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你该娶妻生子了。”计环琅乱上加乱。
“……是都欺老子没读过书是吧?”雷敢暴走了。“老子可听得出不是那个意思,看拳!”
“雷兄误会了。”
“动拳可以,打脸犯规!”
后面三人又闲到幼稚地打成一团,向来爱凑一脚的完颜猛却破天荒地盯着锦绣台上随着丝竹声甩着烟波水袖而出的娇小身影。
咦?
那小巧身段、那矮个儿身量,还有那涂得看不出真实面目的小脸,怎么……有些……疑似……那么有一点儿面熟?
可是一个是肮脏狼狈伶牙俐齿的小儿,一个却是身姿翩翩袅娜风流,激起惊艳无数,令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
她水袖翻转如行云流水,纤足轻点若飞仙,声婉转,容娇艳,却有凄楚艳艳、泪光点点……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一刹那间,所有寿席上人等全痴了,没有人质疑为何明明是喜气洋洋的贺寿场面,唱的却是这般哀婉动人却大大冲撞的“有所思”?
直到最后一跃,柳腰如水款摆轻落委地,水袖拂面,彷若美人轻泣无声,直到乐声终止久久,好半晌后,一个毫不迟疑的响亮鼓掌声霎时惊破天际——
“好!好歌,好舞!”完颜猛不知几时已走近锦绣台下,碧眼深深凝视那越看越眼熟的台上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兴味浓厚的笑来。“真是令本侯大、开、眼、界啊!”
咦?这浑厚慵懒的嗓音……还自称本侯……是哪家侯爷啊?
呈现绝美之姿“趴”在台上的风珠衣努力调息着甫舞罢的喘息,在水袖轻纱掩映下,睁开了一只眼皮瞄向台下发声之人——登时傻了!
“小儿,”完颜猛一双碧眼里满是惊艳倾醉,更潜藏着一丝狩猎本能的玩味。
“卿……别来无恙否?”
“……”风珠衣没来由后颈一寒,背脊隐隐有冷汗滑落。
什、什么鬼啊?现在装死装不认识还来不来得及啊?
就在定国侯爷懒笑,风珠衣戏子冒汗,台下众人一头雾水满眼疑惑的当儿,一记怒吼轰天而来——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胆敢在老夫的八十大寿上唱这乱七八糟的丧气曲儿?来人,把他们统统拿下重重治罪!”
白发白须红光满面的老魏国公跳了起来,轰隆隆嗓音如雷地咆哮跳脚。
台后的风霞光倏然变色,台上的风珠衣脸色刷地惨白,完颜猛则是碧眼微微一暗,冷凝地回视了老魏国公一眼。
——兀那老寿星,你吓到本侯的小儿了。
就在场面僵凝尴尬难看之际,另一个苍老却嘹亮的女声嗤笑地响起——
“死老鬼!这戏这曲是老娘特意吩咐来给你祝寿的,怎么?”老魏国公夫人掌着威风凛凛的紫檀拐杖,穿着华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半点都不似已年近八十的老人家,讽刺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死老鬼,你今夜过八十大寿,还顺便迎娶十八岁的嬉花小妾,老婆子不准备一出好戏来给你贺上一贺,又怎么对得起这“糟糠妻”的头衔?”
一时间,寿宴上众人鸦雀无声。
老魏国公先是脸一红,随即黑了。现任魏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和世孙夫人则是站在老魏国公夫人身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魏国公府一群公的……咳,是一群郎君。
老的老不羞,小的耍愚孝,简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六十几岁的现任魏国公和四十几岁的魏国公世子和二十几岁的魏国公世孙全羞愧地默默低下头去,大袖掩面,假装自个儿不在现场。
“你、你……你成何体统,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老魏国公平常总是自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对于自己高龄八十仍精神矍铄、身强体壮而深感鹤傲,可自觉再良好、脸皮再厚实,也抵受不住众人那灼灼然或怀疑或讽笑或喟叹的目光,气势不由弱了下来,干巴巴地道“咳,今晚总归是为夫八十大寿的好日子,儿孙们也只是想让老夫高兴高兴。”
“哟,老婆子我可比你高兴!”老魏国公夫人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道“难得六十几年来头一次得了个娇滴滴的“好妹妹”,我可新鲜得紧,正打算好好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国色天香的小娘子,让我魏国公府成了盛汉王朝今年最大的笑话!”
