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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下) page 11 作者:起司

  第十四章

  我可以下床行动那天,宇文的兵已经打到徐州,他行的是颖州、南陵、安套一线,这一线城池缺水易攻。为了不遇上楚兵我只好绕路从汲州、滨州一带回姑苏。

  一路上人很多,扶老携幼,都是从战地逃荒来的百姓……他们在议论着,这个国家,已经走到了末路。

  ……

  回到姑苏是一天清晨,天蒙蒙的。

  东大街是所有朝议文官的居所,很多宅院都敞开了门,里面空无一人。我一路数过来……

  户部的陈大夫走了,吏部的卫大人走了,礼部奉常黎大夫还在,姑苏內史杨安令还在,刑部廷尉李疆也走了,少府吏张余,年年春天邀百官来俯共赏牡丹……他连那个也挖走了。

  眼前到了上卿大夫府邸。一辆并不嚣张但是宽敞的马车驻于门庭。然后,我看到申大夫抱着一落书简走出来,很吃力的样子……

  一阵春风扬起,吹落了最上面一页竹简,他蹒跚地想蹲下去,可又担心手里的那些掉了……

  申臻是文官之首,也曾是浅阳的太傅。

  我牵着马两步迎上去,捡起地上的竹简……

  “申大夫,身为两朝元老,位列三公,您要走?”

  他一抬头看到我,有些呆愣了,脸上的表情是种难以形容的复杂,他说:“你不该回来。”

  我诧异于他的神情,更诧异自己文过饰非的言语,我说:“大夫,您是不是误会我了?”

  他却点了点头,有一丝默认的意味在里面。然后说道,“楚军已在临城驻营了,攻打姑苏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朝中上殿官员只余下十余人,现在已是朝不保夕……你还是去帮我劝劝大王吧,他不愿走。”

  我忽略了他的示意,却抓住要点,急迫地问道:“既然楚军随时会起兵攻城,我进城的时候怎么没看到有人指挥备战……姑苏卫尉呢?连宫门警卫属也逃了么?”

  “已经没有什么姑苏卫尉了。”他答。

  “就在你率军下凉州的时候,大王下令杀了姑苏卫尉,他罪在不赦。”

  我有些不以为然,这事情似乎很蹊跷……有什么天大的罪不能先压下来,以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杀这么重要的人。

  申臻继续说道,“你知道你在予州失势一事于朝中引起多大的震动么?官员们都说你假公济私、通敌叛国,其中姑苏卫尉朱梓首当其冲……”

  我还没有听明白,脑袋已经轰地一下抽紧了,张口就骂道:“简直太荒谬了,凭一战得失而判武将谋逆之辞……我为大吴立下汗马功劳,百官就这样看待我东方琅琊。”

  对方忽然抬头看看我,像是有些思虑的样子,那两道目光却犀利得让我感到无所遁形。

  “东方,我虽然与你资交不深……可,这句话不像是你说的。”

  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我无法应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再也没有看我,径自说下去,“姑苏卫尉朱梓曾是吴王派去西邺监视你的眼线,被你打瘸了一条腿……你记起来了么?”

  我一奇,脑海里敏捷地闪出一个点头哈腰的狼狈形像……原来是他,就是那个叫做朱三的杂碎。

  申臻示意我看看手里那份刚捡起来的竹简,我摊开,一个“录”字,是掌故史吏的手笔……我看尚未看完,已经惊得说不出来话了。

  “朱梓耿耿于西邺之辱,对你记恨非常,因而假传情报,说你在西邺斥巨资召兵买马,四处为自己封疆掠地,一月之内连翻围剿边境三地六族……要自立为侯。况吴中三年出将入相,吴国所有军政机要全掌握在你手中,有朝一日起兵谋反,恐大吴社稷不保。

  “此事当年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大王派数名内使长官至西邺核实,回来的都说你千金散尽,开疆劈土,边野莽夫,鹰犬可用,不得不防。百官争议,有人说你久居高位,拥兵百万,已有戾心养成,一朝被削去兵权,岂会不生颠覆之心。也有说你只是武将少年轻狂,边野恋战,不至危慑家国。

  “然而数日之后,你竟亲自派人将西邺战功上报朝廷,此等嚣张示威之举,叛乱之心昭然若揭。满朝人心惶惶,三十余道折子递上来,均有一个字——诛。”

  我越听越心惊,一把折断手中的长卷,迫不及待开口道:“小人作伥……真是小人作伥!”

  申大夫在一旁匪夷所思的看着我,“东方,我还没有说完,你今天怎么如此激动?”

