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沦为恶人的打手。
她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她的喉咙好像被人紧掐住一般无法呼吸。
她冲出门口,再也忍受不住一阵阵的干呕。
路人以为她喝醉了,只有她知道自己现在才清醒。
第9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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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豪雄既然已经用理想的价钱收购完他想买的土地,美国厂商来设厂的消息自然也不用隐瞒了,正好当作县长的政绩宣导——引进高科技产业,提高农村就业机会。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隐藏在背后的却是丑恶的官商勾结。所谓的高科技产业就是高污染产业,如果工厂真的开始动作,产生的工业废水只会严重污染农地,本地原有的农业将会消失。
傅恩宁让电视新闻一直播放,一边整理着手边的资料。
消息曝光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这段期间里,姜宇砚没有打过电话给她,她打给他,他也总是关机。
她想要跟他解释,想知道他对此事有什么看法,但他的行为已经说明了他的反应。
他不会再相信她了吧?
心沉到了谷底,她紧咬着下唇,忍耐着一阵阵心痛。
也许情况没有想像中那么糟,别忘了,每次她以为绝望的时候他都会站出来挺她,她应该改掉那太过悲观的想法。
况且事情并非没有转环的余地,这几天以来她一直收集着赵豪雄行贿官员的证据,如果将他们举发的话,也许情势就会改变。
看着手边的照片跟有着一段重要对话录音的随身碟,要把这些资料放进信封袋寄给媒体跟调查局之前,她还稍稍犹豫了一下。
不是不知道她现在做的决定有多重大,赵豪雄能混到今天的地位,自然不是简单的人物,他那天的威胁并不是虚张声势,她毫不怀疑他有能力让她无法在业界生存,甚至对她做出更大的伤害。那些常出现在他身边的黑衣人,可不是他养来好玩的。
这些东西一寄出去,她从以前到现在的努力都可能化为泡影……
她低头沉思了几秒,最后仍坚定的把信封给封上,写好地址。
砰砰砰的敲门声让她吓了一跳。信还没寄出去,应该不会是赵豪雄派来找她麻烦的人,但是谁会用这么愤怒的方式敲门?
她谨慎的打开一道门缝,看见来人之后放松了紧崩的情绪。
“宇砚。”随即她微皱起眉。“你喝酒了?”
她没见过他喝酒的样子,他阴鸷的面孔带给人很大的压迫感,她猜想他可能是不太舒服。
“进来吧,你可以躺着休息一下,然后我们再谈谈。”她牵起他的手,带他进房。
他没有反对,但一直紧盯着她的视线让她感到不安。
他坐在床沿,用手撑着头,没有说话。
“我、我倒杯水给你喝。”
她拿着水杯转身回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接过她手上的杯子。
他僵直着身体坐着,一言不发的样子让她的心直往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了,却没有看着她。“他们都说你接近我是有目的的,我从来就不相信;他们都讨厌你、不信任你,我却一直相信你,觉得你在叛逆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美好的心。”
她僵立着,却感觉自己在急速的坠落,喉咙发出了声音,却很陌生,感觉像从远处传来。“所以呢?你现在是要告诉我,你终于看清我了吗?”
他终于抬眼看她,愤怒的双眸充满了血丝。“为什么?!金钱地位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在你眼中难道除了自己的成功,其他人的死活都不用管了吗?你明知道赵豪雄在干那些坏勾当,却甘愿成为他的打手?!”
“你知道那个高污染工厂设厂以后,对我的兰园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这样你还做得出来?呵!我还像个傻子一样的带你去参观我的兰园,让你看我因你而命名的兰花……在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一切的同时,难道你一直在计划着这些事?”
她没听过他用这么愤恨的语气和她说话,没看过他用这么仇视的眼神瞪视着她,那一瞬间,她脑袋只有一片空白,声音梗在喉咙,怎么也挤不出一句话来。
她的沉默在他眼中却是另一种解读,他的眼神愈加悲痛。
“告诉我,我在你心中难道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都像从牙关里挤出来。“你怎么能骗我?”
