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猛想明白了以后,整个人又恢复了英气勃勃眉眼飞扬,大笑一声,猛地拍马朝回府方向疾驰而去。
翌日一早,定国侯府安管家领着一队高大剽悍的府兵,人人跨骑的大马两侧皆悬挂着装盛饱满、沉甸甸的鹿皮囊袋,向来严肃惯了的府兵儿郎们,个个努力挤出最殷勤可亲的笑容来,就是务求等会儿任务圆满完成,千万别给自家侯爷漏气儿了。
鸣玉坊“绮流年”大宅中,席坐在暖意融融一室里,风珠衣和风霞光正乐不可支地挑选着各权贵豪富近日争相送来的撒金花帖,这传叫堂会的档期都满满排到后年初啰!
“哎呀!哥哥,这东珠巨商瞿家下帖邀会的日子,怎么就偏生跟“威远镖局”向老爷子的寿辰冲撞了?”
生意太好也不是没有困扰的,她比对着两份几乎是同时送上门的花帖,一份随帖而来的是一匣子极品东海明珠,另一份花帖则是装在一大只黄金打造的盘子里,里头还压了片触手温润的珍贵玉璧,这不管婉拒哪份都叫人心头淌血啊。
风霞光仔细看了看,沉吟片刻。“向老爷子今年做六十整寿,咱们是不能不去的,便只好婉谢瞿府了。”
“晤,那倒是,就是可惜了。”满满一匣子的东海明珠,单只一颗拿出去就能炫花了人眼,卖得百金不只的……她留恋不舍地玩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就在此时,奶娘失魂落魄地“飘”了进来,那张爱操心的脸上也不知是惊喜、是惊吓,茫茫不知所以然。
“奶娘怎么了?”风霞光一愣,连忙关怀切切地上前相扶。
“奶娘,您撞鬼啦?”瞧这气色论异的,风珠衣随手端了盅茶水来,含了一口就学着玄极道长收惊的手势,先是喷得满口水雾,而后喊了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妹妹莫闹。”风霞光险些笑出来,凤眉微蹙。
老奶娘倒是被误打误撞地喷醒了,打了个机伶,睁大了眼睛。“不得了不得了了呀,咱们老风家祖坟冒青烟儿了……”
“奶娘果然是撞邪了,”风珠衣心一咯登,急忙忙嚷道“茶水不够力,笛女,速速拿盐米来!”
风霞光看着自家小妹“跃跃欲试”的驱魔姿势,再看老奶娘闻言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只觉头好痛。
兵荒马乱间,就见笛女抱了一瓦罐盐巴粟米跑进来,面色却是青白涨红兼有之,表情也没比奶娘好到哪里去,气喘吁吁结结巴巴的开口——
“定、定国侯府又来人了,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人哪……”
风霞光心一紧,风珠衣神情却瞬间一冷。
上回不是已经报过恩、银货两讫、一拍两散了吗?定国侯府这次又想怎地?
等风家兄妹连袂走进厅堂,就见身姿挺拔的安管家一脸正气中见亲切地行了一礼,口唤亲家舅爷和小夫人。
风珠衣险些一口老血喷得安管家满脸都是!
“你……咳咳咳,叫他啥?”她脸色惊疑不定,声音抖动,也不知是给吓的还是气的。“……又叫我啥?”
“又来一个抢亲的?”向来好脾性的风霞光闻言破天荒炸毛了,一张玉脸涨得铁青,登时跳脚。
“欸?”安管家殷切笑脸一卡,还来不及反应过来。
“风某还以为定国侯爷乃盛汉大英雄,行事侠义过人,直有翩翩君子之古风,定不会如同王家那般、那般腌臜之人,行那等欺男霸女的不堪行径,万万没想到——是风某瞎了眼了!”
