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之美,在于这似皱非皱的叶痕,绫罗绸缎过于平滑,的确是很难呈现其貌。”绫妍颔首道。
“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他仿佛脑中灵光一闪,兀自低语。
随后好半晌,他都没有说话,陷入沉思之中。
“千帆——千帆——”绫妍唤道,“想什么呢?”
呵,她跳出来,他倒陷进去了。好端端的约会,干么被这些闲杂小事打扰?
“我在想……”韦千帆仍旧怔怔出神,“假如……”
“别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了,饮茶吧。”她递上杯盏,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然而,他一迳的沉默僵坐着。
“千帆,你看,我今天抹了新买的胭脂。”绫妍仰起头,微微嘟嘴,“是用蔷薇花制的,好香好香——”
这个傻瓜,他到底有没有在看她?此情此景,又幽僻无人,他干么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她还等着,还等着……他的亲近呢……
自从定情以来,他对她一直以礼相待,不敢越雷池一步,真不像当初在大庭广众下轻薄她的狂浪男子。
他到底怎么了?转性了?老实了?说句真心话,她倒不希望他忽然变得如此规矩,仿佛她魅力不够似的……
传奇故事上描写男女幽会,都是干柴烈火,脸红心跳,为什么她的幽会,却这样恪遵礼教?纵使眼前景色绝伦,又有何用?
他怎就不能像那天那样……吻她呢?要知道,一想到那个吻,就足以让她激颤喜悦好久好久……
这家伙,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幽会啊?
“千帆——”鼓起勇气,她拉拉他的衣袖,“你觉得我今天的妆容如何?我的唇妆……还算美吗?”
天啊,她都主动暗示到如此地步,他再听不懂,就是木头了。
然而,素来风流的男子此刻真变成了一块木头,只见他并未抬头,令人错愕的回答更教她措手不及。
“我们回去吧。”他忽然决定。
“什么?”绫妍大叫,“才来就要走?茶……茶还没喝完呢。”
“带回你房里慢慢喝。”他怔怔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得立刻去办。”
什么天大的事比两人幽会还重要?比她还重要吗?
她瞪着他,难以理解他莫名其妙的举动,然而,心意已决的男子已经划起了双浆,仿佛迫不及待要脱离他一手打造出的浪漫之境。
绫妍嘟着嘴,生平第一次生这么大的气,即使数日之后,他笑盈盈的主动来到她房中,她亦怒目相视。
“怎么了?”韦千帆不明就里地问。
“你说呢?”她反问。
“我明白,你是在怪我那天没头没脑地走了,对吗?”他莞尔一笑,“不想知道原因?”
“不想,不想。”绫妍捂住耳朵,赌气拒听。
“看看这件东西,包你马上气消——”韦千帆自信满满,打开手上的锦盒。
绫妍闭上眼睛,本不想给他机会,可谁叫她素来心软,又煞是好奇,僵持片刻后还是睁开支眸,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气顿时消了大半。
没错,那盒中之物,就是那么神奇,让她瞬间忘记了所有怨恨,只剩惊奇。
“这是……”她不禁结巴,“荷……荷叶……”
“没错,”韦千帆代她回答,“荷叶裙。”
“你做到了。”绫妍伸手将那裙翼展开来,“天啊,这皱褶,这颜色,这布料……”
等等,这颜色,这布料,为何如此熟悉?
“这是……”她不由得大笑,“我小时候染的那场布吧?”
“没错,”他点点头,“你说过,咱们来比赛,还记得吗?”
“我都还没想好做什么呢,你倒捷足先登了。”绫妍粉拳轻轻往他厚实的胸膛捶了一下。
“多亏你那日的提醒,我忽然想到,倒可以用这布料做一条状似荷叶的裙子,因为它的颜色深深浅浅,倒也跟荷叶天然之色相近。”
“你在笑话我染色失败吗?”她微嗔,“不过倒也弄拙成巧,这世间的确没有第二块布料像它如此接近荷叶之色。不过,这皱褶是如何而来?”
