉住女儿的手,严肃道:「妈想了一整个晚上了,现在,对事情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成全他们,乖女儿,我们成全妳姊姊吧,妳也知道,妳姊手术后,身体有了残缺,一直很自卑。现在有人愿意爱她,妳姊怎么能不感动?」
美里瞪着母亲,怔怔地缩手,母亲却更坚定握住她的手。
「妳想想,有韩钟叙爱妳姊姊,说不定妳姊会开始珍惜身体……美里……我们祝福他们,好不好?妳一向最懂事最听话,算妈妈拜托妳好不好?樱霞昨晚在电话中也哭得好厉害……」
美里深吸口气,看着妈妈,浑身止不住战栗起来。还以为妈妈要替她抱不平,结果,竟帮姊姊求情起来……都求她成全,有没有人想过她有多痛?原来如此,都当她人太好,不计较,就尽情践踏勒索。
「好,我会成全他们,为了姊姊,我没关系……我现在好累,想睡了……」
「美里……」
「我想睡觉,妳帮我关灯。」
「那妈先出去,妳要是饿了想吃什么,跟妈说喔。」
房门掩上后,美里埋进被窝里,紧闭双眼,克制想尖叫的冲动。胃,仿佛在燃烧,眼眶发烫,热泪放肆流淌,心灰意冷,过去,为这个家付出多少?这就是她的下场?
美里心寒,忿忿地想着,高中时,姊姊得癌症,爸妈注意全放在姊姊身上,而她呢?心疼他们,她好听话,从不让他们担心。妈妈希望她考大学,她考了。希望她读不花钱的公立学校,她就努力考上台大理工。毕业后,希望她到热门的高科技公司上班,她去了,赚的钱给妈妈家用。连韩钟叙,都是听妈妈的话相亲相来的。结果呢?这就是听话的下场?这就是当好女儿、好妹妹的下场?瞧瞧她得到什么?有人在乎她的喜怒哀乐吗?
真不公平,就因为她平安健康,懂事听话,就活该要让出一切,被大家需索?谁感激了?这么听话奖品是什么?是这热烈的咸咸的泪水。
这天晚上,一向听话认命的费美里开、窍、了。
好,成全他们,但以后,不做好女生了,要当坏女孩!
走着瞧,都不重视我的感受,以后我也不要在乎你们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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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美里第一次找发型设计师,以前想省钱,都家庭理发店随便修剪。这次,她烫了大爆炸头,好呼应内心难以言说,快要爆炸的愤怒。还在发型师建议下,染成粉红色,酷!好极了。
告诉自己,不要常笑,笑容太廉价,不会被珍惜。所以,她天天寒着脸,如行尸走肉,麻木自己,度过失恋期。
同事问她怎么了,她寒着脸不说。邱贞贞知道她怎么了,也不知怎么去安慰,毕竟这打击太大了。
而家人一看见美里的爆炸头,知道她心情恶劣,都顺着美里,万般讨好。费樱霞常找机会跟妹妹攀谈,妄想修补姊妹感情。美里总是冷着脸敷衍,眼睛不看她。这时,费樱霞就会露出伤感的表情。哼!美里想——我管妳难过咧,绝不心软。
为了让两个女儿和好,王秋萍订了常去的「峰」日本料理,计划全家一起去吃晚餐。
费泰热情附和:「太棒了,爸爸请客,妳们爱吃什么尽量叫……」
费樱霞兴奋道:「好啊,好久没吃他们家的手卷——」
「我不要吃日本料理。」抗议抗议我大声抗议!现在美里什么都想抗议。「我要吃烤肉。」看!坏女孩很有主见,想吃就吃,管你们爱吃什么狗屁手卷。
王秋萍为难了。「可是妳姊只能吃清淡的食物……」
「又怎样?」她继续抗议:「她不能吃可以在旁边看我们吃,难道就因为她有病,我们永远不能吃烤肉?」没错,就这样,干么都迁就她?大声说出不满,可是为什么心里酸?笨喔,费美里啊,妳还会不忍心啊?忘了她怎么对妳的?
费樱霞讨好地笑着说:「我没关系,就去吃烤肉。」只要妹妹开心。
「给我一手啤酒。」一到烤肉店,大家刚坐下,美里猛地站起朝服务生吆喝,吓坏大家。
酒?酒?!乖巧的美里竟老江湖地要酒?
「妳又不会喝酒。」王秋萍制止。
「现在开始会了。」美里强硬道。对,坏女生要喝酒,要喝!酒来了,打开就灌。「嗯~~」难喝!她放下酒杯,打个酒嗝,问大家:「干么?你们不喝?」
「我会跟他分手……」费樱霞突然啜泣,眼看妹妹行为脱序,心如刀割。都是她害的!「姊姊会跟他分手,会劝他回妳身边,拜托妳不要这样……」
美里怔住,看姊姊内疚痛苦,她没好过,只更心痛。不,她不要韩钟叙回来,不要这份有瑕疵的感情。既然都不要了,为什么还伤心?还忿忿不平?
