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胎儿出世,爹便立刻滴血认亲,尽管证实了他的确是爹的亲生骨肉,但是娘并没有因此被原谅。
对娘又爱又恨的爹,将她软禁在楼阁之中,不许她踏出半步,娘成日被关在房里,情绪激动又愤恨。
自幼,他就是听着爹和娘的咒骂长大的——他听着爹不断地诅咒女人的绝情寡义,听着娘歇斯底里地咒骂明知道她并不爱却硬要娶她的爹。
娘的旧情人听闻此事之后极不忍心,在他五岁那年,趁着爹远行采药时悄悄驾了马车前来,重金买通了看守的仆人,将娘给救走。
想不到,那时爹因故提前返家,正好撞见了那一幕。
为了怕娘又被逮回去,他们仓皇地驾着马车逃离,想不到却在半途因为天雨路滑,整辆马车失控地翻覆,坠入山谷。
随后追去的爹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情绪为之崩溃、发狂。他恨极了娘宁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更恨那个该死的男人。
他恨得连他们的尸首都不愿意去寻找,不愿意让他们入土为安,要任由他们曝尸荒野!
从那一日起,爹就待他极为严苛,除了教他医术之外,还请来他的至交好友——江湖第一高人杜剑心教导他武功。
只要他稍有出错,肯定会换来一阵严苛的责打与咒骂。
不仅如此,爹还一再训诫他不许对任何人动感情,尤其是女人。爹不断地告诉他——愈美的女人就愈是祸水,当她们知道你的在乎时,就会利用你的感情来伤害、背叛你!
为了不让他步上后尘,爹偏执地要将他训练成一个冷漠寡情的人。
还记得八岁那年,他在路上捡到一只小黑狗,孤单寂寞的他,想要豢养那只小狗,可爹非但不许,甚至要他亲手杀了它。
他压根儿下不了手,便偷偷将小黑狗给放了,想不到却被爹逮了回来,狠狠地将那只无辜的小狗儿摔向墙壁。
那时他抱起奄奄一息的狗儿,哭着求爹救它,就像今日李若儿哭着求他救大黄狗一样。
可是,爹并没有救它,眼睁睁地看着狗儿断气,而他则被爹处罚三天三夜不准吃东西。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发誓不要让爹知道自己在乎什么、喜欢什么,更不要让爹看出他的情绪。
爹对他此后的表现相当满意,然而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也从此有了道永远跨越不了的鸿沟,直到七年前爹过世,他竟掉不出半滴眼泪……
一抹沉痛的光芒自荆御风的眼底掠过,但他很快地挥开胸口的那股抑郁之气,不许自己继续沉溺于过往。
「本以为自己早忘了那些事情,想不到……竟还记得这般清楚……」他自嘲地低语,随即硬是抹去脑海中不愉快的记忆。
然而,李若儿忍疼安抚大黄狗的情景却清晰地浮现脑海,那画面彷佛烙在他的心底,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闭上了眼,眉心皱得更紧。
由于过去的那些经历,这么多年来,他一向对女人没太大兴趣,更从不曾让哪个女人扰乱过他的心绪。
可这回,却因为李若儿而破了例。
他无法控制地想着她羞恼时绯红的双颊、灿亮的眼眸,想着她提起家人时充满感情的神态,想着她求他救大黄狗时那双泛泪的眸子……想着她的一颦一笑、一切一切,直到倦极了,才终于沉沉地睡去……
★★★
午后,日阳暖暖,清风徐徐。
李若儿坐在「绝命谷」的深潭旁,静静地吹着风,欣赏着幽潭旁那些奇特美丽的花儿。
自从被带回「绝命谷」,已经一连好几天了,荆御风以几种不同的方法试着治疗她,但似乎并没有明显的改善。
所幸在他的医治之下,她的病灶有被控制住的迹象,尽管没有好转,却也没有恶化,据说至少能让她再多活好几个月。
在这段期间内,李若儿表现得相当安分,十足十是个乖巧听话又配合的病人,因为她不得不如此。
先有他拿丫鬟的性命来威胁,后有她为了求他救大黄狗时亲口的承诺,她还能怎么办?只好安安分分地在「绝命谷」里待了下来。
幸好,他并没有故意恶整她,每日的汤药虽然极苦,但是还勉强能入喉,服了药之后也没有什么恐怖的后遗症。
看着这些天来,荆御风为了救治她而忙碌,李若儿的心里其实有些感动,尽管他的出发点应该是想要挑战古怪病症,而不是真有多么想要救她的性命,但这男人是真的很认真地想治愈她呢!
