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敢?”风珠衣向来是个脾气躁的,闻言袅袅婷婷而起,眉眼凌厉美丽夺人,偏嘴角扬起的弧度又是那般娇甜软糯,在场的姬妾看得牙痒痒,护卫奴仆们则是心都快软成一滩水了。
汝姬目光暴怒。
风珠衣浅浅一笑。“谁敢无视定国侯大人的颜面,擅自在他“老人家”亲口召请的堂会上作乱抓人?这话要传出去,损的恐不是“绮流年”的名誉,而是定国侯府亮闪闪的金字招牌呢!”
“你!”汝姬气得险些眼歪嘴斜。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安管家和红枣及一干护卫奴仆皆点头如捣蒜,也没顾得听清楚人家小姑子话里说的是什么,光是一口好嗓子就叫人酥软得心服口服了。
而早已缓过一口气来的完颜猛则是兴味浓厚、意味深长地直勾勾盯着台上小儿这惯是伶牙倒齿、勾人可人意儿的小妖精呀……
如果风珠衣知道完颜猛对自己笑得恁般温柔风骚,心中暗唤她的是这一声肉麻透骨的“昵称”,肯定手上的琴就当头砸过来了。
不过她明媚的眸光一瞥,哪里看不出完颜侯爷的“贵体”已经无恙了?
“侯爷大人,今晚这出“姬妾发火,殃及池鱼”的戏码可还好看?”她巧笑倩兮,眸底却连一丝笑意也无。
完颜猛心一突——要糟,玩过火了,小儿真恼了。
“还请爷听妾身一言。”汝姬能艳冠侯府后院一众美妾,成为完颜猛前些时日召唤最多的爱宠,自然有她一番手段,见情况苗头不对劲,立时又换过另外一款风情,楚楚可怜地叹道“侯爷,您平时最是礼贤下士的,还特地以重金礼聘这“绮流年”过府唱堂会,可万万没想到,这讴者却借大曲明褒暗眨予您。汝姬虽是咱们府中小小一名姬妾,也不能眼睁睁瞧着您受辱而忍气吞声不敢言,这才一时冲动忘了自己的身分,还请侯爷恕罪。”“哟!”风珠衣眉儿挑得更高,倒是对这汝姬有几分另眼相看了。“还行啊!”
看来定国侯府美人如花,还兼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才都有,倒是她小看人家了。
也不知往后她搜罗的面首会不会也像这些姬妾那般,为了她这个“主子”而争风喝醋、争相讨好……光想象那个美妙的画面,就不由得教人满心欢喜好生振奋呀!
完颜猛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尤其在不伤大雅、无损厉害的情况下,他多半是笑吟吟地看着姬妾们娇滴滴的争风,极少介入其中分个是非输赢。可是这回不知怎的,明明知道“他家小儿”也不是个好吃的果子,连自己都常被她噎得一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小小汝姬的心术恐怕在她面前还不值一提,可他就是莫名地感到阵阵心慌心虚起来。
小儿该不会以为他今日故意叫“绮流年”的堂会,就是为了戏弄于她的吧?
“莫胡说!”他浓眉一拧,脸色有些不好看了。“珠衣大家乃是今晚我侯府贵客,非是侯府后院那些……呃,姊姊妹妹,可随意由得汝等诬言诋毁,还不速速向人家赔罪?” 大汝姬虽然猛一听有些不快,可再转念想,自家侯爷这不是立马就分出了亲疏远近吗?台上这戏子可是“外人”,而她汝姬才是他的“内人”呢!
一想,汝姬登时就乐了,心甘情愿地屈身下拜,莺声坜坜地赔罪道“是汝姬失礼了,还请珠衣大家莫怪。”
好,他府中的姬妾在大面儿上果然还是懂事的。
完颜猛满意地微笑,颇为欣慰地点点头,随即转而笑视风珠衣。“小儿,汝姬已经道歉了。”
——所以呢?
