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石草表情,他再一次想起自己头一回让袁师傅托予重任的表情,一股怀念油然生起。
他想,当初袁师傅看他,该也是他此刻看石草的心情。
龙焱点了下头。“该上工了。”
“马上去。”枣儿头恭敬一点,然后转身,快步跑向灶房。
就这样,枣儿移居“一条龙”,每天过得又忙碌又充实。
每天天未亮,她便赶着回去照顾她的菜园跟她爹,巳时前返回“一条龙”做她洗碗排桌的工作,得了空就到井边找余盛学削皮,当然还得看顾地窖里的腌瓜腌果。
夜里下工用过膳,龙焱会叫她来他跨院灶房,拿一只铁锅装细沙,平举摇动练抛锅;然后还逼她记熟每一道菜名,教会她所有食材的料理方法。
就这样,时间飞快过去,跟龙焱接连几个月的近身相处后,枣儿发现,原来大伙儿都误会了龙焱。他根本不是传闻中脾气凶恶的坏人,甚至,他心肠还软得很!
就拿前两天跑堂徐哥的事情来说,徐哥他娘前几日病亡,可徐哥家计重,一时筹不出银两发丧,庄里人听闻,无不你一文我两文帮忙凑合。只可惜离徐哥他娘的遗愿还有点远,她生前交代,说她想要有方好墓碑,再请个和尚帮她诵经,好让她能一路直奔极乐世界。
这事不知怎地传进龙焱耳朵,当夜,他便要账房拿了五十两银上徐家,可对底下人一个字也没提。要不是枣儿昨晚撞见徐哥来跪谢,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跟人提。
龙焱的善良之举还不止一桩,像她的薪饷,龙爷暗地吩咐要账房多给她五两,贴补她平日看顾腌菜的辛劳。能多拿银两回家枣儿当然开心,可一想到自已瞒了龙焱的事,她又觉得愧疚。
枣儿越来越弄不懂,明明这么好一个人,怎么外头传闻,都是一句脾气坏呢?
一天夜里,龙焱在自个儿跨院的灶房同枣儿示范解鱼片鱼技巧,确认她记牢后,便留她一个人练习。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踱回灶房看她成绩。
瞧他表情,似乎颇觉满意。
“片完的鱼身记得拿盐腌上,收好。”
练习用的材料,通常会是隔日庄里的伙食。
正忙着将鱼骨鱼肉分开的枣儿没敢分神,只是对着面前的菜墩点了下头。
见石草手里仍旧使着余盛的旧刀,龙焱想了下,突然转出灶房,回来后,手里多了样东西。
“打开。”龙焱又说。
被搁在案上的长物约莫肘长,上头还用长布条紧紧卷绕。枣儿花了点时间拆下,才发现是把短刀;抽开一瞧,锋利的刀刃在烛光下莹莹发亮。
她抬起头,一脸不解。
“给你。”他没头没尾只说了两个字,转身就要走开。
“龙爷!”枣儿赶忙追上。“您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龙焱一脸不耐烦。“没听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听过,但是,您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要给我刀?”
他瞪着石草,升任当家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问他理由。
依龙焱往常习惯,他常是丢下一句“叫你收下就收下”就走人了。可他也知道若不把话讲清楚,这小子说不定还不敢用。实在不爱解释的他,还是勉为其难开口了——
“你有银两买刀?”
她摇摇头。
“就是这样。”说完,他举步又走。
枣儿这才会意过来。他所以送刀,是考虑到她阮囊羞涩,无力帮自己添购的缘故?