这么一想,一丝暖意就荡漾在李若儿的心底。
虽然荆御风生性冷淡孤僻,不喜与人亲近,但反正她也不是他的奴仆,不必理会他的规矩和脸色,再加上她成天无所事事,索性就在一旁看着他调配药草、熬煮汤药。
她发现,当他认真起来时,整个人感觉「温暖」多了。那时的他看起来不再冰冷淡漠,那专注的神情总让她看得暗暗怦然心动。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也发现自己对他逐渐改观。
除了一开始他对她的邪恶轻薄之外,他没有再做出任何踰矩的举动,而当初他之所以会那么做,其实也是她自己先口不择言地讥讽他有断袖之癖,才会激怒了他……
咦?等等,她现在是在做什么?竟然在为他找藉口?
李若儿怔了怔,蓦地回过神来,而这让她发现明明是在欣赏潭边景致的她,心思又飘到了荆御风身上。
回想这几天以来,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逐荆御风的身影,在望着他的时候又常芳心怦动,这种种「症状」让她不由得心惊地想着——她……该不是悄悄对荆御风动了心吧?
李若儿的心绪陷入一阵纷乱,但她还没来得及好好地厘清自己的心情时,就见那个扰人心思的男人正骑着他的骏马缓缓接近。
望着他那俊朗飒爽的英姿,她的心不争气地又剧烈怦跳了起来。
她暗暗心想,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悄悄喜欢上了他,这男人对她造成的影响都是这么的强烈。
「今日要出谷。」荆御风淡淡地开口。
「喔,一路顺风。」李若儿愣愣地回话,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得跟我一起去。」
「嗄?为什么?」李若儿不解地问。
荆御风似笑非笑地瞅着她,说道:「我可不想一回来,又看见李肆和丁虹被困在阵法里。」
一想到自己先前做过的「好事」,李若儿有些尴尬,正当她要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那么做的时候,荆御风又接着说——
「或者,你比较希望我将你捆绑在房里,直到我回来为止?」
哈啊?这真不是个好主意。
李若儿立刻妥协了,说道:「那好吧,我去骑另一匹马过来。」
「然后让它再度将你摔下马背?」荆御风轻哼了声。
他可不想还没将她治好,就眼睁睁看着她先跌断了自己的颈子。况且,棕马的脚程根本跟不上他的坐骑。
「什么?我才不会——」
她的话都还没说完,就被荆御风给一把捞上马背。
「我可以自己骑的,不会再发生上回的事情了!」
荆御风没有理会她的抗议,叱喝一声,马儿立刻载着他们出了「绝命谷」。
他们一路往另一座山谷前去,随着马儿风驰电掣地奔驰,李若儿的身子再度被牢牢地揽抱在荆御风怀中。
李若儿靠在他的胸膛上,心绪极度的纷乱,尤其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喜欢上了荆御风,那让她对两人身躯的贴近更加敏感。
她咬着唇儿,努力想保持镇定,就怕被他瞧出自己脸红心跳的反应。
「咱们现在要去哪儿?采药吗?」她刻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开口问道。
「等等你就知道了。」荆御风淡淡地说道。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之后,他们在一处幽静的山脚停了下来。
李若儿往前望去,就见不远处有一幢幽静的小木屋,看起来虽然相当简朴,但还算整齐雅致。
「这里是什么地方?里头住的是什么人?」她好奇极了。
「这些都不重要。」荆御风显然没打算解释,只一脸严肃地叮嘱道:「你只要记住,等等进去之后别多话,最好什么都别说,尤其不许喊我的名字,非不得已时也只准叫我『阎大夫』。」
听着他这一连串的规矩,李若儿心底的困惑更深了。
「为什么?」
「你只管记住我的话就是了。」荆御风无意多说些什么。
「可是……」
「还是,你希望我点住你的哑穴?」他开口威胁。
「你——」李若儿愕然瞪着他,最后微恼地说:「好吧,我什么都不说,也不会喊你的名字,会提醒自己暂时当个哑巴的,这样总行了吧?」
荆御风满意地点点头,但仍不放心地提醒。「别忘了,非不得已要开口时,我是『阎大夫』。」
「放心,我会牢牢记住的。」李若儿没好气地应道,真不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阎」大夫?八成是取自「阎王」这个称号吧!
看来,相对于烈哥哥对「蛮王」二字的嫌恶,他这个「阎王」当得还挺顺心如意的嘛!
