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一退下,马上差人通知龙焱。
龙焱一望灶上忙得不可开交,眉间立刻拧紧——什么时候点吃菊花锅子!
“现没有空手做菊花锅子,要账房回了它。”龙焱吩咐。
“不行呐!”堂倌忙摇手。“账房特别交代,说点菊花锅的公子来头不小,账房还已经唤石草他们去取菊花盘备用了哩!”
问题是菊花锅子讲究下锅准起锅快,所以吃时旁边一定要备个小厨现调分菜,才不会把一锅鲜料煮老。但这会儿时间,哪有人腾得出手来?
一旁的王二听见,灵机一动。“要石草去吧!”
三厨一瞧王二表情就知他在打什么主意,忙在一旁帮嘴。“是啊,瞧石草手脚利落,应当胜任得来。”
说人人到,枣儿这会儿就抱着一迭菊花盘,小心翼翼跨进灶房里。
龙焱一瞟,再一瞧外头堂倌等着回复的急样,牙一咬。“石草,过来。”
“龙爷找我?”
“我现教你怎么煮菊花锅子,”他推着枣儿走向角落,眼神却不忘盯着王二三厨们手上动作。“还杵在那儿!动作快一点!”
“‘凤尾虾’上桌。”王二接着喊。
“‘松鼠鱼’上桌。”
在厨子跑堂们接连喊声中,龙焱要人备齐菊花锅子的料材,上好排骨调吊的清澈高汤、鱼片、腰肚、山鸡与活虾,最后是刚从园子里摘下洗净的白菊花瓣。
龙焱看着枣儿说道:“等会儿锅中会放满红罗炭,很烫,放进去的高汤没两下就滚了。待汤滚,盖掀了就把所有料材丢下,再一滚再丢进菊花瓣,记清楚,盖上锅盖数到六掀开,立刻把汤菜盛上桌,绝对不能让汤菜凉掉,做得来吗?”
枣儿默诵,记清楚后点头。“可以。”
龙焱盯着石草,还在挣扎该不该换其它人上场,他担心石草有个闪失,会坏了“一条龙”声誉。
不过他也明白,石草该能胜任这工作。豁出去了,他吐口气喊声:“菊花锅子上桌。”
厨子们个个窃笑,菊花锅子堪称“一条龙”里最难做的名菜,料材下锅时间之难掌控,常一迟疑就会错失良机。王二暗想,最好教石草这小子头回上阵就遇上嘴刁难缠的客人,好好整他一整。
这样一来,龙焱就会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是担不了什么大任的!
一名跑堂接过木盘,边吆喝“菊花锅子上桌”,稳稳将热锅送到菊厅。枣儿紧紧跟着,锅子一摆上旁边小几,她立刻朝房中客人躬一躬身。
“小的马上替两位爷调配。”枣儿说着跑堂先前教她的词儿,边将盘盘材料摆近手边,眼盯着锅子,一待汤冒滚泡,立刻抄盘下锅。
贵为公主的普宁哪有机会见人在她面前翻锅弄铲,只见她一双眼儿瞪得多大。
“小伙计,你多大岁数?”普宁瞧枣儿长相,忖他年纪绝不会大过她。
枣儿不敢分神,边盯着锅子边答:“十三。”
才这么点年纪就得出来工作!普宁眉一挑。“那,‘一条龙’工作重不重?你们当家主子凶不凶?”
怎么突然问这个?枣儿惊讶抬头,正正跟普宁的眼儿对上。
普宁扇子朝桌边一敲。“发什么愣,我在等你答话。”
枣儿赶忙回答:“工作是挺忙,但龙爷对我们极好,严格是有,但凶倒不至于。”
“怪了……”普宁挲着下颚。“怎么跟外边说的不一样?”