龙爷好细心啊!紧握着刀,枣儿一颗心涨得满满。
她冲着他背影大喊:“谢龙爷。”
龙焱停步回头,望着石草彷佛能融化寒冰的笑脸,也被这笑意感染,神色变得柔软了些。“没什么,我只是按照袁师傅当年待我的方式待你——要谢,也该谢他。”
“袁师傅……您是说袁老当家?”枣儿依稀听过这人。
龙焱点头。
龙焱曾被自己娘亲苛待过,所以除了照顾他的袁师傅之外,他没尝过太多亲情滋味,可现下多了个天真开朗的石草,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是多收了个徒儿,而是多了个可爱亲人的小弟弟。
尤其石草身上有股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杵在他身边,常会让龙焱觉得心情平静、轻松。
“你有点像当年的我。”丢下这句,他再不给石草追问机会,长腿一迈,真的走了。
枣儿一头雾水,搞不懂龙焱为什么突然那么说。他那么优秀、俊俏、聪明,她不过是个小毛头,又没见过世面,怎么可能像他?况且,真实的她,还是个姑娘……
枣儿越想越迷惑,说一个乔扮成男孩的姑娘像男孩,她到底该觉开心,还是失望?
“我当真伪装得这么好?”枣儿拍拍粗衣底下的胸脯,心头百味杂陈。不过这一晚,因为有龙焱给的利刃相伴,她啊,连作梦也在偷笑。
“来来来,各位大哥,来试试我爹最爱的桲拌白菜心。这白菜是我一早自家里摘来的,正鲜甜。”
午膳时间一结束,庄里人纷纷端着碗筷到罩棚底下排队,枣儿实现她一早说的诺言,端出一大盘腌得霞红绯绯的桲拌白菜心,供大伙儿尝鲜。
账房最是捧场,率先挟了一块进嘴。白吃过枣儿的腌瓜,账房整个魂都丢了,从此一餐不食,他就觉得全身像哪里扭着似的,整个人不畅快。
“怎么样?”旁边人瞅着账房直问。
账房眼一瞟,还来不及说话,筷子又飞快挟了几挟。
见状,大伙儿一阵哗然。
“您也要帮大伙儿留点……”
“我自己都吃不够……”
“不要抢啊!”
几十个大男人像饿了许久似,你一挟我一挟抢得热闹滚滚。
正要回房休息的龙焱瞟见,忍不住驻足询问:“在干什么?”
“龙爷。”账房嘴里还嚼着一颗葡萄大的桲。“我们只是在吃石草的拿手菜,你刚说它叫什么?”
站一旁的枣儿接答:“桲拌白菜心。”
可龙焱瞧,桌上除了一只空盘,里边残了点粉红蜜汁之外,哪有什么“桲拌白菜心”踪影。
“在哪儿?”
“全在肚子里了。”一个跑堂逗趣地拍着肚皮。
“灶房里还剩一些,我去拿来。”枣儿笑着走向灶房,突然,听见她一声惊呼:“余盛哥!”
众人闻声去瞧,只见被喝住的余盛一手捧着陶钵,一手拿着木筷,筷子上,还残着最后几绺“桲拌白菜心”。
瞧众人一副要把他拆了剥皮的表情,余盛无辜地解释:“我看就剩一点,不吃可惜……”
不过是道腌菜,又不是什么名贵料理,真有这么好吃?龙焱自人群后走出吃掉条盛筷上的白菜。后者表情微妙,像是舍不得,又没那胆子出声。
只见龙焱眉一挑,又端走余盛手里的陶钵,尝了一口里边的粉红蜜汁。
“龙爷觉得?”
“这菜怎么做的?”他点点头,竟连他也想学了。
枣儿没料到自己胡乱想出来的东西,竟会这么受欢迎。“只是取掉大白菜外头的粗叶,洗净拭干后,再泡进腌桲的甜汁一上午……”
“你过来。”
龙焱要她依样再做一回,又细问了腌桲的方式,最后他命令账房,立刻派人把市集上所有桲全数买回。
没多久,几十个箩筐的桲一口气进庄,枣儿一见,着实被那阵仗吓了一大跳。
真不愧是鼎鼎知名的“一条龙”,出手就是阔气!不像她,攒的钱老是只够腌自个儿菜园产出来的瓜果。
“我来帮忙。”龙焱也跟着卷起衣袖干活。
枣儿立在前头叮咛:“腌渍的瓜果最忌生水,所以每颗桲洗干净,还要一个个擦干拿到罩棚下吹风,一定要整拾到每颗果子滴水不沾,才能放进瓮里,撒糖密封……”
整个下午,龙焱一直跟在枣儿身边,看着她细心地洗去桲上的尘土,又一颗颗摆在竹篓上,轻手将它们拭干。
他突然好奇地问:“谁教你腌这东西的?”