★★★
李若儿满怀好奇地跟在荆御风的身后走进木屋,一进门,就先听见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她探头张望,就见一名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躺在床榻上,看起来身子有些虚弱,正不时地咳着。
屋内还有另一名和她年纪相仿的丫鬟,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人了。
妇人一瞧见他们,立即虚弱地开口。「咳咳……咳咳……阎大夫,你来啦?这些年来,多亏有你偶尔来探望……有什么病痛也都仰赖你……咳咳……你真是个好心的大夫……」
听了这番话,李若儿不由得怔住。
这个总是冷冷淡淡,彷佛别人的死活跟他没半点关系的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她转头瞥了荆御风一眼,发现他的神情竟异于平时的冰冷淡漠,看起来温和多了,但是尽管如此,他似乎也没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妇人像是早已习惯了他的寡言,并不以为意,目光改落在李若儿的身上,好奇地多打量了她几眼。
「这位姑娘是……」
李若儿一阵迟疑,正犹豫着自己该不该开口说话时,荆御风就已代她答道:「她是我新来的丫鬟,叫若儿。」
「什么丫——」她抗议的话才说到一半,荆御风就冷冷地瞪来一眼,让她赶紧把话吞回肚子里。
好吧,丫鬟就丫鬟,随便他了。
第4章(2)
荆御风又警告似地盯了她一眼之后,才上前去为妇人把脉,随后将一包药材交给屋内那名「正牌」丫鬟。
「小喜,拿这些药材去煎,等等我会写下服药应注意的事项,你照着上头的指示小心地照料。」他开口吩咐。
「是,阎大夫,我这就去煎药。」
小喜拿着那包药材,转身走了出去。
妇人轻叹口气,说道:「多谢阎大夫,真是多亏有你,否则只怕我这条命早就已经没了……」
荆御风没说什么,只淡淡地点了个头,便退到一旁去,取出纸笔开始写着要留给丫鬟的注意事项。
李若儿杵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便悄悄地打量床榻上的妇人,好奇地猜测她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此时,妇人忽然又咳了起来,而一阵激烈的咳嗽之后,妇人忽然一呕,吐出了许多秽物。
「呀!糟糕!」
李若儿惊呼一声,毫不犹豫地快步上前,并取出随身的帕子,轻轻拭去妇人唇边的秽物。
「大娘,您还好吧?要不要紧?」她关心地询问,并接着动手擦拭沾在床沿的秽物。
荆御风看着这一幕,俊眸浮现一丝讶异与感动。
尽管刚才他随口说她是他的丫鬟,但她很清楚自己根本就不是。
眼前这情况,只要叫小喜进来处理就行了,可她却毫不迟疑地上前,亲手擦拭那些有着强烈气味的秽物。
身为南宫烈的表妹,她再怎么说也是一位千金小姐,可这会儿却毫不介意地做着这些事情,娇美的脸上甚至没有半丝为难或嫌恶。
她是发自内心地关怀这名妇人?
可……明明她们是初次见面,她甚至连对方的身分和来历都不清楚,竟就能毫不保留地付出关怀?
荆御风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李若儿忙碌的身影,目光没有办法从她的身上移开。
想到她对家人浓烈的情感,宁可自己躲起来面对死亡的恐惧,也不愿让她爹娘承受煎熬与痛苦;想到她为了大黄狗的伤势而伤心落泪,哭着恳求他出手相救;再看着她此刻为了这名与她素昧平生的妇人,毫不迟疑地细心照料、关怀问候,荆御风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
多年来,他心中刻意以冷漠筑起的高墙,被一股澎湃热烈的情感给撼动了,几乎就要崩坍倒塌。
他甚至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要上前紧拥住那个善良美好的人儿,并且再也不放手……
李若儿在忙碌擦拭的同时,不忘关心地望着妇人。
尽管荆御风才刚把脉诊断过,但是眼看这妇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她的心里还是免不了浮上一丝担忧。
「荆御风,你要不要再过来看看大娘——」她回眸一望,正好看见荆御风的脸色骤变。
她僵住,蓦地想起了他进门前的警告。
惨了惨了!荆御风显然并不想泄漏自己的真实身分,但是这会儿她却说溜嘴,不小心泄了他的底!
荆御风的黑眸掠过一抹狼狈,俊颜紧绷,而原先在胸中激荡的热流更是霎时冻结成冰。
他恶狠狠地瞪了李若儿一眼之后,下一刻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李若儿一怔,赶紧追了出去。
「等等呀!你要去哪里?」
她匆匆追到门外,却见他已施展轻功迅速离去,不一会儿已不见人影。
李若儿一脸错愕,心中充满了困惑。
她不过是不小心喊了他的名字,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为什么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彷佛某个他极力要隐藏的秘密,在最不恰当的时候被揭开了似的?
一头雾水地返回屋内,就见妇人的神情也同样的激动。
「大娘,你怎么了?」她连忙问道,以为妇人哪儿不舒服。
妇人摇了摇头,急切地追问:「姑娘,你刚才……刚才喊他荆御风?他叫荆御风?他不是阎大夫吗?」
「呃,这个嘛……」李若儿的神情尴尬极了。
刚才是她不小心说溜了嘴,这会儿她该怎么回应才好?
「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这对我而言很重要!拜托你了……」妇人苦苦地哀求,眼眶甚至泛起了泪光。
李若儿一向心软,压根儿禁不起这样的恳求。
她心想,反正都已经脱口说出了荆御风的名字,现在想否认也来不及了,那就不用再掩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