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缩在墙角,梅雨珊心底明白,她活不了了。
是间破宅,位于何处?她不知道,只是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
外头正在下大雨,屋子里下起小雨,滴滴答答的声音落在胸口,心微微抽搐。
湿霉腐败的气味充斥鼻间,她的双手双脚被捆,形容狼狈不已,自从被掳,她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人偶似的。
因为知道,不能活了。
她是相府千金,爹是大燕朝宰相,深受皇帝信任,十岁那年,她被赐婚四皇子燕历钧。
燕历钧是百姓口中交相称赞的大英雄,五年征战,南灭倭寇、北肃恶辽,凯旋返京日,她与许多名门闺秀在“聚缘楼”上,看着皇帝带领文武百官迎他入京。
那天,她满目笑意、满脸骄傲,因为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婿!
本以为这份骄傲与幸运将持续一辈子,她发誓当个贤妻,为他打理后宅,让他无后顾之忧,全心仕途。
然后他受封为肃庄王,接着成亲的圣旨进了梅府。
说不出的快乐在血液中奔腾,她像泡在蜜汁里似的,甜得连作梦都会笑,可……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知道啊,不就是到相国寺上香还愿?怎就遇上盗匪,成为阶下囚?
怎么办啊?命运怎会在眼前彻底翻盘?她当不成他的王妃了,她再也无法与他举案齐眉……
泪水从眼眶滑下,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六年前也发生过。
大皇子的未婚妻徐皎月,在进京成亲的路上遭受凌辱失了清白,为皇室颜面,为确保宗族门风,她自尽了,至于是自愿或被迫,没有人会去追究。
只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呵。
讽刺的是,夺去徐皎月清白的男人恰恰是燕历钧,她的未婚夫。
皇上重罚燕历钧,众人认定错在他身上,唯独爹爹说:“四皇子必是受人所陷,这当中的弯弯绕绕太多。”
可不是吗,后宫能有几个干净人?
大皇子与四皇子同为皇后娘娘所出,若能用一个徐皎月引得兄弟阋墙,令大皇子自断右臂……
爹爹叹道:“安排此事之人,心机之恶。”
爹爹见微知着,预见夺嫡风暴即将形成,只是皇帝正值盛年、龙体康健,存此番心思,太心急也太不智。
当时燕历钧名声坏极,他在皇帝百官心底的位置一落千丈,更有那朝臣直言,此生四皇子怕是再无出头日。
幸好,情况并未这般发展。
五年前,燕历钧、霍骥领兵平定南倭,功绩累累,返京后,皇帝又命两人为主帅征伐北辽。
大功既成,洗刷他性格不羁、纨裤风流的形象。
当年她被赐婚燕历钧,多少名门贵女暗地同情,如今却一个个嫉妒起她来,爹是对的,她是幸运的。
无奈快乐短暂,幸运转眼消失。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百姓会如何传说?
说当年燕历钧污辱亲嫂嫂,而今未婚妻遭辱,是风水轮流转、因果报应?
他是肃庄王、是皇帝倚重的儿子,皇帝自然是要保他的,那么皇家颜面,只能让她来维护了,对吧?
爹娘疼爱,定不会教她去死,可是不死……贞洁已毁、名声不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间?
惊叫声蓦地响起,梅雨珊茫然目光聚焦,引颈倾听,刀剑声、嘶喊声,一个粗嗄的嗓音大喊畜生。
她记得的,那是掳她至此的匪徒!
有人来救她了?使尽全力扭动身躯,梅雨珊试图坐起身,说不出的盼望、形容不出的希冀,枯槁的心再度雀跃,灼灼目光望向门扇处。
每个刀剑挥动、每个肢体撞击,每个再细微的声音,她都不错过,狂跳的心不断撞着胸膛。
终于,啪地一声,门被踹开,男子像天神似的大步跨进屋里。
她试着把头抬高,一次次地尝试,不顾身子僵硬、四肢酸痛,终于,她看见了……
勾起唇角、弯了眉眼,心头狂喜……
是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呵,是在梦中出现过无数回的男子,他终于来了!
燕历钧蹲下身,她用尽力气看清他的眉眼唇鼻,他和记忆中一样英挺帅气,他的眉心紧蹙,他深邃的双眸写着关心。
他一句话都没说,可她听见了,听见他说:“放心,我并未弃你。”
满足叹息,她知道,自己不会死了……
果然,燕历钧将她抱起,在她耳畔低语,“别怕,我来了,我会护你一辈子。”
安心满满,收下他的承诺,梅雨珊安心地闭上双眼。
她很清楚,再次清醒时,世间不会变换颜色,她还是相府嫡女,他依旧是她的夫婿。
第一章 亡灵沟通者(1)
燕历钧跨开大步,在厅里来回走动,急促的脚步暴露了他的愤怒。
他不懂,为什么明明已经用尽方法将此事按下,谣言却像长脚似的在四处传得沸沸扬扬?
谁在同他作对?
