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这么说过。
从头到尾的呵护,只为了将她毫发无伤送进锅炉之中。
好沮丧……
好难受……
好痛……
“我……有点累,我想睡一下……”参娃用着蹩脚借口,合上有些酸涩的眼,感觉泪水在眼皮底下汇聚,要是一直盯着睚眦瞧,她一定会更软弱,也许会开口求饶,拜托他放过她,哀求他不要将她送进锅里煮,然后失言说出“我喜欢你、我爱你”这类可笑的蠢话,再让他噗哧一笑,嘲弄地说着他才不会爱上一株食材……
“嗯,睡一下也好。”睚眦以掌心覆摸她的脸颊,靠坐床边看着她,听她小小呼吸声,回想方才从武乘凤手里接过她时,自己惊慌失措的反应。
平静之后再咀嚼重思,真觉得好笑,幸好自家兄弟没人在场,否则让他们瞧见,没笑个三百年哪会放过他?一路上嘶哑狂喊她的名字,害怕她没了意识或性命,甚至因为强烈的恐惧而汗湿了一身衣袍,她呻吟喊痛的声音及表情,像针,净往他心里头扎,一下、一下,都为之瑟缩……
那时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想失去她。
* * * *
参娃没病也被迫在床上窝躺了两日。
突如其来的莫名心绞没有再发作过,身体亦不再察觉痛苦,武乘凤叫人送过几碗汤汤水水给她补身,只是她的好意参娃无福消受,毕竟一盅盅混有人参的虫草鸡汤或药膳,她是怎样都咽不下去,推给睚眦喝,他倒是没拒绝。
哼,他就知道他喜欢添加了人参的补品!
野蛮龙子!
“我要泡澡!”参娃迁怒地叉腰宣告。
圆木盆立刻送上桌,注满温水,大掌探入里头试水温——太烫不行,会煮熟人参;太冷不行,泡起来不痛快;太深不行,人参会溺毙;太浅不行,连参须都泡不着,洗不干净,从水温到水量,必须拿捏得恰恰好。
一方柔软汗巾,浸入盆内,被温水濡成半透明状,供她擦洗身子。
“行了。”睚眦准备就绪,恭迎她入内享受。
“围起来。”
“围什么?”
“把盆子围起来!用布巾用床幔用什么都好,围起来!”
“你怕谁看呀?”又不是大姑娘沐浴,还先清场哩。
“我不要给你看!”她她她……她害羞,在他面前脱光光,她开始会害羞了啦!
“我看过了呀。”整株都是平的,凹也没有,凸也没有,就连能遮的地方更没有,不用太在意他啦。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
以前,说得像是几百年前的事,实际不过是短短数日,在那之前,这株参总得很豪迈的在他面前上演“人参出浴记”,毫不避讳洗参须参皮,洗完也是大刺刺跨出木盆,甩参叶甩参手,喷溅他满头满脸的水,当时可没听她啰唆半句。
“不一样?你长胸部还是长命根子了?”他咧开白牙取笑她,她明显脸一红,拿枕头砸他。
“你下流!下流!下流下流……”临时找不出其他字句能骂,只能辞穷地重复个七八遍。
枕头软绵绵,打在身上一点也不痛,对于老是被兄弟们拿大石砸来丢去的睚眦,觉得她的行径极似打情骂俏,调皮有余,恫吓不足。
“好啦好啦,帮你围起来,行了吧?”睚眦纵容她莫名其妙的矜持,随手取来一袭轻袍,摊开摆放于木盆四方,以术力将其固定于半空中,足以挡去一个脸盆的视线范围。
“还有,你先出去。”她纤指朝外头一挪。
“没必要吧?”他坐在这边喝喝茶发发呆也不行?
她脸上写着:很有必要!
