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两下,冉莘应门。
“谈谈?”
冉莘侧身让他进屋,他迳自倒了杯水喝,看见桌面摆着在医书。
她也学医?“师父”教的?他很想知道,过去六年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但眼下,这不是重点。
喝光杯水后,他说:“六个人都死了,他们宁可自尽,也不肯交代幕后之人。机关破解、找出秘籍之后,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我打算回冀州。”
“早上逃掉一个活口,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带人跟踪你,更不确定附近有没有其它埋伏,在这种情况下,你们需要保护。”
是啊,早上那幕,让人余悸犹存,冉莘道:“我会再想想看。”
“再多待几天吧,好歹这里是你的地盘,如果有突发状况,多少能够自保,我让随安、随平回京调派人手过来。”
望着燕历钧,有他在,木槿、浅浅和点点确实更安全,但,她不想……不想与他再有交集。
叹息,理贺与情感对抗,她不发一语。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浓浓的双眉拢起,她就这么不待见他?
烛火在她姣美的面容上染出一片金黄光晕,心跳骤然失了序,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像猫爪子在上头挠着似的,有些痒,有些蠢蠢欲动,下意识地,他朝她走近。
冉莘回过神时,他已经靠得很近,她直觉后退,可他继续往前,步步进逼,直到把她逼至墙边。
手往墙壁一撑,发现曾经高过自己半颗头的小丫头现在只到自己的胸口,小得很可怜,适度的刺激果然是好事,那回被她声妹妹喊出满肚子火气,面没眼色的奴才还纠正她,不能喊妹妹,要喊弟弟。
他哪里小了,明明就比她大一个月。
那天起,他看到东西就往嘴巴塞,想尽办法长高长壮,知道儿子突然有“长进”的意愿,母后赶紧给他送来一个师父,教他练武功、强身健体。
果然,隔年她进京,两人并肩站着,他就比她高了半寸,之后更是一路领先,总算在她面前扳回面子。
“燕历钧你想做什么?”
唉……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好,两人见面不过短短一天,他已经出现无数次“无法克制的冲动”,想碰她、欺负她、冒犯她的念头不断盘旋,好像身子里蛰伏了只魔鬼,正在对他大肆鼓吹。
应该退开的,但是魔鬼束缚了他的手脚,将他定在她身前。
“点点是好意,为什么不收下玉佩?”
“那不是点点的。”是他的,是他怕被赖上,整整担心一年,再见面便迫不及待向她讨要的玉佩。
“我给了她,就是她的。”
“收下,然后呢?再等你来讨?省了这道功夫吧。”淡淡的嗓音,淡淡的表情看起来云淡风轻,却隐含了一丝讽意。
这女人长脾气了啊?不过……燕历钧痞笑,总算像样点了。“不要用想象力来下结论,你不收,怎么晓得我会再跟你要。”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他有多不喜她,经过无数次的证明,她还能不清楚?
“是自知还是自卑?”
一句话,戳破她的伪装,冉莘猛地抬头,目光对上他。对啊,他的身分、他的骄傲、他的自负……他身上每个特质都让她自卑。
他那样漂亮,她很想亲近,可他表现出来的讨厌更让她自卑。
自知之明这句话,不是现在才想的,在祖母问她对婚事有什么想法时,脑子里没有浮现想法,却浮现他的脸庞,然而下一刻,他对她的讨厌和欺负,使得她的自卑再度上扬。
在他这样的天之骄子面前,她很难不自弃自卑,只是……她怎么能够承认?
他很凶的,多年杀戮,身上隐隐带着凛冽威势,寻常人无法与他对视,不少朝中大官禁不起他的注目,可她竟然没躲开?
个子没长,胆子好像长了不少,兴味一起,燕历钧心底存上几分开心。
“王爷怎会以为,区区一块玉佩能引发我的自信或自卑?”
“你不敢收。”他直指问题中心。
“我不屑收。”她反驳。
不屑?看来她不但胆子大了,还傲气了呢!
“明知道我在,点点会更安全,你却不敢开口求我留下来,因为……你怕我。”他说得斩钉截铁,自信满满。
事实确如他说那样,但她的自卑已经多到钵满盆溢,不需要他再来补一脚。
“我不怕你,我怕的是你的罪恶感。”
“什么意思?”这句话不在他的预想中,他加重了口气。
“那些破事让王爷罪恶感深重,企图用弥礼来让自己心安。你口声声要护着我和雨珊,却从没问过我们需不需要你的维护?更没想过,你的弥补对我们而言,是保护还是限制。”
他的弥补在她们眼里竟成了限制?“哼,不识好歹!”
“与其说我们不识好歹,不如说你太自信自大,以为离了你,我们就没办法生活,以为许个妾位,保障我们一辈子吃穿,我们就该感激涕零,可……这是谁给你的自信啊?