问题成形同时,答案也呼之欲出。
燕历钧恨恨咬牙,六年前的事始终没找到凶手,而六年后,再也不需要找了……一事又一事的发生,他有理由怀疑此事与燕历堂脱不了关系。
他们都太大意了,以为砍断他的臂膀,燕历堂再也翻不出新把戏,没想到狼子野心不熄,这种人断臂断肢不够,非要断头才能令他歇下心思。
凝睇燕历钧躁动暴怒的背影,燕历铭垂下眉睫。他不再是当年的大皇子,父皇已让他入主东宫,进御书房参政多年,对于朝堂里的暗潮汹涌,他比起长年在外打仗的老四更清楚。
当然,他更清楚……那桩旧事,始终没自老四心头抹去,即使徐皎月已死、他已娶童氏为妻。
他大掌落在燕历钧肩膀。“老四,多想无益。”
猛然转身,他气恨道:“这次我不会让他称心如意,我一定会娶梅雨珊,不管她名声如何!”
燕历堂不就是不想让梅雨珊嫁给自己,不就是担心梅相爷支持太子的态度益发坚定?哈哈,蠢!他真以为梅雨珊没嫁成,梅相爷就会转而支持他?
哪有那么简单?多年媳妇都能熬成婆,多年老臣能不熬成狐狸?梅相爷心里岂会没有半点成算?!
太子反问:“娶梅雨珊,只是为了不教老三称心如意?”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四,明白烙印在他心底的罪恶感——徐皎月。
徐皎月是宁王的嫡孙女,小时候经常进出后宫,后来父皇赐婚,她成为他的未婚妻,却不料在成亲之前遭人设计,被老四辱了她的清白,弟弟夺兄嫂清白,这事狠狠地打击了皇室颜面。
所有人都以为应该藏着腋着,燕历钧却曾咬牙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娶徐皎月为妻,为此他甘受杖责,甘愿吞下委屈,忍受所有恶名,他单纯地以为只要自己承担所有责任,徐皎月便能活命,没想到……她还是死了。
身为长兄,他亲眼看见,仅仅一夜,老四迅速成长。
想起皎月,燕历钧清澈分明的大眼睛蒙上一抹黯然,那口气已经六年了,不曾消退过。他宅心仁厚,不愿弑兄,只暗地里一步步剪除燕历堂羽翼,而这一回……燕历堂已然触及他的底线。
“皎月是个单纯的后院女子,凭什么要被卷入朝堂政争,凭什么成为某人贪婪的牺牲品?不公平!”燕历钧平静地说着,心底早已波涛汹涌。
“已经过去了,别把所有错揽在自己身上。”太子轻声道,却也明白老四重情重义,一生不愿亏负别人,何况是她。
“若非年轻气盛,与人争赌,我岂会被设局,又怎会毁去她的清白……”
望着他痛苦的眉眼,太子不舍。
那时老四才多大?十五岁吧,十五岁的男孩,咬牙忍受杖责、一语不发,鲜血飞溅,几乎要走他半条命,自始至终他没叫喊流泪,却在伤口痊愈、听到徐皎月自尽消息时,泪流满面。
他逼迫自己迅速成长,风流纨裤的四皇子死去,勇敢无惧的燕将军取而代之,他见过历钧练兵,那种不要命的练法,让人触目惊心。
“徐皎月那样干净纯粹的女子,不适合后宫,就算她最后顺利成为太子妃,也无法在东宫安然生存,她的悲剧是从被选为皇子妃那天就注定了。”
童氏没有徐皎月那样一颗玲珑剔透心,但她圆融世故,懂得妥协,这种人才能在后宫如鱼得水。
“她因我而死。”燕历钧固执。
“六年了,足够让许多事烟消云散。”
燕历钧苦笑,散不了的,那道伤口太深太重。“大哥帮我,我不允许梅雨珊走上同样的路。”
“发生这种事,就算错不在她,父皇也不会松口,梅雨珊想当王妃是不可能了,但我会去梅府一趟,若梅相爷愿意让女儿为妾,有你护着,至少可以保她一世平安。”
虽然梅雨珊仍是完璧,但名节已毁,这样的女子怎配得上老四?
何况他暗地查出,梅府二房与燕历堂有所勾结,日后事发,倘若梅府二房在当中插上一脚,恐怕连梅相爷都很难全身而退。
到时失却名节的罪臣之女,又怎能配得上皇帝爱重的肃庄王?
眼下他能做的是——抢在燕历堂生事之前,将梅雨珊抬进王府,方能了却老四心事。
“可以。”燕历钧妥协。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徐皎月那事的幕后黑手。”太子道。
“是。”
“我找到证据了,虽然无法直接证明是老三的手笔,但他脱不了关系。”
“怎么找到的?”燕历钧诧异。
“霍骥从冀州传来信息,老三与江湖人士勾结,我派出一批人分头调查,查到不少惊人内幕,不光是徐皎月事件,还有一群死得莫名其妙的大臣,他与宫卫统领李捷的暗中交易,以及……”沉吟片刻后,太子凝重道:“我猜测,父皇在早朝时昏倒,与那个江湖组织有关。”
闻言,燕历钧道:“那还等什么?我们去父皇跟前揭发他。”
“父皇仁慈宽厚,老三狡猾多辩,他做的每件事都留了一手,到时他若是推人出来顶罪,你愿意他全身而退?”只怕到时还会被反咬,日后再有可扳回一城的证据,父皇都要对他们抱持怀疑态度。
“难不成有了证据,还要放过他?”