睚眦只好搬动茶壶茶杯,挪到屏风另一端的小厅去。
“怎么像个大姑娘,不给看不给摸,动不动就脸红生气?”睚眦的嘀咕声,消失有屏风外,参娃再三确定他没有偷看,才坐上桌,变回小参,撩袍入浴。
水,温暖舒服,她整株坐下,正好泡到胸口,水面上,汗巾载浮载沉,她抓起一角,往参臂上抹,刷刷前臂刷刷须,刷完右手换左手,脸蛋抹三下,汗巾翻面对折,再抹三下,后脑勺没忘记,汗巾滑过去,搓搓背,溅起小水花,参手领着汗巾来到参胸——
咦?
咦咦?!
咦咦咦?!
哗啦水声,伴随扯过半空中遮蔽用的轻袍往自个儿身躯裹的窸窸窣窣,一身湿漉漉的参娃大惊失色跑到小厅来。
“睚眦睚眦我我我我我生病——”尾音消失,只停留在“生”那个字,她呆得更严重,当她看见睚眦手中那杯茶里的水,在空中形成一面水镜,镜里有个鱼模鱼样的男人,嘴角上方两撇触须一颤一颤动着,脸颊两侧有鳃孔,随他说话时合合张张。
第6章(2)
“二龙子,您还没寻到灵参吗?其他龙子全都找齐了药材,就缺一味灵参,您已经是九龙中最后一只未归……”水镜之人正是魟医,他以水为媒介,可以在任何水面上显形,与陆路上的海底城人做联系,恰巧睚眦当初便是认定六弟不会这么快找到“鮻”才放心带参娃在人类城待上许久。
“六龙子是第五个回城,并成功捕回了‘鮻’,比找红枣的四龙子还早三日回城。”魟医回道。
睚眦剑眉收拢,没料到自己成为九龙之末。
“龙主颇不满二龙子迟归,命属下来询问您……何时回来?”
“父王用词不会这么客气,他说什么,逐字吐来。”
魟医顿呃,清清嗓,听命重复海中君王对令:“叫你办件小事都办不好!有啥资格争龙座?!浑崽子,你就在一旁嗑海瓜子,看你哥哥弟弟抢罢了——呃,以上,是龙主说的,不是属下……”
“我听到了,你滚吧。”睚眦捏碎茶杯,茶水落满地,连带显现魟医身形的水镜亦随之破碎消失。
参娃站在他身后,双手捉紧匆匆用来蔽体的衣袍,惊恐的神情,显示她没漏听半句他与魟医的对谈。
她……害他错失了回海底城交差的时机?
害他在与兄弟的互争高低中,落败下来?
害他惹怒他父亲,大发雷霆?
“我们要……回海底城了吗?”她出声问,声音是连她自己都没听过的颤抖。
睚眦回身,觑向她,视线落在她裸裎圆润的水湿肩头,喉头一紧,没应话。
“不是已经迟了吗?你……不快些回去,无妨吗?”还是一切大事底定,他沦为龙子中的败者,失去了争胜负的权利?
“……”睚眦仍是静默,仿若深思着某事,而且是非常艰难的“某事”。
“我……”她停顿,重整发颤的嗓音,要它听来平平稳稳,如无事人一般悠哉。“我玩够了,很满足了,人类城新奇好玩的事儿我都尝到了,这样就可以了,我跟你回去。走吧,我们去海底城,快些回去,睚眦——”她伸手,绞住他的袖,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用着哀求口吻,要他带她回去受死。
她不要他为了她受罚。
她不要他为了她而被龙王责骂。
他原本可以好早好早带她回去,要不是她任性,要不是她啰唆,兴许他是头一个回城的龙子,是她害他拖延了脚步,是她连累他无法及时回去覆命,现在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她可以帮睚眦求情,可以向龙王解释他的迟归全是拜她之赐,睚眦只是一时心软,答应她的要求,才延误正事,她要替睚眦说些公道话。
“反正都是最后一个回去,再多待几天也没差。”睚眦终于开口,却不是要立刻拎她回龙骸城。
“不可以!我要马上去!”着急的一方,换成了她。
“你这么迫不及待想见识龙骸城的厨房锅鼎?”他失笑问,她急躁的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要赶去哪儿凑热闹哩,她有没有弄清楚,这趟回去龙骸城的命运是什么?
