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小的心灵瞬间有种受创的感觉。
他爹是大英雄,不是早已经英勇的牺牲在战场上了吗?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人呢?
方慕文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儿子在心里瞧不起了一遍又一遍,还试图弯下身子,想好好跟这个打一出生就没见过的儿子亲近一番。
谁知道他才刚露出微笑,话都还没说,那孩子就看也不看他,直接往屋子里冲,回头还顺便把门给关得砰砰响,让他只能站在外边苦笑。
唉,看来不只媳妇儿对他没什么好印象,现在就连儿子对他……也不怎么样啊,他难道长得就这么讨人厌?
方慕文一边自省,一边摇着头往屋子里走去。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打小生长的家,而过了这么多年后,现在,他终于回家了。
第2章(1)
方慕文走进屋子里,在堂屋里头顿了顿,看到内堂里明显的两个牌位,他先是对着其中一个拱手拜了拜,然后看到另外一个则是有点无奈的把它给拿下来。
他人都还好好的在这里,却有个写了他名字的牌位放在那里算是什么意思?
方梓泓躲在往内室后头的门边偷偷看着他,结果见那人并没有注意他的意思,小脸上反而有点迷茫的表情了。
方慕文不是没注意到门边那个小小身影,只是现在他更需要和他的媳妇儿好好谈谈。
他离开多年,不管怎么说,他是亏欠她的。
另外一头,早早躲进厨房里的崔淡云也是一脸的心不在焉。
这些年她一直把自己当寡妇看,至于那个男人她一开始还担心过他如果突然回来了,她真能够好好的和他过夫妻生活吗?他会发现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换了一个人吗?
然后随着他可能变成战死名单中的一个后,她反而活得更加自在了,反正儿子又不知道她之前是怎么样的,这村子里的人对她也不是很熟悉,至于娘家人早都没了,让她把一开始最担心的事情就此给丢到天边去。
结果没想到,就在她以为自己开始往母子俩发家致富的路上走的时候,这个身体的丈夫却回来了?!
崔淡云心烦意乱的站在厨房里剁着肉,本来要用来煮红烧肉的肉块,不一会儿就变成只能拿来包饺子的肉糜。
她有些懊悔的看着砧板上的肉糜,轻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又拿出了面粉,准备开始揉面来包饺子。
方慕文走进厨房里,看见的就是她正使劲揉着面团的画面。
他没有出声,静静的看着那个站在厨房里的女人,试图在自己很浅薄的记忆里,寻找和眼前这个女子相同的画面。
她的头发全都挽了起来,穿着一身素色衣裳,头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朵浅色的小绒花,小巧的瓜子脸上有着修长的眉眼,鼻子微挺,配上粉色的唇,黑压压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散落了几缕在颊边。
素淡干净的容颜,却有着别样的美丽,让他忽然想起边关上最常见的一种黄色小花,看起来柔弱却在一次次艰困的环境中绽放摇曳。
崔淡云揉面揉到一半,刚想抬头擦擦汗,就看到一个人影伫立在门边,吓得她差点惊叫出声,一看清是谁后,又尴尬的说不出话来,只能继续低着头死命的揉面。
今天的饺子皮应该会很好吃。崔淡云死命揉面的时候,脑子里不断飘散着奇怪的念头。
没办法!在一个突然出现的丈夫和饺子皮之间,她现在宁可多想着饺子皮一点,也不想去思考她该怎么去对待这个多出来的丈夫。
方慕文虽然心中有点尴尬,毕竟是多年没见到的妻子,但是见她看了他一眼就没说话,想起洞房那时候,她同样是这样笑望的表情,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的柔情。
“我来吧。”他洗了洗手,直接走到她身边,抓过她手里的面团,就使劲的揉起来。
她手里还沾着面粉,也不好去跟他推拉,就这么看着他一个人卖力的揉着面团,然后默默的拿了大碗,把刚刚剁好的肉糜放进去,又另外剁了葱蒜开始调咸淡。
一边拌着馅,她一边偷偷的看着他。
这个突然跑出来的丈夫,身子够高,肩膀宽,手也大,看起来不像是她印象中那种白弱的书生样子。
嗯……其实前身遗留给她的微薄记忆里,最深刻的大概就是这男人是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标准身材,那她是不是可以猜测一下眼前这个男人脱衣之后会有人鱼线还是六块腹肌之类的?