“老三的罪名必须是板上钉钉,必须是……”
脑袋转过,燕历钧道:“即使父皇想饶他一命,律法也不允许的大罪!”
律法也不允许的大罪……
目光相对间,两人异口同声道:“逼宫。”
“怎么做?”燕历钧刚问完,随即又说:“逼迫他,让他觉得再不动手,便永远不能坐上龙椅。”
太子点头。“再给他制造一个迈向成功的大好机会。”
徐皎月之死、暗杀朝臣、私下结党、与李捷交易,再加上培植江湖帮派……燕历堂已经做了这么多事,让他就此歇手,岂能甘心?
这些年来,在皇妹燕欣然的帮助下,他们与霍骥联手,屡建奇功,而自己也顺利受封太子,入主东宫、参与朝政,眼看着民心归顺、百官臣服,他这个太子位置越稳固,燕历堂就越没戏唱。
倘若让老三就此休养生息,待日后再寻机起事……日日防贼太辛苦,不如推他几步……
“大哥指的机会是?”
“父皇龙体欠安,为考验我的本事,打算让我临朝听政,若是让老三从太医那里听到一点消息……”
燕历钧接话。“父皇若是驾崩,就得由身为太子的大哥接位,他必须抢在那天之前行动。”
就算不逼宫,也得逼得父皇下传位诏书,否则多年的谋划,岂不是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目前你手中控有京畿军队,你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敢轻举妄动。老四,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燕历钧勾勾眉头,回答,“未婚妻被抢,本王心情恶劣,自然要出京散散心。”
“去冀州吧,看看咱们的欣然妹妹。”
“好啊,顺便看看霍骥那家伙,有没有本事挽回欣儿的心?倘若他不行,我可以帮着使力气。”
“见到人之后,把京里的消息传给霍骥,便悄悄回京。”
一击掌,他最喜欢回马枪了,他要杀得燕历堂措手不及。“大哥留在京城,别忘记适时给他添点柴、烧几把火。”
“这是当然的,他不把动作给搞大,父皇怎会相信,他那不争功名、恬然寡淡的三皇儿野心如此之大。”太子搭上燕历钧肩膀,笑得满脸贼。
“我相信大哥能逼得他跳脚。”
“永远别怀疑我烧火的本事。”他挺欣赏热锅蚂蚁跳舞呢。
竹篱茅舍,白花花的阳光照在金黄色的丝瓜花上,蜂蝶在花丛间汲取花蜜,风阵阵吹拂,带来清凉。
不大的院子里,除攀藤丝瓜之外,还种着一棵玉兰树,树干很粗,树却不太高,约有一个半人高度吧,每到花季,玉兰花的香味充斥着屋里每个角落。
有七间房舍,都不大,最左边那间与其他六间没连在一起,上头挂着小小的木匾,写着“终屋”。
右边的六间房分别是药房、绣房、书房以及三间卧房。
屋宅后面有厨房、柴房、一口井,剩下的地方养一窝鸡,种两畦菜蔬。
这个家的组成分子是三个女人。
冉莘,二十一岁,未婚,长相……可以称得上倾国倾城,如果换下荆钗布裙,说她是皇后娘娘,会有不少人相信。
冉木槿,十八岁,也未婚,身量比一般女子都高,样貌清秀,颇有几分英气,刚搬来的时候,她经常女扮男装,扮演家里的男主人。
目的?当然是用来唬人,家里有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多麻烦,要是没有男主人,每天得花多少时间应付媒人婆?
幸好冉莘的“手艺”渐渐传出名声,由于她的手艺过于惊人,现在就算有媒婆必须经过她家门前,也会想尽办法绕远路。
而家里的第三个组成分子——冉雨点,五岁,同样未婚。
明明都是姑姑,她喊冉莘姑姑,却不喊木槿小姑姑,这件事曾经引起木槿严重抗议。不过也许侄女肖姑这话是真的,因此她眉眼像、鼻唇像,连说话口气、神态通通像极了冉莘。
由此可以推论,若干年后,上冉家求亲的媒人,定会盛况空前,前提是——她没继承姑姑那门手艺。
照理说,三个女人独居在村子偏远角落并不安全,好歹该养几条狗看门,以便在危险发生时,汪汪几声做为示警,但她们没有。
因为她们养了一只鬼。
会飘、会飞的鬼,他不但能够在危险发生时,尽快通知主人,还会丢东西吓唬人,功用可比只会汪汪叫的狗好得多。
辰时正,木槿在绣房里忙着,针上针下,飞快穿梭,她的绣工不敢说是大燕朝排行第一,但前三名肯定有。
别问她师承何人,木槿那手功夫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两句指点、一本秘笈,她就能琢磨出双面绣这种高难度绣法,这种本事哪是靠勤学能够得到的?
点点正在房里练字,书房是除终屋之外空间最大的屋子,有两面墙都排满书柜,藏书好几百册,让人怀疑她们是不是把赚来的银子全花在书本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