  我一下子禁了口,仿佛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样的事……他继续说:

  “那些折子我都过了目,或忧患情切,或鞭辟骇撼,每一句都直击帝王之心。

  “可西宁将军力排众议,把这些都压了下来,大王当日也只言一句‘本王不信’,而镇下满朝腹诽……铁证如山,他不得不信啊。他怕你真的反了,故而明言暗示,将你封了邺邑诸侯……可你居然毫不掩饰的接受了!”

  我惊了又惊,再也无法形容现在的复杂……曾经我和浅阳之间,居然还隔着这么大的误会。我想到那日在禺怏宫前见到浅阳何渝对饮叙旧的情景,他当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敢,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么!”,我亦觉得蹊跷。只是另一个说,“琅琊你也太认真了,我方才在跟浅阳打赌……”

  这些事情又凑到了一块,我他XX的连知道的机会都没有。

  我转身对申大夫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人跟我提过?……我甚至连一句唾骂指责都没有听到。”

  “那是官员们顾忌你啊。诛灭九族的大罪都能被大王和西宁将军压下去,让你继续做一品朝臣,谁还敢造次。你战功彪炳,大王又对你百般包容,如此一来还有谁敢私下非议……

  “我不知道你在予州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情变,以至弃三万大军于不顾,月前此报一到吴中,众臣皆议论纷纷,言你自立为候、谋反之心,都不是没有先例的,请大王勿忘前车之鉴。于是大王就当年之事为你平反,召告百官……”他说着,以一种很深沉的眼光打量着我,“这真相一旦扯出来了,国法难容,接了密旨而不奉旨行事,假通机政必是死罪,再三谗毁朝中重臣,非将朱梓正法不可。

  “本来这事经过一番朝议,为解当务之急,大王及群臣已将斩首革职几案统统撤了下去,本是有意留他。可那朱梓畏罪,望风而逃,不得已射杀于南门关口。”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思想不停的运作,胸中如升起了千叠浪涛,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东方,我对你弃兵一事仍感到质疑。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大王无论如何都相信你,你若真的想反,就不要回王宫了,徒增他的悲伤而已。”

  我刚想反驳。突然间意识到,这最后一句情理不通的话,实际上……只是一个两朝老臣在情急之下所施展的苦肉计。

  没有人会听我可怜苍白的解释,所以我总是过于激动,以表鉴我是如何忠心。我绝不能承认自己所犯下的的过失,我想从每一个缝隙入手来欲盖弥彰……堕落竟是如此轻易,失足千古,回首百年。很多时候,挣脱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大夫,我骗了您。您的怀疑没有错。东方没有叛国的心,却为敌所利用,做了叛国的事。”我说着牵马离开,有些茫然的,我不止是一场闹剧,太多的事情将我指向罪魁祸首,而这些……都不是生死不能弥补的。

  他很镇定的叫住我,没有任何激愤之情溢于言表,然后将书简放进马车里,说道,“老夫宦海沉浮数十年,这千古罪人又有多少自愿而为?当年的大司徒,前朝公子宴……嗯,不提了。你还是去劝大王走吧。大王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心软,就像江南的水……身兼大任是他的一道锁。”

  我不解,“大夫,您为何要浅阳做逃亡之君?您不觉得侮辱了……”

  他伸出苍老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指向遥不可见的一方……

  “你看巍岭苍茫,曲江逐浪,横亘在吴楚之间的山河,他们不会因此而消逝……我们的心在吴国,所以该留住我们的生命及感怀,以教诲子子孙孙来祭奠家国。江浪过眼,无论它们有多么疯狂,能卷走磐石么?走的只是他们……”他说着将手收回来,指着自己的心口,“而我们,在这里沉淀为一个千古。”

  “大夫,您说的我听不懂。”

  “你必须懂……当立场崩毁的时候,人们自然会寻找新的立场,为繁衍后代树立起新的信念。”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信念还在吴国么?”

  “唉……”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我骑马走在荒芜人迹的官道上,迎春花寂寞的开在道路两旁,像坟头上杂乱的荆棘,沙沙的风响穿过万人空巷,拖着只有荒山野岭才能闻见的诡异的尾音。

  人们弃家而逃,整个都城笼罩在一片死寂的荒茫之中……

  吴国的百姓,放朗,更薄情。

  然后我进了宫,迎来的是浅阳枯槁的神采。他站在废弃的禺怏宫前,如一尊被打了千疮百孔的假山石,余下的官员们远远地聚集在池塘对岸,满面焦急的望着他。

  我迫不及待跑到他身边,却没有言语来面对他。

  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务,他的声音微弱而暖和。他说,“这几天,突然感觉无聊了,你回来了就好。”

  我心口一提,尚未经过斟酌的话就说了出来,“浅阳,为何不质问我?”

