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她嗫嚅,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这个是当年你送我的,还记得吗?”他问。
韦千帆起身,将那盘中之物展开,覆到她的膝上——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绿色染布,染布的手法很拙劣,深一块浅一块的,色彩也不均匀纯净,乌漆抹黑的仿佛雷雨前的云朵。
可是,他却是一直珍藏至今,当作宝贝似的,仿佛世间最美的织绵也无法与它相比。
“记得,”绫妍顿时眼泪盈于睫,“这是……我染的。”
没错,这是她的第一幅作品,那时候只有十二岁的她,在后花园中突发奇想,派丫环买了染料,打算染制一幅雨过天青颜色的丝绸。
结果,母亲不让她糟蹋绸缎,只给了块棉布让她尝试,而丫环也买错了染料,导致如此失败的作品,她懊恼之余,随手将这东西扔给了小芋根,心想反正他家境贫寒,还能将就着做件棉袄。
没料到他却存留至今,视作童年美好的记忆。
“如今看来,这块布相当可爱。”她不由得莞尔,笑自己从前的任性。
“我一直没舍得拿它去做衣服。”韦千帆低沉地道。
“是嫌它丑吧?”绫妍以为这样的说辞只是安慰她而已。
第3章(2)
然而,她不知道,这次他没有撒谎,是真的舍不得。
他记得自己在她家养伤的期间,那是他童年少有的安定日子,不必仓皇奔走于私塾与母亲的病榻前,不会饿一顿饱一顿,他只需待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读书写字,闲暇时在花园里玩耍,看着金色的蝴蝶飞过秋千。
那一天,就是她突发奇想学习染布的那天,他就站在一旁。
“你在做什么?”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奇地问她。
“你不懂啦。”她没有解释,不耐烦地答道。
而后,绫妍便没有再理睬他,兀自沉迷在钻研染布技术之中,或者跟丫环热切的讨论。
他好想加入她们,可却没有开口的机会,因为,他真的什么也不懂。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决定要弄懂染布之法,以便将来能与她有共通的话题。他甚至幻想,她会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向他请教……
这个愿望,十年后终于实现了,在他懂得蜡缬,点翠等一切困难巧妙的技法之后。
不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身为一个男子,去研究妇人之道,原来都是为了她——只为了她。
“既然这块布还在,我就亲手为你做一件袍子吧。”绫妍忽然道。
“什么?”韦千帆从记忆中惊醒,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看看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做成一件漂亮的袍子。”她对他笑,“不如我们来比赛?”
“比赛?”他不解。
“这块布料所剩不少,不如你也替我做一条裙子吧。”她眼珠子转啊转,“你我无论是用刺绣或者染缬之法,总之以一年为期,谁做的成衣好看就算谁赢。”
他凝视着她,片刻之后郑重点头,“一言为定。”
这样的约定,在她大概是一时兴起,但对他而言,却意义非凡,这意味着他们又找回了童年的默契,成为世间少有的知音。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手里捧着亲手烹制的糖水芋根,她低头微笑,想象他看到时会是什么模样……
离开家乡多年,他亦好久没尝过江都的口味了吧?忆起当年暂居她家,这可是他最爱吃的点心。
她笃定,宫里绝对无人可以做出这样的味道,这是她特意写信给当年的厨娘问到的秘方。
不知为何,自从与他重逢,知晓了他的身份,她顿时觉得在这宫中不再寂寞,满池寻常的荷花,亦变得格外赏心悦目。
身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她微笑回眸,以为是他到来,孰料当来人的身影在视野中渐渐清晰时,她的笑容却猛然一凝。
“怎么,看到我如此意外?”上官婉儿徐徐步入水阁,似笑非笑地问。
“姐姐……”绫妍连忙起身,慌乱之中,差点儿将糖水打翻在地。
“让我瞧瞧,这是什么?”将碗盖打开,她淡淡抬眸,“假如我没记错,这是咱们江都的点心吧?”
“没错……”这时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吃这个了?”上官婉儿盯着她,“还备了两碗筷,是在等谁吗?”
她咬唇,犹豫着该如何回答,却被一语道破心思。
“在等韦千帆?”上官婉儿眉一挑,“若是他,就不必等了。刚才皇后娘娘传他去,一时半刻恐怕来不了了。”
“我……”垂眉心颤,绫妍不知该如何掩饰此刻的情绪。
“你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这问话宛如一道闪电,划过长空。
“姐姐……”她连忙道:“你开什么玩笑呢?”
她爱上他?她怎么可能爱上他呢?