她想开口,想跟他解释,她拼命的想要抹去他扭曲愤怒的表情,但他就那样瞪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凶恶仇恨像一枝枝利箭,刺得她鲜血淋漓。
他不再是那个会疼她宠她、无条件相信她的男人了,她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个怨恨她的人解释。
从小到大,她不知见过多少讨厌她的人,而这来自他的厌恶却彻底把她击倒了,甚至让她的心中竟也开始产生恨意。
他怎能说这么走进来责备她?他的样子根本不是来听她解释的,他根本就已经判了她的罪了。
他怎么能不信任她?谁都能不信她,就唯独他不能……
姜宇砚捏紧拳头,看着她始终沉默,渐渐的感到绝望。
听到这消息以来,他受了很大的打击,不愿意相信别人对她的评论才是对的,但事实偏偏摆在眼前——她确实骗了他。
不来看她,不接她的电话,他可悲的一直抱持着一丁点希望,希望还没撕破脸之前,他还能幻想或许事实不是这样的。
直到所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他喝了酒后,终于忍不住跑来旅馆找她。
她的回应却让他失望透顶。
该死心了吧!连他自己都想狠狠骂自己这个执迷不悟的蠢蛋。都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想怎样?留下来也只有自取其辱。
他默默站起身,走向门口,没再看她一眼。
她紧紧咬着唇,直到他打开了门,才突然冲过去抓住门把。“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知情呢?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你信不信我?”
对一个自尊心这么强的女人来说,这已经是她最接近恳求的语气了。
……求求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问你,你信不信我?”傅恩宁胸口发热,连呼吸都会颤抖,她低喊出声,发现眼泪已经溃堤。
姜宇砚迟疑了,他没有办法说出他信。
即使他看出了她的不寻常,却仍然迟疑了。
仅仅是那数秒的停顿,傅恩宁的心便已沉到地狱。
她瞪着他,神情和语气都冰冷至极的对他说:“滚。”
她拉开了门,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出去,锁上门。
任泪水滑落下来,这是第一次她毫不压抑的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傅恩宁,他不信你。
没有人会信你。
在所有人心中,你早就是个坏人,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幸福……
眼泪爬满了脸颊,她尽情的哭泣,然后她告诉自己,哭完以后,她会再站起来。
她会撑过去的,没有什么撑不过去的。
第10章(1)
傅恩宁走进事务所时,所有同事看到她都转头避开,把她当成隐形人一样。
她没有难过的感觉,反而觉得好笑。
几个月前,她还是事务所最耀眼的新星,大家对她都刻意奉承,现在,她成了事务所的害群之马,当然没人敢再跟她有交集。
她走进事务所负责人许律师的办公室。
当初接下小镇的土地案子,她曾幻想着回来时许律师会跟她谈合伙的事。
现在当然不可能了。
她把事务所重要客气行贿官员的证据交给了媒体跟检调单位,目前检调正全力追查中,新闻也闹得沸沸扬扬。
虽然她是匿名检举的,但这种事纸包不住火,赵豪雄跟一干官员都受到约谈调查,此刻早已恨不得把她杀了。
事务所出了个出卖客户的律师,也是颜面扫地。
许律师冷冷的看着她,之前的和蔼亲切和赞赏都不知跑到哪去,像变了个人似的。“你该知道你的行为对事务所的商誉造成多大的影响。”
她沉默不语。
“我们不会再雇用你,同时会对你求偿。你该明白以后也不会有其他律师事务所会雇用你了。”
她点点头。
无论许律师期待她有什么反应,她的回应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平静、冷漠,好像谈论的是中她无关的话题。
他不懂,她本来是个有野心、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也正是这份狠劲让他大大看好她,但是她似乎变了。
做出这种事的后果有多严重,他相信聪明如她不可能不了解,她原本平步青云的律师生涯更可能就此告终。
傅恩宁正要转身离开,许律师终于忍不住叫住了她。
“你难道都不后悔?你是疯了吗?是什么值得你放弃这一切?正义?公理?别开玩笑了,我们搞法律的都清楚公理正义是看我们怎么操弄的,别告诉我你的道德良知突然冒出了头,太可笑了!”
她终于回头,看着站在昂贵豪华的红木古董办公桌后方的中年人。
那个位置曾是她向往的,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坐上那个位置,得踩过多少人的尸体。
她微勾起嘴角。“我做这些事的原因,你这种人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许律师呆愣愣的看着她离去。
****
傅恩宁坐在回小镇的火车上,打开的报纸上全是有关高官跟建商勾结炒作土地的丑闻案。
在调查局的搜索调查下,陆续查出了好几件贪污的案子,让包括县长、议长等大批官员全被收押禁见等候调查。
她合上报纸,没有特别的兴奋喜悦,因为她知道为了这件事,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但她心情是平静的,这份平静,是她渴求多年而一直得不到的。
曾经随着功成名就,她的内心越来越空虚焦躁,现在她终于感到平静,才知道这才是她要的。
只可惜她的体会来得太晚,在丧失了所有之后。
她苦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小镇快到了,她仿佛闻到了故乡的泥土清香。
只是这一回,不会再有人在那里等待她……
那个说要跟她一直在一起的人,已经不会再等她。
傅恩宁带齐了文件跟资料到王大铭家拜访,王大铭的妈妈却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她,用扫把打她,用脏水泼她。
她耐着性子,努力的跟那乡下妇人解释她要做的事——帮他们打官司,把被非法取得的土地要回来。
“甘有价好康?你又想从我们这里拿到什么好处?”