本想发火的风珠衣反被自家哥哥的激烈暴走吓了一大跳,忙好声好气顺毛道“哥哥莫气莫气,人家话还没说清楚呢,说不定是咱们误会了。”
“小夫人果然聪慧温柔明理,老奴敬佩。”安管家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赞了声。
“再叫我小夫人,信不信我叫我家旺财咬死你!”
安管家登时噤若寒蝉。
……侯爷呀,您这是什么眼光?怎么看上的小夫人一个比一个还要凶残?
不过任务再艰巨,安管家为了自家侯爷也得迎难而上,况且自己忝为侯府大管家,长年来也是经历大风大浪面不改色的,怎么能被未来的小夫人一声冷喝就打退堂鼓?
“咳,禀小……呃,霞光班主,珠衣大家,事情是这样的,老奴今日是奉了我家侯爷之命,特地献上明珠十斛、各色宝玉十袋、金叶子十囊,取十全十美十足真金之美意,代侯爷前来求纳贵府珠衣大家为定国侯府贵妾,还请班主和珠衣大家笑纳允之。”
贵、妾?!
风霞光撩着袖子的动作僵在原地,风珠衣表情则是黑透如锅底。
好,很好,好得很呀!
下一刻,原来笛女手中的那一瓦罐青盐粟米瞬间被她劈手夺来,全泼到了倒霉可怜无辜的安管家头上——
“这就是我风珠衣的答复,慢走!不送!”
第5章(1)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
情好新交接,恐懔若探汤。
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
绸谬主中馈,奉礼助蒸尝……
衣解金粉卸,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迎万方。
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
乐莫斯夜乐,莫齿焉可忘。
汉。张衡〈同声歌〉
堂堂定国侯府安大管家和一支拉出去随便就能轻松灭了一山头马贼的府兵,就这样狼狈不堪地被盐米打将出来,偏偏还不能发飙,也不能动手抽人,只能垂头丧气如败家犬地蹭回定国侯府求安慰。
侯爷,不是老奴不尽心,是老奴做不到啊呜呜呜!
“她不肯?”完颜猛刷地站起来,原本闲适慵懒的俊美脸庞愣愣地盯着安管家,显得有些傻气可笑。“为……为何呀?”
这就要问您了……
可安管家哪敢当真把脑子里兜绕的话问出口?尤其见珠衣大家那明明在笑,眉眼里却冷得令人打寒颤的神情,还不知道自家侯爷之前是怎么得罪了人家小娘子的,说不定内情重重,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
“也许,那个,珠衣大家觉得侯爷诚意不够?”安管家是不相信自家侯爷魅力有问题的,绞尽脑汁苦苦寻思过后,迟疑地归纳出了这个可能性。
“也对,那区区金珠宝贝也确实忒俗了。”完颜猛沉吟了一下,自以为恍然大悟地一捶掌心。“小儿出身戏班,想来自幼过多了颠沛流离不得安生的生涯,心里肯定不踏实,来来来,你快来帮本侯想想,这满京城的世家小娘子们都喜欢些什么?本侯参考参考。”
“按老祖宗的规矩礼法来说,小娘子们出嫁——”安管家心一跳,见完颜猛没会意过来,忙改口道“咳咳,这类喜事最重聘金和嫁妆,除了压箱底的金银和明面上的锦罗绸缎外,最能傍身、最有安全感的,当属铺子和庄园了。”
“原来还有这等讲究?”他听得甚是入神,一脸严肃认真。
“是呀,可讲究了。”安管家点头如捣蒜,连忙搜罗脑中所有关于贵胄世族纳娶的条条道道,全盘托出。“不过以上三书六礼林林总总,都是针对正式婚娶的,纳妾便不在此限。”
“嗯?”他一听“纳妾”两字,不知怎地胸口有些发闷不快。
“若是单纯纳妾那就随意了,便是能上宗谱的贵妾,也不过是多上十几抬的聘礼罢了,之前您纳府里后院那些小夫人,都是一通此例的。”安管家偷偷猫了面色阴晴不定的侯爷一眼。
完颜猛总觉好似有哪个地方不对,浓密的眉毛渐渐攒成了结,大手摩抚着下巴,欲言又止,精明锐利碧眼里有些许茫然,彷佛有什么正在脑中、心头乱七八糟地打起架来。
“为什么之前纳她们就没这么麻烦?”半天后,他微带苦恼地迟疑问道。
安管家一时被问住了,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小心地道“也许……珠衣大家同后院那些夫人不大一样?”
