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甘心,却不得不点头。“我会亲手把师父打理得很美。”
“怎么打理?把我全身上下的肉瘤给刨掉?甭折腾我了,一把火烧干净就成,记得,九月初九辰时二刻埋骨,九月初八到就行,在那之前不准上山。”
“为什么?”
“为师行事,还要跟你解释?你是师父还我是师父?”
“您是师父。”
“知道就好,快发誓,你要是提早上山,就让为师永世不得超生。”
有这么严重吗?“师父,您在耍脾气吗?”
“发誓!”
一双美眸盯得冉莘心慌,她无奈,却不得不乖乖照做。
见她乖巧听话,师父露出笑脸道:“我的床底有机关,机关下面有我毕生绝学,好好学着吧,女人可不能光想着倚靠男人,那些东西,就当是我给你的嫁妆。”
“第一,我不嫁。第二,我已尽得师父的真传,您的毕生绝学在我脑子里。”冉莘说得斩钉截铁,意思是,她不要去碰师父的机关。她在师父的机关上头吃过无数的亏,傻瓜才会去讨皮肉痛。
“还真敢讲,你要是学上两成就了不起啦,也不看看你家师父是何等人物,‘真传’有这么随便的吗?”
“话是师父说的。”要不,她怎么能“学成下山”?
“我说你就信?”
“师父从不说谎。”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木槿说的。”
师父叹气,怎么收了两个实心眼的徒弟,幸好她死得早,要是把点点也收进门,那她还要不要活?
“我不也说过,等你把点点和木槿嫁掉,就可以回山上。你想,我会不会说谎?”她得意洋洋地看着冉莘,好像说谎是件丰功伟业的大好事。
“换句话说,师父从没打算让我回去?”
“对啊!不都说了,你是福禄富贵命咩。好啦,事情交代完毕,师父要走罗。”
“师父,您怎么可以骗我?”冉莘不敢置信。
这让当师父的怎么回答?揉揉鼻子,她语重心长说:“好徒弟啊,师父这个不叫骗,叫做善意的谎言,为师都是为你好。”
不等冉莘反应过来,师父飘开三尺远。
“师父!”突地,她扬声大喊。“我找到第二个‘易容’的受害者,我一定可以琢磨出解毒的法子。”
冉莘的话留住师父身影,她轻飘飘转身,眼底净是温柔,这样灵秀的孩子,要是能在手下多教导几年,她肯定成就非凡。
“别琢磨了。”
“为什么?”她不但要找到解法,还要查出是谁对师父下毒手。
“因为解法太残忍,别碰了吧。”
“不管,我就是要弄清楚。”
“真那么想要?”
“对。”
“九月九日,答案藏在师父的机关里。”
白衫女子莞尔,身影慢慢在冉莘眼前消失,彷佛从未出现过似的。
望着无垠的黑夜,是无雪无冰的季节,她却像被冰层封住,冉莘沉重地往回走,又一次……她被抛弃……
倏地张开双眼,她从昏睡中醒来。
大大的眼珠子四下转动,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四周。
这是间简陋却干净的屋子,一桌一柜一床,还有一个小小的木架子,架子上放着脸盆和毛巾,架子左边的窗子不大,一方太阳射入,在泥地上印出一束金色光芒。
她怎么会……在这里?被绑架了吗?
她试着搜寻记忆,先是接到校长的电话,身为农艺系教授的她,搭上外交使节团的飞机前往友邦国家,她漏夜整理报告,准备利用一整个暑假时间指导友邦农业技术。
她有点想吐,应该不是晕机,再远的飞机都搭过,从没出现过这种状况,她怀疑胃溃疡再度复发,所以没吃飞机餐,后来空姐送来开水……
想起来了!一阵无预警的强烈摇晃,空姐摔倒在自己脚边,她好心弯下腰,想把空姐扶起来,没想到她也摔倒,头重重地撞上某个东西,然后……
“姑娘,你终于醒了。”
四十几岁的妇人进屋,手里端着汤药,她靠近床边,将梅雨珊扶起,细细地将一碗药全给喂了。
喝过药,她想问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没想到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妇人走到柜子旁,从里头拿出包袱,轻手轻脚放在床边,道:“姑娘,夫人给你备下金银细软,等你身子好些,尽快离开京城吧,往后别想着家里,好生过日子。”
听不懂,她不理解对方在说什么,只是莫名地眼泪狂泻。
怔怔看着眼前妇人,心中浮现“顾嬷嬷”三个字,她吓一大跳,怎会认得?
她来不及动作,却见顾嬷嬷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我的好姑娘,千万别怨夫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
“梅府家风高洁,却出这等事,若非肃庄王把姑娘救回来,几房老爷根本不希望姑娘重返家门,人心自私,府里还有那么多位千金未嫁……”
顾嬷嬷叨叨絮絮说着,她一点一点揣摩话意,不过听了半天,依旧不懂。
最终,顾嬷嬷握住她双手,认真说:“姑娘,夫人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好好活着,她已发愿长斋茹素,万望姑娘平安。”
紧接着再次拥抱后,她转身离去。
门板呀地打开,又呀地关上,她颓然躺回床板,三魂七魄像丢了大半似的,脑袋一片模糊。
后知后觉的她,想起了什么,猛地下床,赤脚跑到脸盆旁,盆里有七分满的清水,她对着清水一照,天!那么稚嫩的小脸,她低头看看衣服、袖口,看看屋梁、看看左右,她……穿越了?