普宁进“一条龙”前,可是拖着护卫到花街柳巷闲逛了圈。每每说起“一条龙”,姑娘们总会绘声绘影传诵“一条龙”当家的丑事,什么几年前他曾咆哮地将他亲娘轰出家门。许多人指证历历,说他还对天发誓,若再见他娘靠近“一条龙”,一定报官处置。
普宁在宫里待腻,最爱这等稀奇怪事,当下便决定要瞧瞧那大逆不道的恶当家到底长什么模样——她眼一溜,正好瞧见小伙计忙着舀汤。她没多想,伸腿一踹踢翻了搁汤锅的小几。
“啊!”
汤碗碎地声伴着惨叫,一下惊动正在招呼客人的账房,他奔来一看,只见上好的紫铜锅整个翻倒,半身湿的石草缩在地上,脚边散落两只碎裂的菊花碗。
账房连连赔罪。“对不起对不起,小的马上帮您换房!”
普宁一哼。“怎么,派了个伙计笨手笨脚扫了我吃兴,也不见你们当家出来跟我道歉?”
“公子!”一旁护卫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声阻止。
“你闭嘴。”高高在上的公主刁蛮惯了,她想怎样就怎样,谁敢多吭一句!
“是是,公子先这边请,小的马上去请咱当家过来……”
一连串脚步声离开菊花厅,跪在地上的枣儿才敢拨开沾在身上的花瓣鱼片,她闯了大祸了!望着地上碎裂的菊花碗,想起先前崔老爹的交代,不但烫着的地方火辣辣疼,她心里更是惊吓不已。
说真话,刚才她真没看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明明也没碰着小几,怎么会突然间就翻了呢?
“你完蛋了你!”被支使过来收拾的跑堂没好气地骂。“闯了这么大祸,连龙爷都请出来帮你道歉,你啊,等着收拾包袱回家去吧!”
枣儿不敢吭气,只是噙着泪默默收拾残局。
另一边,龙焱被十万火急地请出灶房,他一听账房说明原由,眉头倏紧。
“客人呢?”
“我请他们上梅院坐了,那少年公子指名就是要您过去道歉……”
龙焱整好衣冠,大步跟在账房身后。
普宁可是引颈期盼许久,本以为连自个儿娘亲都不要的恶当家会生得多凶神恶煞,一见龙焱样貌,她眼瞠了瞠。
多俊俏英武的男人呐!她眼儿一与他深不可测的黑眸对上,心窝就像被人揪住了似,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同时她也疑惑,一个容貌生得如此端正的男人,真会是那种罔顾父母恩义,狠心叛逆的不孝子?
龙焱不卑不亢地道歉:“听说刚才底下人冒失扫了公子吃兴,我特意过来赔罪。”
但这会儿,普宁早忘了刚才菊厅的小伙计,她满心满眼只看见龙焱一个。“听说你姓龙,叫什么名字?娶妻了没?”
“公子!”护卫急忙出声。
普宁皱眉。“我好奇问问,不行啊!”
“敝姓龙,单名一个焱字,今年二十有七,还未娶妻。”
“我中意你。”普宁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吓坏了大家,尤其是同行的护卫李进。
“公子——”
“承蒙公子厚爱。”龙焱不愧是“一条龙”当家,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只是还请公子见谅,灶房还需要我张罗看顾,容我先告退。”
“不许走!”普宁突然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大声宣告:“这里是一万两银票,今天整天‘一条龙’本公子包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没事了,本公子要你坐下陪我吃饭。”
普宁趾高气昂,一副不怕他不从模样。
龙焱一瞧桌上银票,再瞧普宁表情,他摇摇头。“龙焱恕难从命,这些银票,还请公子收回去吧!”
普宁吃惊:“你竟敢违抗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许说!”
同行护卫一出声阻止,更是激怒骄纵的普宁。
她可是堂堂公主,谁敢吆喝她?普宁冲着护卫大吼:“你不要命啦李进!竟敢对本公子大小声!”
李进抱拳一躬。“行前公子答应过我,绝不曝露身分。”
李进一说,普宁忽然没了声音。谁教她还得靠他帮忙才能溜出宫,万一他生气,下回不帮,她不闷死才怪!