可怜完颜侯爷过惯了美人投怀送抱的生活,压根不知世上还有一句成语叫做“求而不得”。
……主仆俩有了错误的情报,自然会得出错误的分析,最后天经地义地造就了错误的结果。
只是此时此刻,当他听见“珠衣大家同后院那些夫人不大一样”一词时,顿时大大愉悦起来,夹带着也不知哪儿来的“与有荣焉”感,乐得浓眉高高挑飞了。
“那是自然的,小儿便是小儿,又岂是旁的庸脂俗粉可比拟得?”完颜猛抚掌大笑。
安管家嘴角抽搐中。
侯爷,您话说得这么直接真的好吗?要给后院那些夫人知道,恐怕后院就要着火翻了天了。
“等等,话说回来,她不肯应允婚事,除却本侯的诚意不足外,该不是还在生本侯的气吧?”完颜猛近日出走多时的干练精明终于又有回转迹象,碧眼微眯,神情肃然。
“……”安管家假装本人不在现场。
“不对,论理说,本侯还是应该先弄清楚她究竟为了什么恼了我,这才好拿出本侯的诚意来给她瞧明白,这事儿也才梳理得顺。”他碧眼锐利如鹰,闪现着令人崇拜的幽邃光芒来。
“侯爷英明。”安管家长舒了一口气,笑得甚是老怀堪慰。
“没错,本侯这就问她去!”
“蛤?现在?”安管家猛然抬头,可哪里还来得及阻拦早就人影不见的侯爷自个儿找骂挨去?
而另外一头,还以为早上已经用满罐盐米把莫名其妙上门找来的晦气全扫将出去的风珠衣,好不容易发泄了胸中大半郁闷鸟气,略事重理妆容过后,便又跟一干讴者到天井花园中练唱腔身段去了。
可万万没想到一曲“同声歌”才唱到了“绸谬主中馈,奉礼助蒸尝”,还没接上后头的“思为莞箬席,在下比匡床”,忽然惊见一个高大如鹏鸟的身影迅速从天而降,吓得数名讴者小娘子花容失色,尖叫着四下逃窜。
“有贼啊啊啊……”
“刺客!有刺客!”
“杀人啦……”
在人仰马翻一团哄乱中,风珠衣眼前一花,还不及回过神便觉纤腰一紧,整个人腾云踏雾飞上天了——
“定国侯借珠衣小娘子一叙,稍后即回!”
风珠衣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来人掳出宅院,闪电般置放马上,而后身形还没坐稳就听得一沉着低喝“哧!”声,下一霎,神骏马儿撒蹄疾奔如飞。
“放开我……救命……”她惊得小脸惨白发青,挣扎间就想低头咬那牢牢掌控着自己身子的铁臂。
“小儿,莫怕,是我!”那紧紧挨着她的嗓音低沉浑厚而熟悉,隐带一丝笑意。
她一怔。“定国侯?”
“欸,是爷——啊!”完颜猛含笑嗓音霎时转为一声痛极抽气,俊美脸庞可怜巴巴儿地低头瞅着这有着一口小狼牙的小儿。“小儿,痛。”
若不是马儿狂奔得奇快,人在上头颠乱得头晕身颤,随时都有飞出去摔断颈子的致命危险,风珠衣哪里只会恶狠狠咬这一口就作数?
