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狂风、骤雨。
一顶四人抬的轿子无惧风雨、悄悄来到京城东南街道的转角,在一间十分雅致的铺子前停下,其中一名轿夫冒雨踏上铺子前的石阶,在两扇紧闭的门上用力敲了好几下。
过了好一会,两扇门“呀”的一声从里头打开,探出头的是一名十多岁的白衣少年,他瞥了一眼停在门口的轿子,跟着转向轿夫,很有礼貌地问:“这位老伯,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家夫人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拜访这里的主人。”轿夫大吼,努力不让哗啦哗啦的暴雨声盖过自己的声音。
白衣少年听完后没说什么,但神情显得有些迟疑,轿夫看了心里有些着急,急忙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少年手中。
“这位小哥,请你帮帮忙,无论如何,请你为我家夫人通报一声。”
就在这时候,一只洁白如上等美玉、十分美丽的女人的手掀开了轿帘,而这只手的主人也跟着微微探出了头。
她有一张白皙娇媚的脸蛋,头上的金簪随着她探头的动作轻轻颤了颤,在夜里荡成一抹耀眼的金光,由于外头的雨下得又大又急,在女子掀帘的同时,几滴雨水无可避免地溅在脸上,让她不悦地皱起两道弯眉,身子很快又缩了回去。
虽然只得惊鸿一瞥,但白衣少年看得很清楚,轿内坐的是一名十分美丽、颇具身分的女子,他心知夜里的老板不喜见客,却显少拒绝身分特殊的客人。
“里头请吧!”
白衣少年只开一扇门,有礼貌地迎客入门。
“我家夫人的身体受不得寒,这外头的风雨这么大……不知小哥是否能行个方便,让我们的轿子直接进门?”轿夫开口再问,不忘塞给少年另外一锭银子。
“这……好吧!”
少年抬头看了看风雨,不愿意为难深夜拜访的贵客。
“多谢小哥、多谢小哥。”轿夫拱手道谢,回头举起一只手挥了挥,示意其它人开始抬轿入内。
轿子入内后,白衣少年随即关起两扇大门,走到轿子旁边耐心等候着。
过了好一会,紫色的丝绸轿帘重新掀开了,白衣少年先是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跟着看见从里头走出一名身穿白色貂皮斗篷、脸上蒙着紫色薄纱的女子。
女子看起来二十多岁,梳着已婚妇女的头饰、头上别着一只别致的金簪,她朝白衣少年微微颔首,感谢他给予的方便。
白衣少年此时伸手拍了拍,不一会,好几名同样穿着白衣的少年捧着茶水和点心走了过来。
“各位请在此稍待片刻,随意用点茶水、点心暖暖身子吧!”为首替众人开门的白衣少年说道,接着他转身对少妇颔首道:“夫人,请和我来。”
女子轻轻颔首道谢,跟随在少年身后离开了。
随着少年的脚步,女子先是穿过弯弯曲曲的长廊,跟着又走过一栋又一栋精致的阁楼,随着越走越深入,她内心也对这里感到越来越惊奇。
小小两扇门,隔出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外头,是深夜、是骤雨,是狂风,一旦那两扇门关上了,里头却是静谧无声,静得除了走在前头少年的脚步声、还有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之外,这里仿佛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
来此之前,她听说这间铺子处处透着神秘,也听说这间铺子的老板脾气有点不同,更听说他无所不能,只要出得起价码,他什么事情都办得妥。
这是真的吗?她藏在内心的渴望,可不是一般人所能达成的心愿……
白衣少年领着女子一路走到尽头,这才停下了脚步。
“老板在最里头的房间等着,请!”他回头对她说道。
“谢谢你。”她随即抽回游离的心思,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来到一间华丽的阁楼前。
少年伸手推开门,恭请女子入内,等她走进后,随即又将阁楼的两扇门掩上。
在门关起的刹那,阁楼内随即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位于尽头的一间房隐约透着亮光。
女子踩着优雅的步伐向前,一路走到最底,最后在门前停下了脚步,顿了好一会,她深吸一口气,挺起肩膀,先伸手在门上敲了几下,然后推开了门——
房间里有点暗,屋的四角架着烛台,上头的烛火随着空气流动微微摇摆,晃出忽明忽暗的光晕。
屋的中央有一张黑檀木躺椅,上面铺着一层层不同颜色的毛皮,而毛皮的上头斜卧着一名身穿艳枣色长袍、拥有一张俊美无俦面孔的男子。男子墨黑的长发随性散在身后,他只手托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烟杆子。
“佟……佟老板?”