“过去六年没有你,我死了吗?若你有本事套出木槿的话,那么你会晓得,我们的身家远比你想象得阔绰。
“承认吧你,所谓的弥补,为的不是我们,而是你说不出口的罪恶感,有这么困难吗?就说‘对不起’吧,我会回答‘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从此旧事两清,你不必想方设法‘弥补’,我们更不必想方设法逃离你的‘弥补’。”
第六章 拒绝被弥补(2)
他望着她,满眼的不敢置信,她居然……她居然敢这样对他说话,她居然把他的“弥补”和“牢笼”画上等号。
冉莘轻浅一笑。“如果我们真有那么需要王爷,就不会无声无息离开京城。不过你没说错,目前我们确实需要你的武力保护,若是你肯抛弃无谓的罪恶感,等这件事情结束,愿意潇洒挥手,别徒然做些令人困扰的事,我很乐意王爷留下来搭把手。”
她以为他不会潇洒挥手?她以为他非要她不可?她当自己是谁啊?
对,她已经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可他也非善男信女,他的骄傲只会比她更多。
当他喜欢多事、乐意付出?大错特错,他只是顾念旧情,他只是不乐意说对不起,他只是不想留人话柄,他只是……
忿忿击墙,他把话说得咬牙切齿,“可以,帮完你们这把,咱们就两清了。”
“一言为定。”冉莘道。
“一言为定。”他学话。
通常这种时候,他应该转身,留下潇洒背影,让她后悔莫及,但……“无法克制”再度生起,“冲动”又冒出头。
他一动不动地继续把她圈在胸前。
为啥?他怎么知道?他就是觉得她骄傲的表情很勾人,就是觉得她的目光很透人,就是想多圈一下下,多靠近一些些。
但冉莘误解了,误以为他在和她角力,便也不许自己低下头去,经验教会她,害怕胆怯并不会让自己更安全,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唯有强大。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看着对方,好像谁先转开头,谁就输了似的。
这时,门被打开。
“吃饭罗,香喷喷的肉肉烤好罗。”浅浅闯进屋里,她的角度看不见冉莘的表情,只能看见燕历钧强势的背影。
一个心急,她抢身上前,用力把燕历钧拉开,扬声大喊,“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妇女啊?”
对不起,她古装剧看得少,能翻出来说的也就这么一、两句,因此就算现在不是光天化日,她也只能这么说
浅浅抱住冉莘,急问:“怎么了、怎么了?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吃亏?”
然后她摸摸冉莘的脸,摸摸冉莘的头发、肩膀、手臂……胸口,她、她、她……她上下其手,把冉莘全身摸透透。
蹭地,燕历钧心头窜出一把火,烧得胸口火热火热的。
她喜欢女人,她说自己是蕾丝边、是磨镜,这样的梅雨珊……怎么可以留在皎月身边?看不下去了,他怒气冲冲走出房门,在吃晚饭之前,立刻给随平、随安分派任务。
他给随平一封信,说:“把信交给太子,再从府里挑二十个好手带过来。”
他也给随安一封信,说:“信州有我们的人,你找信州知府办妥梅雨珊的卖身契,之后派人把信卖身契和梅雨珊一起送到阿默那里。”
薛世子?他不是驻军北辽?呃,当然,现在已经改名叫辽州。
他不解,之前主子不是想纳梅姑娘为妾?现在人没死,不是应该往府里送,怎么要把人给发配边疆?她误触了爷的逆鳞?
身为属下,随安没有不遵命的权利,于是他同情地多看了浅浅好几眼。
因为眼光过度赤裸,看得浅浅的小心肝一跳一跳的,莫非是……本尊长得太招摇,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如果她高歌一曲——我还年轻,心情还不定,能不能把苍蝇全数驱逐出境?
她无态叹气,表情百分百诚恳,对着随安说:“你别看上我,我不会喜欢你的。”
燕历钧听见了,冷冷一笑,回话。“知道,你喜欢女的嘛。”
然后浅浅点头如捣蒜。
随安看看主子,再看看被浅浅搂住肩膀的冉莘,很好,他明白梅姑娘招惹到爷哪里了。
洗过澡,燕历钧抱着点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圈着燕五钩的脖子,把头靠在他怀里,他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哼着歌儿催她入眠。
篝火点亮了星空,琴声渲染了草原,风儿停下了脚,阿哥跳下了鞍,节拍敲散了暮霭,舞步沸腾了牧场,一起唱歌吧,唱响清泉,唱醒峰峦,唱开漫山的金棘花……
醇厚微哑的嗓音在夜空里散开,很能够安抚人心。
听催眠曲入睡,这种待遇在点点满周岁的时候就没了,冉莘认为女孩子不该娇养,因为没晓得,头顶那片屋檐能为她遮避风雨多久。
她必须提早学会御风抗雨,必须学会自主独立,因此比起一般孩子,点点明显的懂事早熟,那是被刻意训练出来的。
目光追随燕历钧的身影,她相信他会是个好父亲,能当他的孩子很幸运,但这个幸运,点点没分。
上床、躲进被窝里,这两天折腾得够累,身体累,心更累。
睡吧,冉莘闭上眼睛,听着燕历钧的催眠曲,她放纵自己一回。
迷迷糊糊间,她睡着了,梦里,燕历钧的歌声依旧缭绕。
点点也睡熟了,燕历钧把她放上床,拢好被子,亲吻她的额头。他不知道自己和点点为什么如此投缘,但他愿意珍惜这个缘分。
悄悄走出点点屋里,恰恰碰到随安给浅浅点了睡穴,负在身上,准备下山,带着不明意味的笑,燕历钧看着“磨镜”离开视线,心情陡然变好。
回房,上床,燕历钧把双手支在后脑,事情很多,他必须慢慢琢磨。
皎月师父的死亡与北辽牵扯上,假设那些人的背后是耶律信安……那么他藏身在大燕境内是胆子太肥,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还是他企图进行某种行动?