“你们还有什么好处可以让我拿?”她平静的开口。“何况你们也不会有损失,官司打输顶多就跟现在的结果一样。”
王大铭的妈妈半信半疑的把门打开,让她进来,听她说她的计划。
后来,小镇又陆陆续续有几家人开了门让傅恩宁进去。
渐渐的,人们知道她这回不是代表那恶劣的黑心建商了。她不是坏人,她是来帮他们的。
也许一直以来,大家都错怪她了……
傅恩宁在跟王家母子把出庭的细节解释清楚,并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后便起身离开。
姜宇砚从客厅旁的房间走出来,失魂落魄的看着那令他心疼的纤瘦背影。她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就像他珍爱的那株兰花。
“我就跟你说她真的变了,她这次是来帮我们的!”王大铭激动的跟姜宇砚说。是他把姜宇砚拖来的,他要证明傅恩宁是好人,所以要他在房间里听他们的对话。
“唉,也一直就不是坏人,是我们误会她了。”
王妈妈充满懊恼自责的叹息令姜宇砚浑身一震。
误会?!老天!他做了什么?那天他是喝醉了。可是他记得自己对她说过的那些残忍的话。想起她的眼泪,至今仍灼烫着他的心。
他让她哭了。最爱她、最相信她、最心疼她的人,竟然让她流泪了?!
他一时气疯了,因此根本就没有好好听她解释,那时的她已经准备举发赵豪雄的恶行了吧,他却没察觉的骂她、指责她。
“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知情呢?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你信不信我?”
她这么说的时候他该看出她的脆弱、她的伤心、她的委屈的,但他却迟疑了,该死的他竟然迟疑了?!
他伤害了她。他无法想像她这么高傲的人怎么承受得了这种伤害?
别人怎么误解她,她都不在乎,但他知道如果误解她的人是他,那对她一定是致使的一击。
是他的错。
是他一点一嘀瓦解她的以防,他好不容易才用深情软化了她刚强的心,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够碰触她内心的人,可他却在最后告诉她,他不相信她……
该死的!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恩宁!
姜宇砚冲了出去,空荡荡的马路上,却已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心疼的握紧拳头。
不!他不会允许他们就这么结束!他一定会把她追回来,求得她原谅!
六个月后
傅恩宁从法院走出来,心情是几个月来难得的轻松。
“谢谢你!谢谢你!傅律师,你真是观世音菩萨。因为你,我们才能再把祖传的土地讨回来,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对着她不断鞠躬道谢的是王大铭母子,跟几个月前她出现在他家门口、王母拿着扫把要将她打出去的模样相反,他们现在把她当成了恩人。
“没什么。当初赵豪雄他们联合黑道设局诈赌,取得土地的手法本来就不正当,只要证明他们当时是恶意诈欺,不法所得当然得归还,我只是在法庭上证明这点而已。”
“不,你做的不只是这样。”王母感激的汪流满面,差点没有下跪。“你敢跟势力那么庞大的集团对抗,还替我们小老百姓伸张正义,在我们心中你就是神。当初小镇的人全都误会你了,还把你骂得那么难听……想到以前,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
傅恩宁尴尬的扶着王母,不敢让她真的跪下去。在法庭上她辩才无碍,可是这种场面她就应付不来了。
“呃……不,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那时也是我糊涂,没有搞清楚事情真相就接下工作,幸好现在土地拿回来了,你们总算可以安心好好过日子了。”
“谢谢你,谢谢你……”
傅恩宁又花了些力气,好不容易才把那对母子送上回乡下的火车,然后她从火车站坐公车回家。
情况不同,她现在已经负担不起坐计程车的钱了。
回到家,门上大大的丑陋喷漆写的净是一些难听的话,那些字已经出现在她家门上好几个礼拜了。没办法,她没钱重新油漆,所以只好任由它们继续留在这里。
说实在的,她不是不了解赵豪雄的愤怒,他目前仍被羁押禁见,而她则主动替当时卖地的农民打官司,追回了一些他用不法手段取得的土地。
美国厂商看到这情况,当然缩手了,放弃原本来台设厂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