风珠衣似笑非笑,璀灿猫样的眸儿打量了众人一圈,尤其是心愿得逞的汝姬,还有碧眼深邃、若有所待的完颜猛……
“小儿。”他催促道。
——这又是唱哪出呢,侯爷大人?
是您的姬妾虽然骂爽了,可都不惜屈节,纡尊降贵同个小小戏子赔礼了,这个戏子还不快快捡着了面子就赶紧下台,莫不是还想闹得大家都不好看,让你这侯爷没脸了?
“好说好说,倒是阿衣学艺不精,今晚扫了侯爷和“列位夫人”的好兴致,阿衣在此领着“绮流年”全班向贵人们赔礼了。”风珠衣款款行礼,再起身后笑意不绝,但眼底深处已有一抹潜藏的冷意。
可不都是一群“高高在上,恣意弄人”的贵人吗?
……原来,他也不例外。
三清祖师观里,香烟缭绕。
“小施主,今儿怎么这么安分哪?”玄极道长拎着两迭小道童们新捣弄出来的热腾腾粟米糕,塞了一迭子给她。“来,尝尝,这可比你上回糊弄贫道的“桃花红蛋”好吃又有诚意多了。”
那粟米糕色呈金黄,又香又软又糯却不沾手,三片扎串成一迭子,既可一片一片吃,也可以豪迈些三片压做一厚片大口咬下,清甜不腻,软嫩中又带一丝弹牙劲儿,粟米香气在唇齿间荡漾,越嚼越是满口生香。
风珠衣大口大口吃着,满嘴咿唔,眉目舒展欢喜不已。“唔唔,好吃好吃,虽说不似我的“风华绝代托紫嫣红桃花醉,缱绻如梦一抹红艳艳”那般有风情,却胜在朴实,诚恳,踏实,好,很好。”
玄极道长越听嘴角越有抽搐的冲动,“你再这般夸下去,贫道家的粟米糕都快能当选盛汉王朝十大良人之首了。”
“唉,老道爷,您说话就是有水平有角度。”她煞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对玄极道长握拳打了一揖首,语重心长地叹道“这年头啊,哪怕连块糕都比男人可靠多了!”
玄极道长却从个中听出了一丝八卦的意味来。哟,这是小姑子心眼儿长了,桃花开了,三清祖师爷的灵签应验了吧?
“由此可见小施主真真是红鸾星动了。”老道长笑嘻嘻。“世上姻缘最好不过顺其自然,正所谓有缘千里一线牵——”
风珠衣奇罕地瞅了老人家一眼,一头雾水。“啥?”
“小施主不是已然遇见了命底那人了吗?”玄极道长抚着白须吱吱笑,越发显得慈眉善目眉眼弯弯。
“老道爷又忘了,阿衣是不成亲的。”她听明白了,随即咧嘴一笑。
“可贫道瞧小施主印堂发光,眼角眉梢隐有霞色,左颊有桃花之纹,右颊有石榴之象——”
“您干脆说我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凤头在胸口好了,哇哈哈哈哈……”她噗地捶地狂笑起来。
玄极道长一张老脸都黑了,下一刻忽然把她手中咬了大半的粟米糕抢了回来,小孩儿赌气般地念叨“不敬长上,不给吃了!”
“好好好,是阿衣错啦。”知道玩大发了,风珠衣赶紧吞下狂笑冲动,乖乖地赔礼道歉。“老道爷爷莫恼,阿衣帮您顺顺气啊!”
玄极道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犹一脸懵懂娇憨大大咧咧的小姑子,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小施主,姑娘家早晚还是得有个好终身,这才叫圆满哪!”
风珠衣想起那晚完颜猛左拥右抱的风光欢快得意样,哼了声,心下越发笃定了自个儿的打算才叫正确无误、十足真金。
凭什么郎君们有了点身家,不管长得是不是天怒人怨、对不起黎民百姓,还是能爱纳几个就纳几个,而身为小娘子却只能乖乖嫁人,从一而终,做牛做马,劳心劳力的……切!不就仗着有几个臭钱吗?