“高温烫熨,便可呈现出皱褶效果。”韦千帆的声音忽然压低,“来,换上给我看看——”
这话虽是正常,却让她顿时脸红,仿佛不经意的挑逗,在若有似无间暧昧酝酿而出……
第6章(2)
“上官尚服,时辰到了。”门外,在宫女催促道。
呵,她怎么忘了,今天中宗命令宫中女子皆得到麟德殿集合,当众决定谁来扮观音。
“去吧,穿上我替你亲手缝制的荷叶裙,”他笑看她提醒,“还有一件上衣,亦在盒中。”
她低头,果然看到成衣的一角,好奇穿起来的效果如何,她取了衣裙至屏风后换装,过了半晌,才一身霓裳的移步镜前。
那上衣,短裾束腰,以白绢制成,却由下自上,渐渐染了粉红,彤红,颜色由浅入深,直至领间最艳,灿若晚霞,双袖状似花苞,薄如蝉翼,乍看之下,真似一朵映日清荷,雅致美丽。
配上皱褶长裙,绫妍望着镜中的自己,有种脱俗奇妙的感觉,仿佛俏皮仙子,清新可爱,这般衣着,她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看着看着都失神了……
“我韦千帆所爱的女子,一定要让她万众瞩目,人人艳羡。”他在她耳边轻轻道。
她垂眸,心间颤动,第一次,感到世间原来有这般宠爱,这是久居宫中难遇的温暖,终于,她得到了。
绫妍刹那无法言语,只怔怔地跟随宫女出了尚服局,往麟德殿步去。
她感受到了,一路上太监,宫女们望着她的惊艳目光,直至到达那繁花似锦之处,众人一致回眸,愕然地凝望。
这一刻,不只中宗,就连一向厌恶她的韦后亦不由得呆怔住。
“父皇,你一定要让我……”安乐公主在她到来之前,似乎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这瞬间,亦止住了言语,瞪大眼睛。
绫妍从来不觉得自己拥有绝世美貌,但这一刻,她知道就算西施貂蝉再世,恐怕也比不上自己,心中不禁有股自信的骄傲油然而生。
她知道,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只因为有一个赐与她美丽的男子。
“父皇,她的衣服好漂亮。”安乐公主忽然大叫,“要她脱下来,给我穿。”
什么?绫妍一怔。
“胡闹,”中宗道,“人家的衣服,为何要给你。”
“因为我是公主啊,天底下的东西,都应该是我的。”安乐公主无理取闹。
“一边待着去。”中宗不禁头疼,“今天要挑扮演观音的人选,没你的事。”
“我也要参加。”安乐公主嚷道:“除了我,没人配扮观音。”
“朕已下旨,谁能得到万众瞩目,谁就是扮演观音的人选,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例外。”中宗态度坚定,他的目光望向绫妍,仿佛已有答案。
“我不管,假如穿上这身衣服,我肯定比她漂亮。”她明白父皇的意思,急切跑到绫妍面前,“喂,你,把衣服脱下来,听见没有。”
愣在原地,绫妍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中宗亦十分为难,基于对女儿的宠爱,也不便叫人把她拖开。
“对不起,公主殿下,这衣服不能给你。”这时,一个声音冷冷传至。
众人一惊,整齐回眸,却见韦千帆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而至,站在外围处,浅浅笑着。
“表哥,你说什么?”安乐公主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这衣服不能给你。”他重复道。
“表哥,你糊涂了吗?”她大急,“你居然宁愿帮一个小小女官也不帮我?”
“她不是普通女官,”他踱到绫妍身侧,出乎众人意料地牵起她的手,“她是我的心上人——”
“什么?”此言一出,不只安乐公主,众人皆大惊失色。
绫妍只觉得全身一颤,搞不清他到底要干什么。
“奇怪吗?”韦千帆笑道,“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与上官小姐私自相恋之事,不是早就传遍京城了吗?”
“可是……”安乐公主不禁着急,“传闻是传闻,你也不能当众承认啊。”
的确,传闻可以原谅,可一旦当众承认,就等于给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毕竟私定终身,已有违宫规,何况还是跟一个敌对阵营的女子。
但他握紧绫妍的手,仿佛早把一切置之度外。
“绫妍是我心爱的女子,这一套衣衫是我亲手所制,算是我送给未来妻子的礼物。”韦千帆朗声宣布,“所以,公主殿下,这衣衫不能让给你。”
“你,你,你……”安乐公主气得跺脚,转而面向中宗,“父皇,你就任由他们放肆,败坏宫里风气吗?”
“我与绫妍,男未婚,女未嫁,皇上应该也没理由阻止我们结成连理吧?”韦千帆依旧笃定微笑,“敢问皇上,是否如此?”
他话声一落,四下一片鸦雀无声,安乐公主也被他的大胆与镇定吓傻了。
“哎呀,”韦千帆故意道:“这裙上似乎有一处裂开了,皇上,恕微臣先带未婚妻离开,替她缝补衣裳。”
中宗不置可否,最终只得无声点头。
他欠身行礼,随即牵起怔怔的绫妍,转身大步离去,抛下一群人错愕的目光,包括韦后的怒目瞠视。
越过拱门,穿过花墙,似乎行了好远好远,把所有的喧嚣与是非抛诸身后,他才渐渐止步,回头看着仍惊魂未定的人儿。
“吓到了吗?”他微笑,柔声问。
“为什么……”绫妍喃喃道,“为什么要这样……”
明明可以用更婉转的方法拒绝安乐公主的,为何他要当众告白,揭露他们的私情?
她不懂,一向忍辱负重的他,何以如此冲动?