“嘘。”枣儿抬头一睨。“什么这东西,人家有名有姓,要叫它桲。”
说罢,她还像哄着小孩似的,对着一瓮果子软软安慰道:“龙爷不是故意的,你们就原谅他一回,别跟他生气。”
龙焱一瞅石草的脸。“又是那套歪理?”
枣儿愕地抬头,好半晌才想到,他是在取笑她前阵子提的,要跟腌瓜腌果说话的事。
“才不是歪理,我说的是真的。我邻家婆婆告诉我,天地有灵,尤其是没嘴不会说话的草木,心思才细呢!人们怀着什么情绪种它养它,它们清楚得很。”
瞧石草说得煞有其事,龙焱又一次笑了。
“你邻家婆婆说些故事诓你,你也相信!”
枣儿嘟嚏:“明明是真的!”
这小子,龙焱打量石草白里透红的脸蛋,他常会觉得石草的言行举止太像娘儿们、太小心翼翼,一般男孩在这年纪,哪个不是粗莽粗心。偏偏这家伙不一样,不但脾气好,耐性惊人,手艺也比一般人灵巧许多。
或许跟石草自小没了娘亲有关。龙焱记得石老庐提过,他妻子挺年轻的时候就生病离世了。
龙焱打从开始就没怀疑过石草的身分,所以一想到石草跟他一样,也是个命苦的孩子,那种同病相怜的情绪,一下油然而生。
直到天黑,几十箩筐的桲如数腌好,枣儿跟在伙计们身后,一瓮接着一瓮将果子移到地窖里。
枣儿细心检查每个封口,深怕有个缺洞教蝼蚁发现,糟蹋了整瓮桲。
瞧石草一瓮一瓮细心摸索的举动,龙焱突然问:“你家里就你跟你爹?还有其它姊妹吗?”
枣儿吓了一大跳,转过身小心翼翼瞅着他。“龙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第3章(2)
“只是瞧你相貌清秀端正,想你要是有其它姊妹,该也跟你很像。”
也别这么吓人嘛!枣儿暗吁口气。刚听他问话,枣儿还以为自己身分被揭穿了,吓得一颗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对,”她点点头。“我家就我跟我爹两个。”
“可惜。”龙焱仍是盯着她侧脸说话。“我本想说你要是有姊妹,该会很适合娶来当庄子的女主人。”
枣儿又是一愕,他的意思是——如果她是女人,他会想娶她喽?
只点着几支蜡烛的地窖昏暗,枣儿实在没法从龙焱表情,猜出他到底是随口说说,还是真有其事。
“龙爷为什么这么说?”
龙焱淡笑着说:“我只是佩服你的耐性,想你要是有姊妹,该也会跟你一样聪明能干。”
呵呵……枣儿一阵傻笑。龙爷在夸她耶!但是,她突然想到。“外边这么多姑娘,龙爷……还没挑上合意的?”
龙焱一双眼直勾勾望着她,直过好久都不开口,枣儿本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正想道歉,龙焱才又开口。
“我知道我现在跟你说这些还太早,你一定没办法体会,但记得这句话,不要轻易相信女人。”
想起自己的伪装,枣儿一张脸倏地变白。
可龙焱没瞧见她反应,他只是抬头瞪着地窖墙面,兀自陷入回忆。
他这一辈子,只相信过一个女人,还是他自个儿娘亲;但是,他却被他自个儿娘亲,伤得很透。
“女人都是骗子,可偏偏男人得靠她们才能生下子嗣,这也是我至今迟迟没订亲的原因,我对她们没信心,又担心不小心娶了个蛇蝎女,害苦了我将来的孩子。”
龙爷他娘到底是对龙爷做了什么,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啊?