只要能挣得盆满钵满,她风珠衣将来后院只怕能比侯府的还热闹呢!
“老道爷,咱们打个商量成不?”她兴致勃勃地凑近前去,眼儿亮晶晶地望着老人家,笑呵呵地问。
“不确定,你先说来听听看。”玄极道长心一咯登,满脸戒慎。
“那个……”她笑得越发不怀好意,看得老道长一阵头皮发麻。“听说,我就是听说,当年有几个王公贵族的孤鸾命还是您给批的,凭着您这一批解,连他们家的尊长都不敢胡乱替他们做亲,只能由着他们自个儿爱怎地就怎地。阿衣也想讨得这样的一支签,您就帮帮我呗。”
玄极道长闻言都快哭了。谣言,真真是谣言,天大的冤枉啊!
“这、这纯属虚构,信口雌黄的流言蜚语如何听信得?”老道长结结巴巴解释。
提起来就是一脸血,他纯粹是被那四大侯给坑的……
“当年能得道长灵签开示,以解我辈中人迷津,本侯这些年来是十分感佩万分、铭感五内。”大殿门口不知几时出现了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长笑而来。
一见来人身影笑颜,玄极道长和在殿边打扫边听八卦的小道童,竟不约而同打了个机伶,同时有躲进香案底下的冲动。
魔头来了……啊,不是,是麻烦来了,大家速速退散,否则不死也残啊!
第4章(2)
风珠衣脑子霎时闪过那夜他高贵骄傲、左拥右抱的自得笑容,他身后莺燕成群、娇声嫩语……他妾室明为赔罪实则轻蔑的嘴脸,还有他那浑然不自知的高高在上……
她胸口倏地一股混独闷气汹汹上涌,妩媚猫儿眼冷了冷。
“聊什么这么欢喜?”完颜猛笑吟吟地踏着阳光而来,显得灿烂夺目、英姿焕发,碧眼深邃如最最珍贵的宝石子,熠熠生彩。“原来老道爷您和小儿是旧识啊?”
“无量寿佛!贫道拜见定国侯爷。”玄极道长赶紧起身,拍了拍道袍下摆的灰尘,朝完颜猛打了个揖首,恢复那颇能唬人的清风明月飘逸仙人风采。“侯爷素来忙于国事,怎地今日有暇前来?”
“不就是记挂着和老道爷那盘未下完的棋吗?”他眯眯笑。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玄极道长想起半月前那盘被追杀得惨不忍睹的残棋,只觉老胃都痛了。
亏他老人家向来自喻是天下第二棋手,棋力精湛的程度也只稍稍逊于“淞山寺”主持老和尚……不提了不提了,都是一把心酸泪啊!
“不过,”完颜猛话锋一转,深邃碧眼对着风珠衣笑。“能在这儿遇上过去三日来“屡访不着”的小儿,可见是我俩的缘分了。”
“完全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她面不改色地道,嘴角似笑非笑微扬,摆明了自己本日纯粹路人甲。
“小儿,你还在生爷的气吗?”他苦恼却又宠溺地瞅着她,温柔地叹了口气。
那夜,“绮流年”唱过三场戏后就匆匆告退,无论他如何挽留,风霞光都只是柔声婉拒,不愿留下来饮宴共欢,小儿更是由头至尾都在后台,直到马车陆陆续续驶出了侯府侧门,都不见她露面。
完颜猛不是心思驽钝的愣头青、莽汉子,自然察觉出这娇娇儿是生气了,可,为什么呀?
“侯爷请自重!”风珠衣只觉浑身鸡皮疙瘩啪啪啪地全冒了出来,高高挑眉瞪着他。“小女可同您没有这样那样不可见人的干系,别那么幽幽怨怨地唤,给别人听见误会了,是要负律法责任的,况且小女不过区区戏子,又哪里受得住贵人青睐?您不怕丢脸,我都怕折寿了。”
玄极道长却瞬间眼睛一亮,哟,原来这两只有戏?!