“完颜侯爷,你到底想闹哪样啊?”她强忍着一个头槌把他撞下马去的冲动,磨牙问。
“爷得跟你好好谈谈。”
“小女同您没什么好谈的。”
“爷说有就有!”他执拗地一口咬定。“爷不能承受你不明不白的怒气,就算要死,总也得给人一个心服口服的罪名吧?你在气爷,为什么?就因为那天晚上爷的女人对你好生失礼吗?”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异常认真诚恳,他碧绿好看的眸子澄澈干净得没有一丝恶意,甚至还透着一丝丝委屈,风珠衣肯定以为这混蛋是故意来火上浇油的。
可,她在这一瞬间看得出他不是——但就是这样更教人火大!
“侯爷请先停马。”她闭了闭眼,努力想冷静镇定下来,咽下被颠得胃液翻腾、想呕吐的感觉,淡淡地道“这样小女没有办法好好想事,更没法好好同您说话。”
完颜猛一听有道理,大掌一勒马缰,长腿微夹马腹。原来疾驰状态中的神驹紧急煞蹄,还能在电光石火间略抬高前蹄止住势子,贴心地卸了那股子冲劲,以免背上的主人和“客人”喷出去。
……哎,马儿真乖,只可惜主子是个疯的。
风珠衣不忘借机腹诽了一句以供发泄,并且在他伸手要扶她下马时,暗暗白了他一眼,手势一摆,“不劳侯爷,阿衣自会下马。”
见小儿脸色不大好看,完颜猛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一种极其别扭、却依然曼妙得令他心儿怦怦乱跳的动作下了马。
这里是京师东城一处临河渡口,虽说近日冬阳高照得几分暖意,可河面依然漂浮着薄薄浮冰,在河水流动推挤间发出清脆好听的喀喀声。
附近等待渡河的人不多,她还是警觉地往渡口的反方向走去,直到远远地和那几个渡客拉开了距离,这才转过身来,柳眉弯弯,浑圆猫眼儿挑起——
“侯爷,您到底想做什么?”
“爷今日命人到你府上提亲,你为何不答应?”完颜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觉穿裹着厚厚跟雪团儿似的小儿,怎么看怎么喜人可爱,如果没有俏眸含冷,神情有着疏离之色的话就更好了。
她之前看着他的眼神,虽不似他后院姬妾们那般痴缠讨好,可却是慧黠、趣致、有温度,暖暖的就像……一碗酸甜带着诱人呛辣劲儿的酒酿圆子。
可是现在,她的眸光里只有淡淡的防备、冷色,和他看不懂、却也不希望自己懂的复杂意味。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知道他不喜欢小儿和他疏远,假装他只不过是路人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答应?”风珠衣闻言好笑又想瞪眼,不过看他眉眼温柔无辜的模样,就不知怎地一口老气堵在了胸口。“喂,侯爷大人,劳烦您别用那种被我伤了心的小表情瞅着我好不?莫名其妙被人找上门来,指名做妾的人是我不是你,你——”
——委屈心酸楚楚可怜个鬼啊?!
“是本侯的礼数不够,诚意不足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霎时气结。“您……是存心耍我吗?”
“我这不是不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生我的气吗?问你你总又不说。”他的委屈劲儿都快冲破天际了。“你说了爷就能改,真的,说改就改,马上改给你看!”
她瞪着他大半天……是说喉头间突如其来涌现的这口违和的噗笑感是怎么回事?
风珠衣狠狠捏了自己大腿一记,总算将莫名想笑的怪异情绪憋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恢复冷静从容的——老娘打算跟你讲道理——端正表情。
“首先,我和侯爷虽有数面之缘,却几次都蒙受了侯爷的大恩,这点我和哥哥都铭感在心,感谢至深。”她打断他想开口解释的势子,嗓音清脆利落地道,“所以往后举凡定国侯府传叫堂会,本班一律打六折特惠优待,并额外赠送一曲以作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