严重惊吓,怎么会这样,是幻觉吗?
不由自主地,她跌坐在地板上,瘫痪似的,怎么都站不起来。
她没有动脑筋,事实上,她也动不了脑筋,因为脑浆凝结,因为穿越这种事,并非正常人可以理解,因为……有东西一点一点、慢慢钻进她的脑袋里……
太阳从西方落下,月亮从东方升起,金黄色光束被银色柔光取代。
她没有移动,钻进脑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到有爆炸感,纷纷乱乱的,许多片断故事在脑海中挤压、强行碰撞。
她是梅雨珊,出生在梅府长房,父亲是宰相,她是被捧在掌心娇养大的嫡女,若干年前,皇帝赐婚与当朝四皇子。
燕历钧很帅、很欧巴、很了不起,短短五年灭寇亡辽,敌人称他恶龙,国人喊他英雄,不久前他班师回朝,皇帝下令让两人举办婚礼。
天公不作美,成亲前梅雨珊被匪徒掳走,幸好欧巴天神似的降临,解救可怜可爱的小公主,她没失身,却坏了名誉,原本要当王妃,出事后只能当婢妾,连个侧妃都构不到,实在太伤人自尊。
但自尊值几个钱?她家亲爹别的不会,忖度时势擅长得很,否则四十岁的男人,连白胡子都还没长出来,岂能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梅雨珊恋慕英雄将军,虽然不满作妾,但事情已经发生,能长伴心爱男人身边,总好过连命都没了。
偏偏几房叔婶为自家女儿着想,话里话外嘲笑讽刺,想她一颗掌中明珠,怎受得了这般刺激?忿忿不平,成日掉泪,梅雨珊弄得父母一个头两个大。
然后,空白了,故事到此为止,没有后续。
但梅雨珊死去,她穿越,表示梅雨珊真顺了其他几房叔婶和堂哥姊的建议,跑去上吊自杀?
肯定没错,手腕没割痕,但喉咙很痛,痛到她无法说话。
忍不住叹息,傻啊,人家逼就要死吗?这种无谓的自尊,怎能比性命重要?无知呐,蠢到极点呐,梅雨珊怎么看不出,发生这种事之后,燕历钧还愿意娶她为妾,理由只有一个——罪恶感。
而那几房叔婶,哪里是为门风家规逼她去死,根本就是明白燕历钧的心思,打算把她逼死后,再从其他几房堂姊妹当中挑选一个出嫁。
届时因为罪恶感,因为想补偿梅家,燕历钧肯定不会反对,而堂姊妹们就算当不成正妃,作侧妃也是赚到。
她呀,怎么就蠢到乖乖跑去死?
接下来的故事是顾嬷嬷帮她续上的。
事情闹成这样,她却没死成,这下子梅相爷尴尬啦。
嫁吧?女儿这副性子……在家里闹归闹,总还能压得下来,要是跑到肃庄王府去闹,可就没办法弥补了。
不嫁?皇帝会怎么想?怎么,一个失节女子还能给咱家儿子暖床已经很不错了,还挑?想当王妃吗?要不要送把秤给你,回去量量你家女儿几斤几两重?
最后梅相爷为家族前途,果断做出选择,他放出风声,女儿自被盗匪掳走之后,身心俱疲,无心求生,但求一死以证清白。
本来是真打算二两砒霜、七尺白绫送走女儿的,但妻子不忍,偷偷让顾嬷嬷送走昏迷不醒的女儿。
然后她在这里,然后她清醒,然后被塞了银子并告诉她:以后要自立自强。
梅雨珊的故事不激情、激动、激昂,像部没意思的无趣小说,若不是被强行塞进脑袋,她半点兴趣都没有。
呼……长叹气,接下来呢?她要从哪里开始自立自强?
第三章 故人再相见(1)
冉莘本打算独自进京,想办法带雨珊回冀州的,但师父出事,她决定先进京,接到雨珊后,九月八日回山上为师父埋骨。
既是见师父最后一面,就得把木槿和点点带着。
于是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进了京城。
却没想到,城门接连数日没开,她们和一堆百姓在城门外徘徊,没人知道京城里发生什么事,但可以猜想,那件事肯定很大。
她们在城外暂借农舍住下,每天都到城门下,等待城门开启。
这天,城门终于打开。
挑着扁担准备进城卖菜、卖鱼的农人妇人赶紧排好队伍,等待进城。
冉莘她们也跟在队伍后面,马车缓缓移动,等得太久,点点很闷,拉开车帘往外看。
突然间,一阵喧扰吵杂声传来,冉莘和木槿凑到窗边,看见一辆马车被兵卒团团围住。
不久,一个高大男人快马而至,他挡在马车前面,带着低沉醇厚的嗓音说道:“梅侧妃,你逃不了了,下来吧!”