“嗯!”她用力颔首。
“真的不多留几天?玩过逛过的可以重复多玩几遍?”
“不要了——我腻了,可以了啦,我不想待在人类城,这里好无趣……睚眦,我们回海底城去,好不好?”参娃几乎快哭出来。
睚眦与她互视良久,她双眼里全是灿灿水光,泪波滚滚。
不,她不是不知道回龙骸城代表何意。
她很清楚,至少,在他没将他心中决定告诉她之前,她是清楚的。
回龙骸城,就是她的死期。
明明清楚,还是要去;明明害怕,仍急着要去。
不就是为了他吗?
睚眦胸臆一股暖息,蔓延开来,真想把这株笨参按进怀里,叫她自私一点没关系,不用这么在乎他的死活,况且,情况并不如她假想中严重,迟一些回去,他不会受到任何责罚,了不起仅是被兄弟们笑个两声便罢,让她担心到快要流下泪来,真是对不起呐。
心,轻易地,被填得满足,煨得发热。原来有只小家伙,把他看得很重很重,摆在自个儿的前面,也不管自个儿恁地瘦弱,不管自个儿力量够不够强大,就像那日为他挡下武乘凤一鞭的鲁莽勇气,教他折服。
强者争第一,事事冲前头,是源自于骄傲和不服输。
弱者抢出头,该往别人背后躲的时机,偏偏不知轻重,闪身出来,挡风挡雨挡危险,目的不为夺名争利,而是那么单纯,想保护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人。
她是哪一种呢?
显而易见的答案,柔软了他的眉眼及嘴角,牵动真诚微笑。
原先在心里浮沉衡量的打得,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回龙骸城。”他说。
* * * *
当日用膳时间,小婢为府中贵客送来饭菜,房门虚掩,她在门外唤了好几声,迟迟未得回音,只好失礼地推门入内。
里头谁也没有。
桌上一个小铜铃,压住薄薄信笺,她约略瞟过,饭菜朝桌上一搁,抓起信笺便往外头冲,嘴里嚷着:“未、未来姑爷跑掉了——”
未来姑爷跑掉算啥大事?信笺一路读下来,越到后头才越是令人吃惊。
大厅上,武纬文接过小婢呈上的信,浏览阅读,大意提及她与龙二要走了,不用找他们,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一个不甘愿的未来女婿会偷跑,武纬文并没有太惊讶,只是信笺最末几行到底在写啥鬼呀?!
武纬文放下信笺,一脸愕然茫然,转向义弟楚灿和宝贝爱女武乘凤。
“信上说……要你们两个幸福美满,共同打败恶势力……什么意思?”比起乘龙快婿跑了这等小事,区区几行,才叫严重。
这参娃,走都走了,还留下书信把武乘凤与楚灿的秘密情事给大刺刺揭露!
“爹!”武乘凤立刻身一跪、头一磕,既然有人替她开了头,她也不想再瞒,干脆趁此机会摊开来说:“求爹成全我和楚叔叔!凤儿爱慕楚叔叔许久,这辈子非他不嫁!”
女方大胆示爱,男方岂能冷眼旁观。
“大哥,是小弟不对,一切皆是情难自禁,大哥若要罚,罚小弟便是,不要为难凤儿——”
武纬文嘴巴微张,完全闭不起来。
“你、你……她、她……”武纬文结结巴巴,指着楚灿,又转向武乘凤,对于自己的义弟和女儿何时看对眼,又何时互萌爱意,全然状况外。“唉呀!灿弟,当初我提议要为凤儿比武招亲,你怎么闷不吭声呢?!”