“绫妍——”韦千帆仿佛明白她的心思,轻抚她的双颊,“这个世上,无奈的事情太多,但有一件,我自问还可以做主——那就是表明对你的爱。”
他……他在说什么啊?鼻尖不禁再度酸涩,泪花又开始泛滥。
“绫妍,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他语气低沉有力,“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不怕——”
粉身碎骨?好严重的词,可她知道,这并非夸张,他的一言一行,稍一不慎,的确会招来杀身之祸,因为,他是临淄王安排潜伏的暗椿。
但就算在这危险的境地中,他依旧选择公开他们的爱情,选择让她开怀……这一切,是多么难能可贵,唯有她懂得。
“千帆——”她努力微笑,双手攀上他的肩,“可是,有一件事,却让我不高兴——”
“什么?”他眉一凝,不由得紧张。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跟我亲近?”她的双颊顿时滚烫不已,“难道我就无法吸引你?”
韦千帆一怔,随即忍俊不禁,几乎要笑出声来。
“原来你是在说这个——”刮刮她的鼻尖,他宠溺地说:“你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令我魂牵梦萦吗?”
魂牵梦萦?她一直以为,这样的用词,只会用来形容那些风情万种的尤物,不是她这样的冷淡女子。
“那你……为什么不肯……亲我?”天啊,她在说什么?好害羞……
怎么会呢?这个傻瓜。
“因为我害怕,”他托起她的下巴,无限温柔地道:“绫妍,我怕你生气,觉得我轻薄——”
她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仙子一般的人物,神圣光洁,不可侵犯又或者是他难掩与生俱来的自卑,总觉得配不上她。
“不过,”他贴近她的娇躯,“现在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话音未落,韦千帆便一把拥紧绫妍,炽热的嘴唇覆盖下来,把她所有的呼吸堵个严实……
不同于上次的慌乱,她在初始的错愕过后,渐渐闭上眼睛投入其中,有种尝到花蜜的享受。
他的气息在周围的风中飘散,让她迷醉不已,难以自拔。
她微微往后仰去,能够感到他坚实的臂膀揽住她的腰,让她无所畏惧,只沉沦在他的怀中,忘记所有……
第7章(1)
中宗忽然去世了,当皇上驾崩的消息传遍宫中的时候,绫妍跟所有人一样,万分惊愕。
虽说中宗身体日渐衰弱,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驾崩,真是病魔所致,抑或有别的隐秘原因?
正在暗自揣测,这天夜里,忽然来了个让她意思不到的人出现在面前。
上官婉儿,已经很久没跟她说话的堂姐,终于主动前来见她。
这一刻,绫妍的错愕不亚于听到中宗驾崩的消息。
堂姐脸色苍白,似乎极为恐惧,就连手指亦在隐隐发抖。
她从未见过堂姐这样,即使当年则天皇帝去世,她亦能从容镇定的面对一切,这一次是怎么了?
“姐姐,你生病了吗?”绫妍连忙上前搀扶她,“是思念皇上,太过伤心?”
“绫妍——”上官婉儿扶着桌角,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姐姐遇到难事了,你能帮帮我吗?”
“姐姐何必这样客气?你我姐妹一场,何以生疏至此,”她哽咽道:“上次没听姐姐的话,能不能原谅我?”
上官婉儿淡淡摇头,“你跟韦千帆的事情,我早就想开了,听说观音节那日,他当众表明对你的感情,不惜得罪安乐公主,我就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觉得他或许可以托付终身。”
“姐姐……你不反对我们来往了?”惊喜不已。
“你都长这么大了,姐姐是不该再操心。”她淡笑道,“只希望,你我都不要看走眼,韦千帆会一辈子对你好——”
“他会的。”双颊虽浮上红云,可话中却满是自信。
“韦千帆是皇后的亲信,如今皇上驾崩,京城上下皆被皇后控制,他亦被委以重任,”上官婉儿担忧道:“看似前途一片光明,可我只怕好景不长。”
“姐姐,你不必操心,千帆他很是机灵,就算未来有所变故,相信他亦能安然度过……”差点儿想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姐姐,然而终是忍住了。
事关重大,为了安全起见,她必须替他保密,只盼李隆基的人马能尽早攻入京城,等乱事平定之后,他便能带她去过恬淡平静的生活。
上官婉儿颔首,满腹心事之下,又是一阵失神。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绫妍望着那越发不对劲的脸色,担忧道:“有话尽管说,别让妹妹着急啊。”
“我这里有一封诏书,”上官婉儿从袖中取出一道黄绫,“你……好好替我保管。”
“姐姐,这是什么?”她心尖一紧,顿感不祥。
“封帝的诏书。”
“怎么会在这里?”绫妍一怔,“如今已立温王李重茂为少帝,此诏书不是应该早就奉之殿阁了吗?”
“不,不是那份……”上官婉儿再度全身发抖,“这是皇上临终时,命我撰写的另一份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