“算你好狗运,本公于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普宁突然拍桌一喝。“菜呢?都坐了这么久了连碗汤也没喝到,你们‘一条龙’是在搞什么啊!”
账房陪笑说道:“是是,菜马上到、马上到。”
龙焱与账房一前一后离开梅院,送菜的跑堂与他俩擦身而过,后边还跟着四厨。
龙焱摇了摇头,问道:“石草呢?”
“我要他去整理菊厅了。”账房也是一脸闷。“瞧这小子,平常做事仔细,可偏挑今天闯这么大纰漏!”
在账房的叨念声中,龙焱走向菊厅,菊厅已经整理好了,现只剩枣儿一人在里边抹着地板。最后一点收拾干净,她起身拎起水桶,不意牵动肩上烫伤。
龙焱见她背着门,缩了缩脖子。
就在这时,普宁公主的护卫李进借口内息,从梅院走了出来。远远瞧见龙焱身影,他马上唤:“龙当家留步。”
龙焱认出是谁,朝他颌了颌首。“公子有何吩咐?”
“我是来帮我家公子道歉。”
刚才的事只有李进清楚,错不在盛汤的小伙计,全是他家公主使了坏心。“刚才那件事,是我家公子冒失。我瞧那位小伙计好像被烫着了,这点银子,算是赔偿那两只碗,还有那小伙计的伤。”
年纪长公主一轮有余的李进,方弱冠就已是公主座前带刀护卫,从小看着公主长大的他,已不知暗地里帮她道过多少歉。
龙焱心里揪了下。石草受伤了,难怪刚才看石草的举动有些奇怪。
他朝菊厅一瞥,枣儿正好出来,她头一抬,望见龙爷与李进站一块,脸儿都吓白了。
“龙、龙爷……”枣儿心惊地说不出话来。
李进点了点头,然后离开。
龙焱一瞟石草湿了半身的粗衣,一双黑眸在他瑟缩的肩上多停了会儿。瞧他态势,伤得不轻,得去房里拿药帮他治治。
“去把东西收好,我在你房里等你。”龙焱丢下两句话,人就走掉了。
糟了糟了!枣儿手心发冷,一颗心怦怦乱跳。她以为李进刚才来找龙焱,定是来告她的状,虽然她想不起自己哪儿又错了。
瞧龙爷表情,他一定对她很失望,她低头碰碰疼痛不已的右肩,眼泪悄悄落下。
谁要她闯了大祸!
要是龙爷决定赶她离开,也是她咎由自取啊!她悄悄擦去眼泪。
第4章(1)
“把门关上。”
龙焱早一步进到枣儿房里,她进了房,便见一抹黑影坐在桌前,神色平静。
枣儿缩着脖子照办,等蹭来龙焱面前,她又听见他说——
“脱掉上衣。”
“龙、龙爷……”枣儿吓得,乒乒乓乓连退了几步。
瞧这家伙的表情,龙焱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想干么?”说着,他朝桌上一拍提醒。
枣儿望去,只见桌上摆了只瓷瓶,还有利剪跟干净的白布条。
“刚才事情我弄清楚了,跟公子同行的客倌过来跟我坦承是他主子淘气,还交代了银两,说要让你看伤。”
他边解释边打开瓷瓶,可一瞧见石草依旧捂胸不肯宽衣,眉间一下拧紧。“你还杵着干么?”
枣儿连连摇头。“我没事,龙爷不必管我,我没关系。”
什么没事?龙焱手一伸猛地将她拉来,她右臂一动,就扯痛了右胸上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可就不敢叫喊。
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忍下啊!枣儿一想到她脱了衣,她是姑娘的事情,就会马上揭穿了……
“还说没事,这是没事人会有的表情?”
“不不,石草不敢麻烦龙爷,石草可以自己处理……”
龙焱动了火气,他可是出自一番好心!