虽说他们是儿时玩伴,虽说在这无聊的深宫中,他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彩虹一般的色泽,但无论如何,她也没敢往那方面去想啊——
毕竟,他是敌对阵营的人,她再糊涂,也不敢存这样的心思……
她此刻像是在心里找了一堆藉口骗自己根本没这回事,仿佛这样就能安心和他来往。
“没有就好,”上官婉儿故意叹一口气,“说实话,那韦千帆的确招人喜欢,不仅外表俊美,而且懂得察言观色,最擅长琢磨女子的心思,谁要是爱上他,倒也不奇怪。”
呵,没错,自他入宫后,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之神魂颠倒,因为他一张俊颜能令人怦然心动,而且他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慧眼,世间俊美男子无数,但大多鲁钝,似他这般聪明讨喜的,可却不多。
“姐姐为何这样说?”绫妍替自己申辩,“难道我有什么行为,让姐姐觉得我爱上韦大人了?”
“你不觉得最近跟他走得太近了吗?”上官婉儿浅笑,“比如现在,你是约了谁?特意为谁准备了这糖水芋根?”
“没错,我是为了韦千帆准备的,姐姐不是让我跟他打好关系,以便蒙蔽韦后吗?”她反驳。
“可你这情绪不对,急于辩驳,反倒让我觉得心中有鬼。”上官婉儿凝视她,“何况这糖水芋根大可派奴婢送到他房中即可,不必亲自约他到这儿来吧?我记得这水榭还是则天皇帝在世时,为嘉奖你制衣有功,特意为你而建的。一般人,你是不喜欢他们来的。”
绫妍霎时无语,或许是堂姐这番分析过于透彻,提醒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还有,上次我让你去打探韦千帆置宅的事,你似乎有所隐瞒。”上官婉儿一脸狐疑道。
“那宅子的确是他母亲的金兰姐妹出资所建,”绫妍瞠目,“我哪有隐瞒?”
“不对,”上官婉儿看着自幼熟悉的妹妹,“你肯定有事隐瞒我,从你的语气神情里,我可以感觉到。”
她隐瞒了什么吗?没错,的确有一件小事,她不愿意说出来。那就是关于她与韦千帆的渊源,关于他们两小无猜的童年,她的确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哪怕是从小与她最亲的姐姐……
因为,她很怕那种纯洁无瑕的感觉被破坏,所以她竭尽全力也要维护这个小秘密。
“姐姐若觉得我有所隐瞒,就惩罚我吧。”绫妍索性跪下,保持缄默。
“好啦好啦,算我多疑,”上官婉儿转而蔼笑,一把将她扶起,“别为无关的人,伤了咱们姐妹的和气,我还有事想跟你商量呢。”
“什么?”她不确定,姐姐态度的转变是否因为有求于她。虽说姐妹情深,可多年的宫廷生活亦使这份感情早已掺入杂质……
“关于你改嫁的事。”上官婉儿的轻语让她骇然。
“改嫁?”她连忙摇头,“我不要。”
“别急,听我慢慢说啊,”上官婉儿轻拍她的手背,“你寡居多年,皇上和我都觉得任由你如花年华流逝,甚是可惜,眼下正有一个大好机会,一来可以让你有个好的归宿,二来亦可让我们上官家多份依靠。”
“什么机会?”她有预感,这定非她所愿。
“临淄王李隆基,你可还记得?”上官婉儿的话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他?”绫妍瞪大双眸,“怎么……”
“临淄王妃近日要进京,名为给韦后贺寿,实则还有另一个目的——替李隆基觅一侧妃。”
“我听说王爷与王妃成亲多年,感情甚笃,为何忽然要纳侧妃?”绫妍诧异。
她亦以为李隆基是用情专一的男子。
“临淄王妃多年无所出,大夫诊断,她有宫寒之症,此生大概无法生育。王妃贤德,便亲自出面,要替王爷纳侧妃。”
“姐姐不会是想让我去给别人做小吧?”绫妍忽然感到讽刺。想她寡居之后,多少王孙公子争相媒聘,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虽说是侧妃,可也是堂堂的王妃,与一般人家的妾室大为不同。”上官婉儿道,“就像这宫中的娘娘,几个当得了皇后,可不照样是凤仪天下的主子。”
“我懂了……”绫妍不由得苦笑,“姐姐是指望我将来能当贵妃吧?”
“嘘——”她封住她的嘴唇,“小心隔墙有耳。”
“姐姐认为,临淄王能有问鼎天下之日?”不知为何,这一次,她有点豁出去的冲动,不似从前那般处处忍让,大概因为在生闷气吧?
从前是武承羲,现在是李隆基,姐姐想把她嫁给谁便嫁给谁,从武家到李家,难道她真的要嫁个遍吗?