蒙着紫纱的女子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从没想过传闻中无所不能的佟老板,会是眼前这名年纪不大、看起来比女子更艳几分的绝色男子。
被唤作佟老板的长发男子听见她的声音,缓缓地从躺椅上坐起,但他并没有起身,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以一种若有所思、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她。
“你——”女子被他近乎无礼的目光看得有些恼怒,却又想起此行的目的,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当头得罪人,只好敛下眼、暂时忍住心中的不快。
半晌后过,佟老板无比优雅地咧开嘴笑了。“夫人,您今晚想要委托佟某办的事情,代价可不低喔!”
女子猛然抬起头,神情错愕地瞪视着佟老板。
她一句话都还没开口,这姓佟的老板怎么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在这种时间、这种天气还会特别登门拜访佟某的,心里存得都不是什么好念头,夫人不这么认为吗?”
佟老板像是早已看穿她心里的疑问,笑得更戏谑了。
女子脸上一红,半是羞愧半是气恼,直觉想要拂袖而去,只当自己不曾来过这里,但心里却有更多的不甘愿!
“门就在那里,如果夫人认为佟某说得不对,尽管离开,恕佟某不送了。”
佟老板狡猾又猖狂地笑着,品鉴似地欣赏着女子的恼怒与窘困。
“这就是你水月镜花的待客之道吗?”眼见佟老板的语气越来越嘲讽,女子再也按捺不住了。
“阿谀奉承的话夫人平常听得还不够吗?”佟老板放肆地笑了。
他起身踩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走到女子的身旁,随着他的脚步越走越近、原本噙在嘴角的愉悦笑容也转为凛人的讥讽。
“我们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你也知道你为何而来,诚如我刚才所问,你心里想要佟某为你做的事情可不容易,但不知,夫人是否已经准备好要付出等值的代价了?”
女子抬头,强迫自己勇敢迎视佟老板那双深邃如古井般的黑瞳,好半晌后,她缓缓点头。
“是,如果佟老板能达成我的心愿,那么要什么代价都可以。”
“包括你的性命?”佟老板邪气森森地问。
女子错愕地瞪大眼,随即露出十分轻蔑的目光道:“哼!我道佟老板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居然也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我来这里,为的是我的未来、我的权力、我的幸福,但再多的幸福和快乐若是无命可享,我要来又有何用?”
女子怒气冲冲地说完后,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夫人说得有理,但佟某说的也不是现在。”佟老板轻笑几声,说出的话成功地让女子停下了脚步。“佟某想说的是,一旦你今日开了口、让佟某完成了你的心愿,那么你将来绝对不能后悔,他日若是夫人后悔了……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所以佟某这才事先提醒你,一定要想清楚才行。”
“你这是在威胁我?”女子心口一颤,半信半疑。
“不敢。”佟老板懒洋洋地接口,嘴角掠起微微的笑痕。“这是佟某人做生意一贯的规矩,交易前得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这么说……你真的有办法帮我?”
“夫人若是不信我,又何必特地带着两份生辰八字过来呢?”佟老板看见女子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笑得更诡异了。“如何?夫人最后的决定是什么?要和佟某继续这笔交易,还是决定打道回府?”
女子定定地凝视着佟老板,凝视着他气定神闲的俊容,他不同于常人的莫测高深,以及他那股让自己透不过气的诡谲邪魅。或许……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这个男人不是普通人,他是能让人美梦成真的人!
女子轻轻闭上眼,当她重新睁开双眼时,眼里写满了无止境的渴望与野心,她从腰间取出两张薄薄的纸片,原本以为自己够冷静,但伸向佟老板的手却不自觉地轻颤着。
女子开口道:“这是他们的生辰八字,有劳佟老板了。”
“真的不后悔?”佟老板最后一次确认。
“不后悔。”女子咬着牙,既然都踏出了这一步,那么绝对不再回头。
佟老板的眼瞳,因为女子的承诺一下子变得森冷而明亮,艳红如血的两片薄唇咧成笑痕,浑身迸射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森然狰狞的恶华气息。
他举止优雅地弯身,诡魅黑瞳瞬也不瞬地锁住女子的眼,笑着承诺道:“佟某定当竭尽所能达成夫人的心愿,绝不让您后悔走这一趟……”
第一章
龙碧皇朝一百九十五年
秋月至、轻风阵阵,菊花在秋风中怒放,风儿卷起嫩黄花瓣,将清清菊香四处飘送,送入京城、送入大街小巷、送入每一户人家。
这天是九九重阳,天色阴晦,雨丝像绵绵密密的针,笼罩了整个京城,虽然天候不佳,却丝毫无损人们想欢度节庆的心情。皇宫内,皇帝登高饮宴、款待群臣,席间君臣赋诗应和,呈现一片欢乐景象;皇宫外,百姓携家带眷、来到京城最有名的“春园”,或饮酒、或赏菊,或赋诗,在这一日效仿文人雅士,趁此为自己多添一分雅致。
