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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下) page 9 作者:起司

  风走过,天地恢复了清澈,将他的神情也影射得清朗而明亮起来。这是任何一个君王,在看到了家国振兴,看到了未来的无限展望……都难以自控的抒发胸臆的豪迈神情。予州城上高高飘扬的楚旗在暗示着他毕生的风采成就……

  “事实上,要不是你,昭和现在已经功败垂成了。”他尚未平复那种油然而生的感慨,有些坦然又有些据傲的,以一种膜拜似的眼神看着那旗帜说道,“初秋的时候我们就履行了如今的计划,来攻打亳城。”

  “我当时说不接济,所以你急了,拼命的误导我三城不能首尾相连……只要接济亳城,或者攻打亳城以西的丰阳,你计划都会成功。”

  “不错。可结果你以一招趋其所不意折兵云醴……我当时气坏了,没想到时隔多年你武功尽失,却一样能够毁我大业。

  “然而这世界上的巧合,也是很微妙的……

  “你让我看清自己始终忽略的人——尉迟自修。我们都小看了他。因为一直有你在,所以他藏起自己丰盈的羽翼,走到了今天。

  “你还记得他与子昊巍岭一战么,他上战场的时候已经一身是伤,能用五万疲兵与六万五千精军抗衡还持久不败,他的战术和布阵技巧终究在子昊之上。其实那一天你们就是不杀出来,子昊也未必能赢。

  “你们都是天生将才,唯一不同的,是你和浑身的尖锐和棱角在种种纠葛的潜移默化下已有所畏缩,而他永远处在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那时候的自修甚至比你更可怕。

  “如果当时你真中了我们的计西下凉州,如今这支异军也会被他灭得惨不忍睹,我多年来筹备便会毁于一旦……你看,有的时候输了一步并不是输了,连输两次也不是输了……连上天都助我大业,昭和如何能罢手?”

  是,你做得真好,无论是大局还是在我面前,永远把持着关键,像只狡猾的狼一样,气实则斗,气夺则走。

  他收回高涨的眼,再度转向我时,脸色已有所低调下来。

  “可是正面交锋赢不了他,所以……琅琊,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我惊愕的看着眼前突然有些黯淡下来的面孔,不知被哪里来的紧张咬住了心口,已经完全没了思考的能力。

  “琅琊,你还记得浅阳寿宴那一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么?还有……你们年前不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楚军为什么要攻打平肇么?”

  他说着逼近了脚步,我却连后退的余力都没有。无数不成断的过往在脑海里翻腾而过……

  ……何渝,他们都这样对我,我不甘心!

  ……何渝,平肇战役的那一年,自修领着十万军……他要我死!这是什么?这就是朋友!我要报复!!

  ……何渝,琅琊不想坐以待毙。何渝,琅琊不想孤军奋战……

  ——敌军调兵两万,往平肇方向南行。

  ——我们不能去,这可能是诱兵之计。或者我们应该回去,也许前几天那个才是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或许已经中计了。

  ……既然西宁将军如此急不可耐,想必心中早有安排,大家就寄望于将军了。

  ……有西宁将军出马,一定马到功成,实乃我三军之幸。

  ……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成了你的算计,原来平肇……是你一手安排,“你……竟然是利用我……杀自修……!”

  我相信你,把一切都只对你一个人说。所以你依旧对我不离不弃,为了走出这一步狠棋,踩在我心尖上。“你的不择手段令所有人叹服,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你狼子野心!”我在你面前无所遮掩的感情浮动,竟成了你一颗完美的棋子!

  “十万军难抵一良将。琅琊,我非除掉他不可……你看看如今吴国的局面,虽有万兵无良将可师……昭和必须要这样的结果,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

  ——我答应过不再让你孤军奋战。

  ——今后无论琅琊想做什么,何渝都会鼎力相助。

  真话真话真话真话真……话——天啊,这个世界怎能够如此讽刺!

  我站在雪地里完全失了控的疯狂大笑,喉头一滞,再也压抑不住一口腥血喷薄而出……竟任人摆布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颜面苟存于世。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如果不加速矛盾的激化多年以后琅琊或许同样会咎由自取。可居然是你……从逼死我父亲开始,改变了我所有的人生路线,你在我心底埋了一把剑,然后依旧用那种放任自流的方式毁了我的一切!