发现自己的思绪又开始飘散到别的地方去,崔淡云连忙拉回来,这次她的视线只摆在男人的脖子以上,不敢再随便乱瞄了。
话说她儿子长得不错,他爹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一双剑眉下还带了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嘴角若是不抿直,看起来就是有点微笑的模样。
绝对是平均值以上的好男人啊!崔淡云心中默默的打了个分数。
只是刚刚那一眼看过去,她心中还抱持着一个疑惑,这男人身上穿的可不像是穷小兵该穿的,她可注意过了,他身上的料子比镇子里的布铺卖的料子都还要好上不少,更像是城里那种贵得要死的丝绸,虽然上头没什么绣花,但光料子就得不少钱吧?
他当兵是怎么当到穿上这一身好衣裳的?难不成是新一代的薛平贵?
崔淡云觉得身为一个现代宅女来到古代最不好的一点,就是没有了成山成海的精神粮食后,她现在越来越常出神脑补剧情了。
方慕文不知道她脑子里已经开始想着他回来后可能发生的多种剧情,只是在揉好面后,看着她婉约的侧脸,心中微微一动,本来想好的许多话,全都化成了一句道歉和感谢。
“这些年辛苦你了,对不起。”
崔淡云抬头看着他,一时之间楞楞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心中却不由自主的有些酸涩,像是那个曾经在灵堂上哭晕的女子最深的惶恐不安全都爆发一样。
泪水一滴滴的连结成串,从黑亮的眼睛里静静的滑落,直到落入抱着的大碗里。
崔淡云不去阻止这些泪水,反而轻轻扯开一抹笑,然后抬起手,在男人愧疚的眼神中,干脆俐落的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只打晕了男人,也让躲在厨房边上偷看的方梓泓吓了一大跳。
崔淡云爽快的出手之后,又对着他点头微笑,“不用客气,这一巴掌就当作是你欠我们的,这样就打平了。”
是我们,包括她还有那个已经灵魂消逝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不管这个男人有什么理由,或者是有再多的歉意,那个女人都已经离开,而她也不得不穿越到这里,过了这几年没自来水、没电,更没有连载还有动漫的日子。
她在心中冷笑。呵,以为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有用啊,那要警察干么?
如果是纯正统的古人小媳妇儿或许还真的就接了下去,直接上演大团圆的结局了,但是她崔淡云别的好说,让她从宅女那种丰富的精神生活,变成现在这种连听戏都差点睡着的悲惨日子,她只给了他一巴掌,那还真是天地良心了。
方慕文从那一巴掌中回过神来,一开始还有些恼怒,想着这女人真是翻了天了,居然第二次对他动手,接着又听到她说的那句话,心中的愧疚又稍稍将怒火压下去了点。
想着这些年,她自己带着孩子,甚至嫁过来没多久,一个人怀着身孕还要操持他娘亲的出丧,心中即使有怨也是应该的。
他轻皱着眉看着她,“行了,是我不好,我这次回来就是打算接你们母子俩一起走,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崔淡云砰地一声放下碗,打断了他一脸理所当然的话。
“我没说要和你好好过日子。”她抬眼看他,眼里一片冷静,“我和儿子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我放下所有的一切跟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走?”
方慕文没想过她会说这种话,楞了一下,然后有些疑惑又不可置信的反问,“我俩是成了婚的夫妻,之前我征战在外也就罢了,如今我都已经回来,你也别使性子了,就……”
崔淡云冲他露出一个假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加重语气对他说个明白。
“我说了,我们不走。”轻睇了他一眼,眼中有着明晃晃的嘲讽,“再说了成婚的夫妻又怎么样?这些年我可把自己当寡妇看。”
他一噎,最后不由有些低怒的反问:“所以你还是怪我?我为国征战这是大义,你一个妇人即使不明白怎么也不能体谅?若没有我们这些将士在边关舍生入死,哪有你们的太平日子好过?”
崔淡云不是容易随着他人喜怒而起伏的人,她只反问了他一句:“你要你的大义,与我何干?”
是!他成了英雄了,觉得自己很伟大,那又关她什么事?她不过是个刚好穿越到这女人身上的一个世外幽魂罢了。
要她来说,他反而应该感谢一下她,如果不是她的话,他的大义今日看起来就是个屁,等他终于赏光想起这一个家的时候,迎接他的只会是破败的房子,还有两座孤坟——这身子的还有他娘亲的,更不用提还加上肚子里的儿子,一尸两命。
“你……”方慕文第一次觉得自己满身的智计无法施展,觉得怎么说都似乎无法让眼前这个女人心软半分。
崔淡云见他没有下一个动作,很直接的拿过面团,然后一个个的分开准备杆平包饺子,沉默了一下,见他还是不说话挡在那里,有些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轻飘飘的丢下话——
“我也不是抱怨,只是你当初明明说是去赶考,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投笔从戎,无论你的理由有多高尚,但你的确是辜负了这一家大小,如果不是我命大活了下来,你可曾想过,今日回来看见的又是怎么个景象?”