“到现在,一直没出现个人,让您稍稍改变这印象?”
“没有。”龙焱答得干脆。
糟糕了,枣儿一脸愁苦地搓着衣摆。龙爷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女人,万一哪天被他知道她是女儿身,铁定又会加深他“女人都是骗子”这印象。
枣儿这会儿,可深切体会到什么叫“骑虎难下”了。
一日正午,灶上难得有了空闲,几个厨子见龙焱不在,忍不住凑在一块碎嘴。
这一阵子龙焱对石草的好,每个人都瞧在眼底,尤其是几个厨子,待“一条龙”少说也十几二十年,却从没交上这等好运,让龙焱特别拨时间教他们手艺。
王二一脸妒怨地道:“瞧龙爷跟石草那熟络劲儿,我看再不久,咱们就得改口喊他小当家了。”
三厨顶他一顶,眼里颇有认同之意。
每个厨子进来“一条龙”,心里打的主意,无非是想学通龙焱的厨艺,心眼大的是觊觎“一条龙”掌杓的棒子,小点则是盘算学成后到外边开个客栈饭馆;总之不管哪条路,只要跟“一条龙”这名儿沾上点边,白花花的银子绝对少不了。
况且,王二还是龙焱的师兄——王二就是这点气不过。当年在老当家还在世,平凡的王二始终拚不过天分优异的龙焱,搞了几十年只捞了个二厨位子。输给龙焱也就算了,现又蹦出来一个石草,而且才多大年纪?十三!
“想到一辈子都得居人之下,我就——”王二扯下披在脖子上的白巾,朝案上“啪”地一甩。
“不然你想怎么着?”三厨凉凉道:“斗走石草?”
要斗得走,他还真想斗。王二心里嘟嘟囔嚷。问题石草每天不是泡在地窖腌菜腌果,就是杵在庭院洗碗削皮,想斗那家伙,还真找不到缝。
“不然下回见他送蟠桃还是菊花盘子进来,乘机给他一拐,不就得了?”四厨帮忙出馊主意。
“给他一拐——”王二先给他脑袋一巴掌。“你以为龙爷是瞎子,看不见我出手?”
四厨搔搔头躲回他位子上,这时外边突然插来声音,是堂倌报来菜单——
“一份水瓜烙、鸡卷、鼓油活鱼,还有罗汉虾。”
灶上一下又忙了起来。
王二吩咐:“三厨,你做水瓜烙我做鸡卷,四厨,准备鼓油烧活鱼,最后上罗汉虾。”
“王二哥,‘小当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三厨边做着水瓜烙边问。
王二横他一眼。“除了静观其变,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就在同一时刻,“一条龙”来了名娇客,当今大唐公主“普宁”穿上男装,偕同她的贴身护卫一道溜出宫,就是为了上“一条龙”,尝尝她父皇赞不绝口的珍馔佳肴。
公主养在深宫,平民百姓自然无缘识得,不过“一条龙”账房是何等人物,一听普宁公主说话嗓音,再瞧她圆润贵气的面容,立下有了底,此人非富即贵,一定得要好生招呼。
账房领着两人进到菊厅,普宁公主扇子一收,斜睨账房。
“我听外头传闻,你们庄里有道‘菊花锅子’,堪称天下绝品?”
账房谦道:“万不敢说天下绝品,那爷今回就是要点……”
“就来个‘菊花锅子’,我再想想还有什么?我记得我爹说了一个什么鸡……”
“鸡包翅?白片鸡?”账居在旁问。
她也记不得名了,普宁公主扇子一挥,说道:“索性两个都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