  西境的冬风是激冷而狂躁的,无情地卷走了万物生灵的气息,我厌恶西方,它聚集了我的生命里所有的摧残,每一次带着失望而来,带着绝望而归……是否还记得江南的夏天,是否有人始终站在身后,用犹豫而缠绵的眼光燃起心中的小小温暖……已经不知道温存为何物了。冬天……是一个绝望的季节。

  “让我走。”我看着他说。

  “我不能。”他摇头。“唯今一战至关重要,昭和绝不能放你回去同三万军汇合。”

  我走到予州灰褐色的城门前,目光缓缓向上延伸,城门顶上,楚国的冰封的国旗犹如一块巨石压入了眼,士兵们有恃无恐的来回走动,时不时向下看一眼……这道紧闭的城门,如此轻易的阻隔了我与家国的一切。

  我回头,手指着城门,“让我走……那三万军根本就不是我所能够操纵的,我也无法抵抗宇文的军队。琅琊只想授首沙场,给我王一个交代!……被你算计的人难道不该坐在一起等待你的戳杀么?”

  “琅琊,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他松开一直握拳的手,湿淋淋的一片,这时候我才发觉那支冰凌一直被他抓在手中,已经化了。

  “你从来都没有战败过,所以输给宇文一次就心有余悸,其实宇文未必是你的对手。

  “你把有些人看得太重,而处处受他们牵制,他们给挫折你就受伤,他们予你鼓励你就能重整旗鼓,你太过敏感,你的自信永远是建立在他们的予取予夺之上!我的计策也只能在你有所牵挂的时候成功……若是等到了临阵就敌、背水一战,你绝不会有半点不济。

  “自西邺一行后,你是否从未掂量过自己的份量?因为你不敢!……你的心性远不及你的能力!”

  混蛋……现在他说什么话我统统听不见。我长剑出鞘,抵上自己胸口,几近无力的说,“让我回去。”

  其实我并不抱半丝的希望,这种时候这样的举动在对方的眼里更像是无理取闹。其实我已经后悔了这个该死无聊的动作,我仅仅是思绪未达身已先行而已。

  “琅琊,你现在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能放你走……昭和七岁为君,自登基以来十九年铺桥架路,我双手血腥走得艰难险阻,成败只在此今朝一举,昭和倾国之兵力,也同样是豁出去了。”

  雪有些小了,天边隐约出现了一道极光,冰冷的投射在他庄肃而无表情的脸上,更显出意志的坚定。

  “既然如此……”我扬剑……“琅琊先为吴国祭!”

  血如绽开的海棠飘洒了满天,剑身穿过腹中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我依然在迷茫间看着红红白白飞起飞落,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毫无意义的举动。

  错了,终究还是错了……我没有那么慷慨,因为我本就不是大节义士。曾经遇到了那么多事情,从未想过要死。可我无法忍受他所施予的过往。即使震惊于所有的真相,即使亲眼所见楚国君如何冷酷……然而在这个人面前,任性……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我永远也不愿去解释这种失去理性的冲动是为了什么……

  他站在十步之遥有些悲哀又有些冷酷的看着我,红色的血在眼前氲染开来,我们像是被定在了两个永不交集的点上,他的眸子依旧清澈冷漠,他依旧在白桦树下负手而立,演绎着一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倒下的,也不知道那只剑在身体里插了多久……

  也许没有多长时间,也许很久以后,我抓着一个人的衣物,就像抓住我仅存的一点意识,雪中厚重的城门开启的苍老音调,还有穿堂风呼啸的川流……他正抱着我向予州城内冲去……

  卷地西风在他的奔跑中俞发的猖肆激野,腹间传来的冰冷与身体紧帖着的炽热如两道交窜发作的毒……我一抬眼触及他的唇,似乎被咬了很久,一丝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滑,

  “我答应……让你回去……看,我们已经进了予州城。”

  其实……“我……怕……”

  “不要怕,你身边有妙手回春的少司命。”

  ……不,我怕的不是这个。

  我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我什么都会答应琅琊,我……没想到在这种关头,本王竟然是纵容你的!”

  第十三章

  我躺在张干净而平整的床上,睁眼,是一道袅袅轻烟,从台几上的香鼎里飘然直上,迷蒙了眼前的一切,仿佛身处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这样的感觉曾经也有过,那是很小的时候,在自修家里,一个五代相衍的书香门第……我和自修都很反感这种轻茫的气息,那会让人感到怅然若失。可是大司徒说,这不是失,是德。尉迟一门书香成家,时值今日,托祖宗恩德立业高堂,什么都可以抛去,这香可不能断。

  如今又一个女人,披麻戴孝站在我面前,说着同样的话,“宇文世代书香传家,先祖助我王谋取天下,乃至我后世分封盛陵广邑,钟鸣鼎食。岂能忘惠祖宗恩典,慕蝶就是无鼎烹食,也要以鼎生香,祭慰天灵。”

  故人如昔,朴素的白衣,斜斜上飞的眉目,一如雪中白桦清圣高洁,眼中的淡雅至今未曾稍减,那一分坦然是我究其一生也无法学来的,即使在曾经欺骗了的人面前,也丝毫没有局促……又一个骗我的女人——宇文慕蝶。