方慕文愣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无法辩驳,即使他曾经为了自己的行为而自豪,觉得自己无比的正确。
看着他整个大受打击的表情,崔淡云觉得自己刚刚可能说得太过了,就算看在他是儿子亲爹的分上,她还是收敛点吧。
这么想着,她挥了挥手,脸色倒是没有刚刚那么严肃了,淡淡说道:“行了,你去外头吧,让那小子带你去梳洗一下。啧啧,刚刚还没注意到,你这一身带了不少泥呢!”
方慕文楞楞的注视着她,但崔淡云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专心的跟手中的面团奋斗去了,他最后也只能低头甩袖走了出去。
至于那个被钦点带人去洗漱的小鬼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欢迎,早在他走出来的时候又赶紧跑了,让崔淡云好气又好笑。
唉,本来以为是母子奋斗种田文的未来,怎么这男人又突然回来呢?
真真是一团乱啊!
第2章(2)
被赶出去的方慕文走到外头的院子里,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那儿,眼睛却没有焦距。
他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太想当然耳了。
不管是当年的弃笔从戎,还是后来几年忙于军务对家里的不闻不问,到今日归家后直接就说要接人走的行为,似乎都只是他的擅自决定,到了最后,自己的儿子避着他,亲娘过世也没见上最后一面,连媳妇儿都把她自己当寡妇看。
唉,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人是如此的失败。
他正垂首叹气,忽然栅栏外头一道响亮憨实的声音传来,方慕文抬头一看,见到来人也忍不住露出一笑。
王大牛是王婶子家的大儿子,打小也是跟方慕文一起长大的,两个人的交情极深,就算后来方慕文为了求学到外地去,久久没见上一面也没损了两人的感情。
这么多年没见了,当年那个憨小子如今长得越发魁武不说,身边还带了两个小子,一大一小亲昵的绕着他跑,让他看起来万分的眼热。
他如果当初没去边关,或许现在儿子对他也不会像是避老虎一样吧!
王大牛憨憨的笑着,一手抓了一个小子,将他们往前推,“来,喊人!这是你们方叔。”
“方叔好!”两个孩子跟他们爹一样憨头憨脑的,但是嗓门却不小,还没站稳身子就喊得响。
方慕文温柔的看着两个孩子,摸了摸他们的头,“好好,方叔回来得急,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就先欠着啊!方叔改日买东西给你们。”
王大牛笑着一人拍了一下,挥挥手说道:“别破费了,这两个小子平常跟着你家的泓小子可没少吃好吃的,要不也不会一听说我要过来他们方婶子家,就急吼吼的要跟着来。行了!你们两个自己去找你们泓弟弟玩去。”
打发走了两个孩子,方慕文刚刚强撑起来的一点好心情又跌了下去,看着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烦恼。
王大牛这个人长得粗,神经也粗,讲话自然也不会拐弯抹角,看见他脸上没有多年回家后的喜色,忍不住就直接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了家怎么还这副苦样子?”
方慕文也不晓得该怎么讲,光这儿子不亲、媳妇当他死了这两点,随便一点说了都感觉丢人,但心底的确想找个人谈谈,只得含糊的提了一句,“这不是我太久没冋来了,家里人感觉也不亲热了,我也知道这些年我不在家里他们是受了委屈,我也有心想补偿,只是这态度不冷不热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大牛一听这话,眉一皲,神色一正,压低了声音说道:“若不是我们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这话我也不敢就这么对你说,只是你不在的这些年,你娘子过得是真辛苦。”
方慕文才刚想开口问,王大牛就已经顺口接着说:“你走的那年,方婶子过冬的时候就病了,一开始还不愿请大夫,甚至瞒着人不让送信,后来是七叔见状况不好,硬是写了封信让你回来,只可惜最后你也没能回来,后来边关仗打得凶,每天都听说哪座城死了多少人,要请人送信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送,后来这几年大家才认为你已经死了。
“看我这话扯远了,那年方婶子病重后,就是你娘子撑起一整个家,白日忙着照顾牲畜还得下田看地,晚上还得挑着灯绣东西,赚几个家用钱,这样操劳下来,就是个大男人都受不住,更不用说婶子拖了些时日仍旧是走了。
“大寒天的,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又几乎是整夜整夜的守在灵堂前,家里没个男人,她那时候晕在地上半宿,如果不是我娘想着早点过去搭把手,或许等发现的时候都能够办第二场丧事了,也是那时候才发现你媳妇儿有孕的,都快四个月的胎,却没人看得出来,整个人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