“啰嗦什么,我叫你脱就脱……”见这家伙扭捏不依,龙焱索性自个儿动手。
石草左闪右躲,一个不注意,龙焱抓住他衣襟用力一扯,“嘶”地一声,只见他身上布衣被自己扯裂了一角,龙焱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瞧见什么——
石草身上,怎么会穿着姑娘的抹胸?
“不要!”枣儿立刻拉拢衣襟,惊惶地缩进墙角。
他瞧见了吗?被龙爷看见了吗?
“你……”不敢置信地龙焱先是看着墙边的陶瓮,再一望瞪着缩成一团的石草。“你是女的?”
“对不起!”一声啜泣,枣儿噗咚跪下磕头。“龙爷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骗您,我……”
“你真的是女人?”龙焱打断她话,一个箭步将她抓抵在门板上。
枣儿来不及抵抗,破了个口子的衣袖,就这么软软垂挂在她右臂上,露出底下红艳的烫伤,还有半截抹胸。
她真的是女人!龙焱震惊地松开她脖子,摇着头后退。
怎样也没想到他又一次上了女人的当,又一次被女人欺骗!
“黄保杜!”龙焱一个箭步打开门,冲着长廊大叫黄老爹全名。“外头谁,马上把黄保杜给我叫来!”
“不不不……”一听黄老爹名儿枣儿就急了,忙又跪下蹭到龙焱面前。“求龙爷不要怪罪黄老爹,黄老爹是无辜的,他是被我逼的……”
龙焱倏地将门关上,不可置信地吼着:“你是说你是姑娘的事他知道?黄保杜明知道你是女人,他还介绍你进‘一条龙’?”
“是,但黄老爹真的是被迫的,他是看我跟我爹可怜,他不忍心见我们没银子过年,拗不过我们哀求才不得不帮忙,他……”
“多亏我这么相信你!”龙焱瞪着枣儿兀自发火。这要他面子往哪儿摆!他一想到他竟然这么眼瞎,一个黄花大闺女在自己跟前工作了那么久,他没发现就算,竟还蠢到收她为徒!
他心头一火,就连摆一旁的木凳也让他看不顺眼,脚一提踹飞了它。
枣儿瞅着崩了只椅脚的凳,终于理解为何外边人会说他脾气不好。
但那不是他的错,要不是她先骗人,他哪会生那么大的气。她捂着脸嘤嘤啜泣。
乒乒乓乓间,刚才还在揉面的黄老爹被人火速带进龙焱的跨院,一知道房里关着谁跟谁,黄老爹吓得一脸白。
他最担心的事该不会发生了?枣儿是女娃的事被揭穿了?
“龙爷,我是保杜……”黄老爹哑着声音唤。
听见黄老爹声音,龙焱突然抓起挂在墙上的粗布短衫,朝枣儿身上一扔。
“身子捂好。”他虽气,但可还没忘男女之别。
见她七手八脚将衣裳披好,他才扬声唤:“你进来。”
“龙爷……”黄老爹抖着身子,一瞟跪在地上的枣儿,便知大事不妙。
枣儿啊枣儿,你可真害惨我了!黄老爹又是怨又是气。
龙焱厉色质问:“我三申五令说过,不许女人进我灶房!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带她进来,说清楚,你有何居心?!”
“没有,真的,小的没有什么居心。”黄老爹腿一软跪下,每说一句就磕了个响头。“龙爷听小的解释,小的当初只是看他们可怜,想说让这丫头进来替工几天,我也不晓得她会自作主张答应搬进来庄里……”
枣儿也在一旁帮腔。“对,黄老爹说得没错,全是我的不对……”
“这儿没你说话的分!”龙焱一瞪。“你说,你明知故犯,你现要我怎么处置?”
“小的、小的……”黄老爹接不出话,他知道自己该自请辞工以示负责,可一想到家里妻子孩子四张嘴,他又连连磕头。“小的求龙爷,求您网开一面,再赏小的一家一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