  我无奈的张开口,咽下她端来的药,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沁人心脾的……却是冰凉。我的伤好得很快,少司命的医术总是很神奇,可是治我的不是他,因为这世间不再有少司命。

  人生如戏,这是慕蝶曾经对我说的。不论是非,无关情爱,眼前的女人不过将自己圈在纲常典谱里配合一国之君的演绎,并且犹然默契的去适应一个泱泱大国王后的地位。

  于是递过喝了一半的瓷碗,诚心一笑……“楚王后通博医典,救命之恩,东方没齿不忘。”

  她也笑了笑,仍是坦然,“慕蝶只是受大王所托。他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再赴沙场,免得又说他骗你。他那两下子都是我教的,若是真让他来医你,非拖上十天半个月不可……试试看能不能下来走?”

  我没有立即起床,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子慵散来,靠在床沿不愿意动……其实应该已经可以上马了,自己的伤势还是自己最清楚……剑身穿腹的感觉却怎么也忘不掉,我侧过脸对慕蝶说:“他人呢?我想见他。”

  女子歪了歪头,有些奇异的看着我,“他走了,回衍州了……你以为他还有理由留下来么?”

  “是呢……你说得没错,在他心里,我是一个无法割舍的……附丽。”我放平四肢躺回被窝里……心底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落寞,宛如一曲笙歌,婉转悠扬绘出昔日的空渺。窗外飒飒风起,屋室里落下一片说不出的清冷。

  “你不要在意,他只是又逃跑了而已……他不甘心,他觉得自己窝囊。”

  “我知道,”在凉州城门前把我拖住,就是舍不得杀我,可我情愿……“对了,我也该走了。”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安逸了。

  “恩,吃了午饭再走吧。”

  我看看台案上的漏滴,“现在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

  “你这几天躺着,都没吃东西。”她说,极其自然的堵住了我将说下去的话。

  算是给自己一个安慰,我点了点头,然后起身下床,这才发现房间大得超乎我的想像,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予州郡守府。看来宇文的军队至少已经打过去两个城池了,予州如此安稳,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楚池……

  刚刚油然升起了一阵凭吊,就被慕蝶打断了,很无聊的一句话,“菜凉了,我叫人去热一热。”……她是故意的。

  ***

  下午,我和慕蝶坐在厅堂里用餐,她说到一些以前的事情,初阳十七年初,何渝在姑苏行弱冠礼,那时候他说要带我们回家乡看妻子,大家就一起哄来凉州了……谈到这里慕蝶突然笑了,她说,“那家伙根本是在刺激你,结果你让他更挫败了。他呀,那会儿真像个孩子,我都吃了一惊呢。我十三岁就做了王妃,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见到了,也要持操礼节……”

  “慕蝶,你爱他么?”我问。

  “嗯?这话你问过了……倒是该问问你自己,那时候专程跑到风雷山上来问我这样的话,问完了就走。东方,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搁下筷子,又拿起来,思绪有些混乱。

  “且不论你为何而来……”她说,“不过,你问完就走了,我猜……是因为我的答案让你满意了?”她说完笑了笑,有些狡黠的,却让我对一些东西变得不自在起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另开了个头,

  “有一年他要杀我,就是三年征战后的那一年,我被谪守西邺,他特意跑到姑苏来陪我喝酒,然后叫我从凉州走。其实他知道我一定会任性,会选离凉州最远的辽城,这样一来就有利于他安插陷阱了。他……是真的要杀我。”我有些难过的看看慕蝶,越来越不自在了。怎么每一句都如此揪心,只要一说到那个人。

  “你恨昭和么?”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难得认真地问。

  “不恨……”他是个混蛋。他比自修宇文差远了……最让人窝心的就是他连恨的机会也不愿给我。

  然后我们之间再也没了话,偌大一个屋子恢复了它原本该有的清冷,我有一筹没一筹的夹着菜,慕蝶也吃得精细。

  饭吃到一半,她突然说:“对了,你前两天看到大哥了么?”

  我心猛地一抽,手中的碗掉到了桌上,都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看到了,可是他……”……可是很远。

  她示意我把碗拿起来,然后给自己盛了一碗汤,说,“大哥很想你呢……你那一箭还真够狠,他被昭和折腾回来的时候,怎么也醒不过来,却一直在叫你的名字。结果他醒来还哭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哥哭呢。一点声音也没有,面目有些狰狞的,难看极了。就像这样……”她说完比划了两下,“昭和都想给他一刀算了,那样子真比死还难受。可是昭和又不能阵前失将,硬给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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