「你们不用分手。」挥开姊姊的手,美里说:「我说了,我成全你们。」将空了的酒杯斟满,头晕,脚浮浮,视线迷蒙,这就是喝醉吗?美里举杯,敬大家!
「听好了,我、有很重要的事宣布……昨天,我跟公司递辞呈,从现在起,我先放年假,放完就回去交接。还有,我把公司的股票全抛售了,哈哈哈,现在我是有一千五百万的小富婆,接下来我要到处逍遥,吃喝玩乐玩玩玩,来!干杯——」爽啦!
没人干杯,全部傻住。
美里一人咕噜噜喝光光,打个嗝,往旁一倒,咚,亲吻地板……她躺在地上,迷糊地想——对,坏女人除了酗酒,还会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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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游翼农场的活动中心外,小阿威倚着走廊栏杆,欣赏白干层树们,让冬阳从树梢筛落,光影闪耀,好舒服喔。
那边,爸爸养的杂种狗阿旺,狂追野猫,一路汪叫。阿威伸伸懒腰,忽然瞪眼大叫:「爸、爸!」
「干么?」听见儿子激动呼喊,吓得宫蔚南奔出来。
「那谁啊?」阿威指向山径远处。
顺着儿子的指尖看去,看见远处走来个奇怪女人。黯绿林间,那极夸张的粉红色爆炸头,很红配绿,狗臭屁。来人戴超大墨镜,蓝衬衫,牛仔裤。行走姿势大剌剌,像急着找谁干架那么杀,拖着行李箱,滚轮辗过地,喀啦啦响。
她的粉红发丝,毛燥飘扬,吓煞人也。大狗阿旺本来追猫,一经过粉红爆炸头旁,猛煞住,大回转,被粉红头刺激,狂追起粉红爆炸头。爆炸头杀气瞬间灰飞烟灭,被阿旺吓得一路尖叫,拖住行李箱,滑稽地朝活动中心狂奔。
「是费阿姨吗?」阿威吓退三步。
「嗯,是她。」宫蔚南也认出来,费小姐几时从斯文唐僧变孙悟空之流?一阵子不见,瘦一大圈,外表骤变。
宫蔚南朝阿旺吹声口哨,制止牠。
美里停在活动中心走廊外的木阶梯喘气,边喘气边问着阶梯上的宫蔚南:「我……要住十天,有房间吗?」没有也不要紧,去大饭店住。哼,她费美里现在有的是挥霍金钱的气魄!
「有,欢迎。」宫蔚南不疾不徐道,口气寻常。果然有练过,粉红爆炸头并没让他的表情谦卑些。
「十天吗?赞啦!」阿威哈哈笑地跑下阶梯,抱进美里大腿。「十天欸,阿姨可以陪我玩,我带妳去看花,好棒……万岁!」
美里蹲下,搂住阿威,孩子真可爱,让感情重创的她,一阵温暖。在小家伙肩头,美里闭上眼,身子微颤,努力忍泪。
宫蔚南敏锐地发现她眼角潮湿,加上那颗疯狂的爆炸头,大概猜测到发生什么事了。但不打算问,也懒得管,这反正都不关他的事,他只是淡漠地提醒:「十天吗?可惜了,要是住满十五天,会打八折,要不要考虑?」
美里本来快哭了,听见这公事公办的口吻,嗤笑了。唉,冷血的宫老板,不近人情,没发现她在难过啊,都快哭了,还和她讨论房价,嗟!
美里像抹游魂,每天在大自然里晃来晃去,看山看树看母牛,把农场每处设施使用过、欣赏过、研究过,然后……再继续发呆,等待胸中沉闷的苦痛消失。
韩钟叙不断打电话来对不起,姊姊也不停打来关心,爸妈更打得勤,到后来美里干脆发简讯向他们保证她很好,不会想不开,把手机关静音。
她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些人的声音!