“是小弟懦弱……”
“爹!楚叔叔一直顾忌你的立场,不断逼自己退让,拒绝这段感情,我相信你和他商讨比武招亲事宜时,他是心如刀割……”
“没错,一方面我希望凤儿觅得良缘,一方面我又嫉妒自己不再是那些年轻小伙子,我告诉自己,只要是配不上凤儿的男人,我绝不容许他夺冠,实际上……不过是私心。”
“你们两个可以告诉我呀!我当真是个冥顽不灵的爹亲和义兄弟吗?”
是。众人心里默默附和,一双双眼睛盯着庄主瞧,总觉得他下一瞬间的动作会是拍桌跳起来咆哮,没料到武纬文只是轻叹,靠往椅背吁息。
“我只是从来没想过我的义弟和女儿竟然……”
他会与楚灿这位相差二十余年的小兄弟义结金兰,自是欣赏楚灿的人品及个性,再加上亲人般长年相处,楚灿有哪些缺点,早瞧得一清二楚,想藏都藏不住。他还像个老爷子总是叨念楚灿该要娶妻生子,不解楚灿这种面容好、性格佳又勤奋顾家的男人,怎会迟迟没有姻缘,如今恍然大悟,原来楚灿早已心有所属。
若将女儿这烫手山芋……不,是掌上明珠交给楚灿,他是绝对不用担心女儿受人欺负,反倒要替金兰义弟捏把冷汗。他自个儿的女儿是怎生娇蛮,做爹的也是明明白白,真要帮她挑个事事包容的夫婿,恐怕这类型的好男人不是死了就是尚未出世……唯一治得了乘凤,让乘凤乖巧听话,自小到大只有楚灿有本事。
楚灿一句话,更胜他这个做爹的长篇大论,乘凤老是楚叔叔长楚叔叔短,别人家的女儿年幼不懂事时娇嚷“长大我要嫁给爹”,他家的女儿把这项福利赏给了楚灿,当他与楚灿同时出现在小乘凤面前,她绝对二话不说是扑进楚灿怀里讨着要抱,想着想着,眼泪都忍不住快掉下来,呜呜……
他的女儿……配得上楚灿吗?呃不,不要妄自菲薄,他家宝贝乘凤只是娇了一点、霸了一点、坏脾气了一点、蛮横了一点、任性了很多点……
楚灿年纪比乘凤大太多……但只勉强挑得出这项缺点,其他的缺点全在他自个儿爱女身上。
把她嫁给一个治不了她的年轻毛小子,可以想见,三不五时他这个做爹的,还得出来收拾夫妻争吵的残局,万一女儿失手鞭死亲夫——武纬文颤了个哆嗦。
若是楚灿……
前景一片光明美好!
他好似看到他无力管教的女儿,乖顺得像只猫,在楚灿身旁不敢放肆,而楚灿的身分摆进女婿位置,武家庄大小杂事,丢给他管也很理所当然呀!
这个好!这个好!这个大优点完全淹没掉楚灿今年贵庚。
“灿弟,你真的……喜欢我家凤儿?”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
“是,大哥,我喜欢凤儿,我爱她。”楚灿坚决回答,赢来武乘凤感动的眼泪两行。
“娶了她,我可是不接受女儿被休回家这种事。”货物既出,概不退换。
“能娶凤儿,我会疼她怜她,一生一世,只有她不要我,绝不会有我不要她的情况发生。”
“楚叔……”
“武家庄这一回,真的要办喜事呐。”
武纬文拈胡轻笑,厅里爆出欢呼与掌声,反应略迟的楚灿和武乘凤无法置信一切就此迎刃而解,他们的烦恼和纠结,随着一句一声的“恭喜小姐,恭喜楚爷”化为乌有,他们相拥在一起,武乘凤哭得淋漓畅快,甜蜜的泪水,流再多也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