完颜猛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却怎么也掩饰不了满眼璀璨笑意光芒。“小儿,原来你已经想得这么远了?虽然你我相识不到一月,这负不负责什么的,好似也有些太快了,不过爷是男人,多想、多生受一些也是应有之义,你放心,爷会负——呀,你要去哪里?”
完全听不下去的风珠衣前脚都已经跨过大殿门坎,后脚正要抬起,闻言连头都懒得回。
“小女拜完了,侯爷请自便。”
完颜猛一怔,有些啼笑皆非,身形微动就要跟上前去,却被玄极道长拦了个正着。
“无量寿佛!侯爷今日既有雅兴,贫道自然是要舍命陪君子的。来来来,恰好贫道近日得了一品好茶,正好款待贵客呀!”玄极道长笑呵呵的,不由分说就硬是把人给拉向后头的清静道房,还不忘对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小道童使了个眼色。
道童迅速会意,忙抱起全套煮茶艺具过来凑热闹。“侯爷侯爷,上次您说的青岩茶砖煮法小道学会了,您给品评品评好不?”
完颜猛哭笑不得,看着老的小的别有用心的热情招呼,再看了大殿外那早已溜远了的小身影,只觉鬓角隐隐作疼。
这是……拿他当狼防呢!
好不容易“哄”着让玄极道长连连赢了三盘棋,在老人家乐得合不拢嘴的笑声中,完颜猛总算得以脱身,可等他匆匆追下山时,风珠衣早就连影儿都不见了。他驱策着胯下神驹,用着平生从没有过的龟速缓慢,闷闷不乐地踱进城门。
放眼看着如往常每一日般热闹繁华的京城街道,他却觉得这些路人商客小贩游人,今儿怎么个个眉开眼笑得让人怎么看怎么碍眼,相对于他的“凄凉寂寥”,完全就是成心来给他添堵的!
完颜猛纳闷地摸着有些淤塞的胸口,喃喃自问“爷这是怎么了?不过就是遇上个小儿闹闹脾气,怎么心头这般不松快?”
认真说来,其实那夜的堂会极其精彩动人,小儿甚至在第三场戏中,破例亲身上阵到特意搭起的十丈高台上,演出了一出教人惊艳万分,却又险些令他心脏自嘴巴跳出来的“天女散花”,说是为了答谢他雪中送炭,拔刀相助,借侯府追捧“绮流年”堂会之力,让清河侯府和王家不敢再追究“绮流年”,以及觊觎风霞光的美色。
那晚,朵朵嫣红缎织桃花如梦似幻地在冬夜里由天而降,飘然如雨而落,宛若春天提早降临人间。
在漫天花雨中,那妖娆如花妖的红色娇影,水袖花裙流苏翩跃,描了金粉的眉眼若妩媚勾魂的狐,偏又带着一抹绮丽典雅的合掌、纤纤+指做飞天状,盘旋、曲起,刹那恍惚间,又似手持蟠桃奉天的仙子……
侯府中众人却看痴了,完颜猛膝坐在首位,深邃碧眼不自禁越发睁大,屏息凝望着眼前这一幕,丝毫不敢眨眼,只怕是一场幻梦,只怕稍一失神,就错过了……
失去了……
这艳若花妖,美如花神,他的小儿。
生平不知览遍多少盛汉和大漠各色美人的完颜猛,那一刻心脏跳得奇快无比,总觉得很是欢喜、莫名忐忑,却又有一丝不安的陌生。
台上台下,小儿似有千面风情,或慧黠娇憨鲁勇,能勾人夺目绝艳,却像顽皮得随时能从他掌中溜失的小小米珠。
他完颜猛要定了这个女人!
那一刹那,他下定了决心,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同这小儿三天的捉迷藏……
“看来,还是要开门见山才行。”他摩挲着下巴,碧眼蓦地一亮。“小儿虽是平时惯唱风花雪月之词,私底下性情却是个飒爽欢傻的,本侯表达得太过婉转,恐怕她还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