有时,她坐在走廊下长凳上,凝视白千层树。目光空洞,表情呆滞,对经过的人,视若无睹,心魂不知飘到何处。阿威拉她去玩,她也懒懒地拒绝。她失魂落魄,有时,发呆太久,意识到自己看起来很蠢,就拿书出来,举在脸前,遮住脸孔,不让人看见她落寞的表情。
有时,宫蔚南经过,看见瘦瘦的小手,举着书,书上方,露出半截粉红色头发,暗暗觉得好笑,这女人,拿书做幌子,行发呆之实。他曾恶意地,故意倚在大厅入口,觑着她,站了很久,看美里会不会发现他。结果她动也不动,举着书,同一页,看一个多小时,翻都没翻。
结果他发觉自己更蠢,竟陪站一个多小时?只为研究书上那半个粉红头吗?疯了。
山林雾气弥漫,夜色低靡。
活动中心打烊,员工去休息了,宫蔚南还在柜台做帐。
阿威踮起脚,朝屋外看。「费阿姨又在那里发呆了,你看……」
「有什么好看的。」宫蔚南懒得抬头。
「费阿姨怎么了?变得好奇怪。」
「一定是被抛弃了。」宫蔚南核对帐单。
「你知道?」
「看就知道啊,失魂落魄,被甩了。」
「万岁!」阿威突然欢呼,吓老爸一跳,他抱住老爸右臂。
「你笑什么?」宫蔚南瞪儿子,儿子眼睛亮亮。
「别人不要费阿姨,我要。」
「你要?」宫蔚南哈哈笑。「等你再长高些。」
「不是我,是你,快去把她,我要新妈妈,你答应的。」将爸爸往外推。
宫蔚南蹲下,抓住儿子。「不要随便找新妈妈,宁缺勿滥知道吗?」
「你之前说费阿姨不错的。」可惜那时有人订走,但现在没啦!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是说过不错,但那是当时,现在你想有个粉红爆炸头的新妈妈?」
「我觉得挺炫的。」
「那是你,我不喜欢。」放下儿子,他又回去理帐单。
阿威不死心,又抱住他的大腿。「你之前说忠诚就好了,外表啦漂亮啦都不重要,那粉红爆炸头有什么关系?而且费阿姨不忠诚吗?她就是忠诚才会被甩,而不是她甩人家。你快去,去求婚,晚了又被订走,快快快,呜……」竟给他哭起来了。
「喂,不是我求了她就会答应。」宫蔚南啼笑皆非。
「不求怎么知道?你求了她不答应就算了,你先求求看!」小家伙胀红脸孔,泪汪汪了。
宫蔚南掐掐儿子的脸,唉,一天到晚吵着要新妈妈,快被烦死。
「好,如果我去问了,她不要,你就不可以再跟爸爸生气喔?」也好,万一费美里答应,反正据他研究,她忠诚顾家,还不错,以现实面来看,够格当他老婆。万一不答应,对儿子也有交代。百利无害,好,行动。
美里对夜空发呆,摆脱不了痛苦回忆,每想一次就痛一回。到农场度假前,她其实找韩钟叙聊过了,只为了解开心中谜团——
「为什么选择我姊?我只想知道我哪里输她?!」
韩钟叙不说,只拿场面话敷衍,什么感情没原因,缘分很难说。后来美里死心眼地一直逼,他才终于讲实话,没想到,实话杀伤力超大。
韩钟叙说:「因为妳太贤慧太听我的话……」
「听话不好吗?」
「跟妳交往这两年我很寂寞。」
「因为我常加班?」
「不是这个意思。我要能和我吵架,有不同想法的伴侣,而不是凡事都说好,没主见也不表达自己真正喜好的女朋友。我不要应声虫,这跟和我自己恋爱有什么不同?」
「所以喜欢我姊?你以前在我面前怎么骂她?骂她任性自私,结果现在爱上你口中那个任性自私的女人,然后嫌我太乖像应声虫?这逻辑太奇怪了吧?」
「没错,我常骂她,也许……是因为我想压抑被她吸引的感觉,我觉得快失控了,所以逼自己讨厌她,可惜最后还是……」
美里望着黝暗的天,泪淌下,懒得擦。
学理工的事事讲逻辑,但万万没想到啊,爱情不讲逻辑。还以为对他好,他也会好好对她,没想到,体贴被当无趣,顺服被认为没主见,以爱人意见为主,想当好女友,落得这下场,说她是应声虫。呵,她变成一只虫了?
「费小姐……」
一包面纸递到面前,美里胡乱地抹抹脸,抬头,看见宫蔚南,几时来的?
他问:「可以坐吗?」
不可以……但,好像没理由反对,遂咕哝道:「请便。」
宫蔚南坐在长凳另一边,陪她看夜空。「妳……是不是失恋了?」
被看出来了?美里颓丧,点点头。
他又问:「所以跟那位韩老师的婚事……」
「吹了。」这家伙怎样?问不停,就不能好好安静坐着?
「不如……妳嫁我,怎么样?」
「你说什么?」美里骇住。
「愿意考虑嫁给我吗?」
「啊?什么?什么啊?」这扑克脸竟一脸真诚啊,害她迷糊了。
宫蔚南将条件开出来,公事公办先。「如果妳嫁我,这游翼农场,随妳高兴住。妳只要好好照顾家里,陪我儿子,这样就行了。每个月我会给妳家用,生活费不用操心!」
「等一下,你要跟我结婚?」
「对。」他斩钉截铁,仿佛非她不娶。
瞬间,她寒透的心,暖起来。人说,上帝关一扇窗,会再开一扇。但神迹出现,还是很震惊。对刚被抛弃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获得另一个男人的青睐更好的安慰了。没想到……宫蔚南竟……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我以为你满讨厌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