越是这种时候,越该对耶律信安上心,但是他心思很紊乱,不管把专注力落在哪个点,到最后兜兜绕统的都会停在皎月身上。
短短一天,他跟点点感情飞升,在烤肉吃肉时套来不少话。
她说冉莘是个仵作,会缝尸体,会帮县太爷破案,讲这些时,点点脸上充满崇拜。但燕历钧没有崇拜,反而心酸得厉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府千金,竟此行当为生,比下九流都不如?怎么样才能不心疼……尤其,是他害的。
他喜欢勇敢的女人,他讨厌她的绵软性格,但独立的她却让他心疼。
燕历钧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叹了口气,干脆下床,离开屋子,晃着晃着,晃到冉莘屋前。
阿凯正守在冉莘门边,无聊地对月长叹,今天他满山遍野跑过好几圈,碰到好几位鬼友,他心情好,想同人家聊天打发时间,可是那些鬼无聊得很,不爱说话,只爱做事。
唉,当人够辛苦了,好不容易变成鬼,至少捞点自在逍遥呀,这么勤奋做啥?能变神吗?
无聊到极点,阿凯乖乖回冉莘身边守着,一面数羊,一面看月亮。
这时候……燕历钧出现!
月明星稀,孤男望窗,这是想干啥啥啥?顿时,他满脑子春风,勾出一脸的奸笑。
燕历钧犹豫了片刻,才决定推开冉莘的窗子,他没有不良居心,只是想远远地、偷偷地,看她几眼,但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再度犹豫,他决定翻进屋。
啊哈,就是这个时候!
燕历钧轻轻推开窗,这时候完全没有风,一丝一缕都没有,然而,像有只看不见的手似的,轻轻将窗户关上。
怎么可能?太诡异了。燕历钧不信邪祟,再度动手开窗。
哈哈哈,阿凯最喜欢不信邪的人,这次加快两分速度……啪地,窗户关上!
倒抽一口气,燕历钧两个眼珠子紧紧盯着窗户,试着找出合理解释。
根据阿凯的经验,通常这时候,偷香男就该吓得屁滚尿流,连爬带跑的滚出冉家大门,冉莘的美貌再动人,也不能把命给搭上。
但是这男的……不是普通大胆啊!啧啧两声,阿凯盘算,要不要弄个刺激的。
燕历钧再度伸出手指,小小力地推开一点点窗。
嘿嘿,阿凯也喜欢勇于尝试的人,于是他也伸出手指,小力地把窗关回去。
那种感觉很清楚,燕历钧知道,有人在里头与自己对拉。
会是谁?木槿、点点都睡了,难道是皎月没睡,在逗他玩?
玩?不对,肯定是想吓他,吓得他知难而退。
她的师父擅长机关,身为徒弟也不会太弱。
燕历钧自信一笑,可惜了,她面对的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岂会被这等小手段吓着?这时,他也起了逗弄皎月的心思。松开手,一个旋身,他背靠墙,眼睛瞄向窗子。
阿凯发现那人不推窗了,他噘起嘴,不会吧,只坚持这么一下?
拉窗,往里头开两寸……咦?没动静?离开了吗?会不会在守栋待兔?阿凯再打开两寸哦,还是没反应?不对不对,他明明到闻到生人气息,应该在外面的。
像在比耐心,窗户一点一点往里头推开,但燕历钧始终不动如山。
阿凯不解,不会睡着了吧?
猛地,他拉开窗,探头往外。
这时燕历钧旋身,一把抱住开窗的人。
然后,燕历钧傻了,阿凯……痛了?
没有抱到人,只感觉到一股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寒意拢在胸口,他受到惊吓,却下意识不松手。
阿凯被燕历钧抱住,他是鬼,很容易就化成一缕轻烟消失的,可……燕历钧不是普通人啊,他是千军万马中闯荡过来的大将军,手上死过千百人,身体的煞气比鬼更惊人。
燕历钧不松手,阿凯被禁锢,眼看自已的阴气被他的阳气一点一点消融,再过不久,他就要魂飞魄散,阿凯吓死了,他正遭遇当鬼以来最大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