菊香、酒香,赋诗声、笑闹声,欢乐的声音传得高也传得远,却怎么也传不到位于京城西南角,以一层层红砖墙与外界隔离的大宅院。
相传,这栋大宅院的主人是个极具身分的人,主人聘有一群武功高强的护卫。曾经有人在经过大宅院的时候,因为好奇而多看了几眼,却被里头突然冒出的虎背熊腰、身配长刀的护卫给吓了一大跳。
一次、两次……无辜的路人在受了几次惊吓后,很快地将这个消息再传了出去,渐渐的,路经此地的人也就一天少过一天,就连原本住在附近的居民不得不经过的时候,也会刻意绕路避开这栋大宅子。
宏伟气派的大宅戒备如此森严,再加上少了外头过往流通的人气,日子一久,这宅子也就染上一股幽暗深深、阴阴沉沉的气味。
虽然如此,隔着层层红砖墙壁在大宅子里头生活的人,是没有心情理会外界对他们有什么看法的,他们沉默的各司其职、沉默的尽忠职守、沉默的过着每一天,就像是大宅院里不可切割的一部分,随着时间久了,自然就染上和大宅子相同的味道。
这栋大宅之所以充满神秘、阴沉的气息,源自于它的主人,他住在大宅里的东院,那里长年飘着一股味,那是股融合了各类檀香、各式治病药草而成的味道。
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味道混在空气里,沾黏上东院的每一个角落。
午后,外表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神情却十分老成的素衣少年,手里捧着铜盆,踩着细碎的脚步走进东院。
门口两名护卫见了他,主动为他推开木门,掀起层层布帘,让少年一路进到东院最里头的房间。房门外头站着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他们上下打量少年一眼,这才推开两扇门放行。
门一开,一股浓烈的药味就从里头窜出,但少年就像是早已习惯似的,斯文的脸低垂、捧着铜盆缓步踏入,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鹜地朝房间最里头床铺的位置走去。
“爷,奴才来为您净身了。”少年来到床边,语气恭敬地开口。
少年开口请示后,将铜盆摆在床沿边,跟着卷起两边衣袖,将带来的干净布巾放到热水里浸泡、拧干,然后再拿起温热的布巾探向静静躺在床上的男子——
床上的男子双眼紧闭、模样像是在熟睡着,即使少年以温热的布巾擦拭他的脸庞,他也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
擦拭完脸部,少年接着为床上男子解开上衣,露出了与脸庞色泽完全不同、泛着铁青色的胸膛。少年脸色平静,伸手重复将布巾泡热,再以熟练的动作,按照顺序擦拭完男子的全身。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净身告一段落,少年这才重新捧起铜盆,向床上始终不曾睁开眼的男子弯身行礼,转身离开了。
直到两扇木门重新关上,屋内恢复一片死寂后,床上的男子才缓缓睁开眼睛,以一种木然、近乎是冷绝的神情凝视着前方。
他,是司徒靳——龙碧皇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他三岁能赋诗、五岁能骑马、七岁就能跟着皇帝狩猎,八岁生日一过即被册封为皇太子,皇帝还亲自挑选多名贤臣、大学士担任他的保傅,竭力将他栽培成文韬武略、才情出众的皇太子。
司徒靳并没有让皇帝失望,十五岁起在群臣的辅佐下,在东宫练习平决刑狱、学习操办政事。他胆大而心细,聪明且果断,甚得皇帝与群臣的信赖,认定他将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一场意外在司徒靳二十五岁参加秋季狩猎的时候发生了——司徒靳胯下的骏马因为一只突然冲出的野兽受了惊吓、狠狠地将他摔在地上。他命大运气好、只摔断了几根骨头,经太医诊治,只需在宫中休养一阵子就可以痊愈,但不知为什么,从那个时候起,各式各样的病痛就莫名地缠上了司徒靳。
这些病痛看似普通却处处透着怪异,就像他明明白天精神不错,到了夜里却突然体温窜高,一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又或者是体温骤降,就算盖了好几层被子,寝宫里升了多少盆火炉,司徒靳还冷得全身发抖……这些症状就这么反复折腾了司徒靳几个月,最后他“砰”的一声在东宫倒下了。
当他再醒来的时候,小腿竟完全失去感觉,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皇太子因为染了怪病导致瘫痪的消息,让整个宫廷里的人都吓坏了,皇宫里的太医群、来自民间各地的神医们,每一个检视过太子身体的大夫,最后都只能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他们连染病的原因都查不到,更无法对太子的怪病对症下药。
其间,宫里头也有谣言传出,说是有人因为嫉妒太子,所以对他下了毒、施了咒,皇帝爱子心切,即使再怎么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却也私下从民间召来了法师、高僧,希望他们有能力解除太子身上的病痛,但很遗憾,依然没人能为太子解决这一身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