那是燕历钧,堂堂的肃庄王。
需要他出马,事情远比想像的更严重。
他晒得有些黑,五年战场生涯让他脱去一身稚气,线条分明的五官、炯亮有神的双目,卓尔不群的他,即使在逮捕人也英挺俊朗得教小姑娘别不开眼。
梅云珊走下马车,冉莘多看几眼。
她认识的,梅云珊是雨珊的庶姊,却当嫡女般养大,不但是京城颇有名气的才女,还被选作公主伴读,许是伴读身分,与皇子们接触得多,最后被赐婚三皇子为侧妃。
冉莘与她碰过几次,那是个心高气傲、表面柔弱却工于心计的女子,若非如此,身为嫡女的雨珊,怎会被打压得没有机会露脸?
放眼看去,梅云珊依然艳丽如昔,即使有几分狼狈,也无损她的美丽。
只是这样的身分,肃庄王怎会亲自带兵围捕?莫非……冉莘脸色微变,“夺嫡之争”跃上脑海。
不会吧,两个月前的邸报上还写着皇帝龙体康健,将大办寿辰……
冉莘感到仓皇,手指轻颤。梅家会不会受到牵连?雨珊会出事吗?她心急不已,雨珊是她疼爱的小妹妹,她有许多兄弟姊妹,却独独与雨珊有了手足情谊。还以为在那样的家族中长大,有一位能干父亲,她可以一世快活顺遂,没想到……
梅云珊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她被捆成一颗大粽子,重新丢回马车。
眼看燕历钧领人将梅云珊押回,马背上的身影飞扬,一如往昔,垂下眉睫,冉莘轻叹,终是无缘之人。
纷乱过后,城门口再度恢复通行。
冉莘嘱咐。“先找个客栈投宿,木槿,你带好点点,京城不比冀州,随便一块招牌掉下来,都能砸到几个三品官,凡事谨言慎行,别招祸。”
木槿失笑。“听你说的,把京城形容得像龙潭虎穴似的。”
冉莘苦笑,不正是龙潭虎穴吗?一不小心,就要失了命,更换人生。“我是认真的,万万别与人争强斗狠。”
“好啦好啦,等你接到梅雨珊,咱们就走。”
“嗯。”应下话,她沉了眉目,车轮转动的辘辘声压在她的胸口。
从来……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再走上熟悉的道路……
冉莘的寻人之旅并不顺利。
刚放下包袱,她就往梅府去,但梅府大门深锁,贴上封条。
她没猜错,前些日子果真发生宫变,三皇子与数十名大臣及宫卫联手逼宫。
本以为是天衣无缝的计划,谁知行动全摊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宫变失败,数十名大臣被抄家砍头。
听说还是太子与肃庄王请命,那些大臣才没落个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大罪。
即便如此,获罪的人还是很多,午门外的鲜血日日清洗,也洗不去空气中淡淡的腥味。
京城一片紊乱,百姓行色匆匆,深怕被这一波的事给扫到,谁也不敢高谈阔论。大燕民风开放,过去酒楼饭馆里,高谈时局的文人多不胜数,但逼宫事件之后人人自危。
因此冉莘花了好几天才探听到梅府二房参与宫变,家族两百余人被捕入狱,她也探听到,在宫变之前,肃庄王并未毁婚,可梅雨珊还是上吊挂了脖子。
知道自己还是慢了几步,无法救下雨珊,冉莘心里难受,想要离开京城。
但木槿强力反对,所以她们留下来了。
木槿反对的原因是什么?很简单,是钱!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对钱的热爱。
可哪里来的钱?
很简单呀,皇帝和太子宽仁之名传遍天下,逼宫事件后,并没藉肃清之名大伤人命。
就拿梅府来说,虽然二房老爷参与宫变,皇帝并没有让整个家族入罪,只判二房家产抄没,十六岁以上男子砍头,以儆效尤,女子没入官奴,十六岁以下男子发配边疆。
而梅府其他房虽贬为庶民却没抄家,换言之,少了官位权位,但银钱家当没少。在这种情况下,虽然怨恨二房带累家族,但人死如灯灭,再怎么说终是血缘至亲,怎么会舍不得花点银子,帮死者收拾得妥妥当当、入土为安。
想想,和梅府情况相似的人家并不少,再想想,假设一天断十颗头颅,半个月她们能赚多少钱?
在这种情况下,叫木槿从京城抽身?干脆把她打死比较快。
于是,木槿抓准家属既怨恨却又放不下,既想帮死者操办丧礼,却又担心做得过度“热情”、遭到皇帝猜忌的心情,开始进行一条龙服务。
从接手尸体、缝合、化妆,属于半套服务,价钱一百两,若再加上入棺、出葬、祭灵全套服务,就得收两百五十两。
可别小看这些事,要做这笔生意,她们得赁屋、买棺、雇用孝男孝女、唢呐鼓乐吹奏班子……事情多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