  他笑了,有如黄花扑面的温洒。然后拉起我的手,有些执拗的,语气中满带了恳求,“去换身朝服吧。晚上……”他指了指池塘对面的官员,“晚上,大家一起吃顿饭。”

  我挣了半天没挣开他的手……

  “你总是这样,从来不肯亲口问问我什么,”……我知道,你想让我明白你相信我,可连你自己都确定……想到这里我猛地一抬头,“浅阳,我背叛了你很多次,是真的。包括自修的……”

  他手中微微一用劲,我什么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许久,他说,“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压……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的话么?”

  我抽开手匆匆退了下去,他在身后想拉住我,我却连他的脸也不敢再正视……我想起那段少时的对话,他说……

  “我最看不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像这姑苏都是你的天下。我告诉你,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浜,莫非王臣。”

  “笑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有朝一日你做天子,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翻船的。”

  ***

  傍晚,整个吴王宫里乐声悠扬,宣事殿的歌舞繁华到了一种浮躁的地步,我踏入大门的时候惊呆了……大家正在敬词饮酒,弹唱古今,夸张地上演着一出出盛世欢歌……

  浅阳看到我入了殿,笑着从王座上走下来,官员们回首,兴致昂然的同他一起向我致酒,

  我根本不知道大家要做什么,有些尴尬的站在门口。

  浅阳一口饮尽杯中酒,放声说道,“如何能少了这天下舞中第一人?”

  我立刻会意了。

  音乐极快,轻佻放朗,是一曲江边俗乐。宫中多奏雅章,隆重奢煌,然而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大家都在演戏,一份难以形容的君臣默契,一场由礼官掌典的祭奠仪式,最后一次告慰这个即亡的国家。一曲钱塘俗曲,一个梦中的神秀双子。我在门口脱了鞋,快步的游到金殿正中。

  身着白蟒官服,腰缠五尺玉带。任足尖不停旋转,衣袖翩飞迅若游鹕,和着这一曲《国风·出水莲》,指望能尽显吴越江南风。我跳起了一殿的春花水月,回旋处处,潺潺若溪流,比比摇生莲,似有水气氤氲弥漫,荷池已随我栽入宫宇庙堂。

  东风先醉倒,我恍惚地看着宣事殿里千姿百态,他们同我一样神驰于这大吴的锦绣河山……

  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抑或是随俗浮沉,立马吴山,效达天纲……这些,都是我东吴风尚。

  直到琴音渐消,我停下脚步,浮云般的阴影立刻笼罩上来,以迅猛之势散去了黄粱一梦,官员们开始掩面而泣……

  高堂的天子彷徨的看着丹陛前同他一样彷徨的人们,最终吐出一个准备已久的字——“走”……

  ……“大王。”

  “你们都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相继走出了大殿……他们依旧热爱自己的家国与君王,同时也获得了这最后一道信心与德行上的摧残赦令。

  黎大夫上前行了最后一个朝奉礼,泪水积流在年迈的脸上犹如一道道纵深纵浅的沟壑,他抬起那张斑驳骇人的脸,“我王仁德。倘若身在治世,必将天下归心,海内升平……”

  “够了!”

  他制止了余下的废话,然后扬声道,“还不走?”

  ……

  我跟着最后一个退去的背影向大门走去,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大殿一下子恢复了它的真实可怕,身后传来浅阳铿锵有力的言语,

  “文官治国,武士安邦。生民流离国无本可治,文官可以走,但只要姑苏这一方土地还在,武将就不能走!”

  我回头冲他笑了笑,“我不走,我只是过去穿鞋。”

  他僵愣了一下,有些愕然的脸孔上泛起了一丝悲哀。

  “其实我,我想……身边有个人。”他说着有些难堪的侧过脸,“你还是走吧,我又不怕……看着南方铁骑踏进我大吴的宫殿,承担不幸是我一世昏庸最后的责任。”

  我已经穿整完了,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是对他自己。他像个执拗任性却又无可奈何的孩子,到最后一步也不甘示弱一下。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都会伤及他那根惨淡的神经。

  他目光游移,有些担心的看着我,手握住拳掐进肉里,血顺着他泛白的指尖流到王座上……

  我走到他身边,他镇忡不安的神情让我也无法平静,我想起了申大夫的话,我说,“浅阳,我们走吧。”

  然后我小腹挨了一拳。打在伤口上,疼得我所有的思路都回来了。

  ……

  “我们想做好,只是我们没能够招架住。所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一个大吴天子的姿态来面对毁灭。”我对他说。

  他又一次伸手拉住我,眼神飘忽不定,“他年史书里必记载我昏庸无能,称霸东方百余载强吴,亡于五世主浅阳,唯有后起者楚,主天下浮沉。”

  “浅阳,这不是你的错,一场源自于先王初阳年间的阴谋,我们不得不屈从于它的宏远与缜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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