谁来体恤她的感受?她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有悲有怒有嗔,不是冰冷无感觉的东西,可任人当作棋子利用。
她并非存心孤独终老,哪个女子不渴望如意郎君?但她心目中的那个他,至少要是地位平等,心意相通,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就像武承羲对甄小诗那般。
“我这几年仔细观察,李氏子孙中,只有李隆基最为才华横溢,胸襟广博,能堪天下重任。当年则天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就对这个孙子十分赏识,几次想传位于他。如今他虽然碍于韦后势力,被放逐临淄,但翔龙并非池中物,迟早有一天,他会腾云而起的。”上官婉儿努力说服她。
“可是皇上有自己的儿子,怎会传位于外侄?”绫妍不以为然。
“这些日子,我伺候皇上左右,觉得他气色日差……皇子年幼,韦后那帮人又弄是天怒人怨,万一有一天皇上驾鹤西去,这江山未必不是李隆基的囊中之物。”
上官婉儿素来有远见,从武则天去世后,她能迅速当上中宗昭容,及时稳住宫中地位,就可看出她的见识过人。
绫妍知道,她应该像姐姐这样,懂得审时度势,但这一次,她真的不愿意,不愿意……
遥记当年嫁给武承羲,她虽然也暗中使了手段,打算悔婚,但亦不像此刻这般抗拒。为什么?难道她生命中出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人物,让她如此坚决?
她心中一怔,不敢多想……
“你准备一下,过几日临淄王妃便要进宫了。”上官婉儿道:“当年李隆基还在宫中时,你与他也曾有过数面之缘,听闻他对你的印象颇好,若我再从旁美言几句,王妃定会挑中你。”
绫妍不语,淡淡望向窗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
呵,她该庆幸他迟到吧?否则听到这番话,他该做何感想?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她心中期盼多时的身影,其实早已悄悄伫立水阁之外,此刻,那张俊颜沉凝冷冽,神情复杂不已。
他冒险推托了皇后之命前来赴约,没料到,却听到了这番对话。
他的心在刺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命途多舛的她……
第4章(1)
临淄王妃应该已经进京了吧?虽然她没亲见,但听宫人们说,王妃已经入住紫霞殿,并对中宗皇帝提起了纳侧妃之事,皇帝欣然同意,打算在五品官员以上的家中,挑选贤良美貌的千金,送到临淄与李隆基完婚。
她不想再听这些,只希望尽快把韦后生日要穿的礼袍做好。
每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就靠刺绣来麻醉自己,让自己忘掉周围的事。
“好漂亮啊——”韦千帆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的绣品,啧啧称赞。
“你怎么来了?”绫妍不由得一惊。
自从那日堂姐臆度她对韦千帆的感情之后,每次看到他,总有些不自然,仿佛心虚,害怕事实会真如姐姐所说的那样……
“皇上下令尚服局几件首饰,待选定临淄王侧妃之后,以做贺礼。”韦千帆笑道。
“何时有此皇命?”绫妍愣住,“我怎么没听说。”
“你近日忙于制衣,我便没告诉你,怕给你添乱。”他踱至她面前,拿出图册逐页翻开,“我擅自作主设计了几款,你瞧瞧是否妥当?”
呵,这一次,她不怪他知情不报,知道他是体贴自己的辛苦。
“样子很新颖啊。”才看了几眼,她便叹道。
“头钗我以白玉材质,制成莲花形状,再配上珍珠垂饰,洁白典雅,耳环以蓝色琉璃为主,形似三月雨滴,衬以银托,表现清闲别致。项圈则以绿宝石为主,不刻意切割,保持宝石天然不规整的形状,强调其天然可爱之处。”韦千帆解释道。
“呵——”绫妍不由得笑了,“你啊,在偷懒。”
“我怎么偷懒了?”他故作不懂。
“这些首饰似曾相识,我小时候也有一套类似的,只不过材质不似这般华贵,做工也肯定不如宫里精细,你在抄袭。”她嗔道。
“原来如此。”韦千帆假装感慨,“怪不得这般眼熟,想必少时所见刻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吧。我想,你戴上这些一定好看。”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绫妍霎时明了,心情一下子沉到谷底,“这些东西,是专门为我而制的吧?”
“临淄王妃属意纳你为侧妃,皇上虽未明说,但看样子是已经同意,只等找个良辰吉日宣布了。”韦千帆深深凝视着她,“这些,算是我的贺礼吧。”
不知为何,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倒似一把利剑刺入她的心房,竟让她万般疼痛。
她垂眸,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怎么了?能当王妃是好事,为什么要哭呢?”他蹲下身子,衣袖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替她拭去泪水。
“千帆……”她忍不住……实在忍不住,这宫里愿意听她心声的,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个男子了,“我不想嫁……”
“临淄王不好吗?”他淡淡笑道,“天下多少女子想嫁他都不能呢,难得他喜欢你。”
“他喜欢我?”绫妍一怔。
“你不知道吗?此次纳侧妃,临淄王说了,除非是你,否则就算了,所以王妃才千里迢迢入宫啊。”韦千帆的言语中似有一丝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