“你——”老魏国公气得吹胡子瞪眼。“岂有此理,荒唐!荒唐!”
“你做得了荒唐事,我还说不得荒唐话?”老魏国公夫人嗤笑一声,目光冷厉如电,个中深藏一丝苦涩。“魏应天!老婆子跟着你出生入死,尸山血海战场上打出来的姻缘,六十几年来从未有一日后悔过,可今日……我凤春花悔了!”
老魏国公一震,心蓦然涌现了深深的惶然和不安。
“夫人……”
“我凤春花,今夜起与你魏应天割袍断夫妻之情,从今后,一刀两断,生死不见!”老魏国公夫人壮烈凄美一笑,在众人惊呼声中夺过一旁侍卫的佩刀,毫不留情划过大红袍角……
那片碎裂的衣角凄艳如血溅红花,狠狠刺痛了所有人的瞳眸和心房!
老魏国公脑子嗡地一声,失声痛喊——
“春花!”
“母亲!”
“祖母!”
老魏国公夫人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整座魏国公府顷刻间天翻地覆,乱成了一锅粥。
第2章(2)
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春花奶奶好威武!”自始至终趴在台上的风珠衣难掩满满的崇拜之情,眼眶微红,兴奋到身子都抖起来了。“我要学!”
完颜猛一口气差点呛死,俊脸顿时黑如锅底。“不准!”
她这才想起台下还有他这号人物,掀起水袖爬坐起来,强忍着用袖子掮汗的冲动,咕哝道“喔,您还在啊。”
“叫恩公。”他碧眼闪闪动人,勾魂魅笑道。
可惜风珠衣平常见多了自家风华绝代娇弱楚楚的兄长,早对颠倒众生妖孽界免疫了,闻言再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您应该认不得我的。”她小小声提醒。
……就是认得了也得装不认识呀!
他心一动,也倾身近前,学着她压低了嗓音道“本侯眼力特别好。”
“确实好,我脸上抹了八斤粉你还认得出……”她囔,水灵灵猫儿眼忽地瞥见人群中,魏国公府管事怒气冲冲地朝锦绣台方向来,还边走边撩袖,倏然身姿轻巧地一跃而起,咻地扑飞进后台。“哥哥快,风紧!扯呼!”
还风紧扯呼,连绿林道上的黑话都出来了,这家伙……
只不过,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吗?
完颜猛摩挲着下巴,笑得越发意味深长。
这日下了朝后,完颜猛一改往昔召歌伎、听小曲、搂小妾的套路,坐在临水楼阁中,对着一片逐渐天寒冰封的湖面做忧郁郎君状。
垂手恭立在后方的桂圆凑近一旁的红枣,小小声地问道“侯爷近来不大对劲啊,怎么连后院都不去了?”对此侯府异象,桂圆表示十分不安。
况且这些后院娇花嫩蕊数日下来等不到春雨浇灌,全部呈现一片干枯饥渴哀鸿遍野,天天堵他们这些小厮追问再三,纵然桂圆自命严谨事主,也快顶不住了。
“嘘。”红枣身为贴身小厮,多少还是知晓一丁点秘辛的,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没瞧见主子正烦着呢,这叫不叫堂会,是个大问题啊!”
“……”桂圆眨了眨眼……能讲点人听得懂的话吗?
“你也甭用这种目光盯着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红枣一脸义正词严。
桂圆嘴角抽了抽——突然好想暴打红枣该怎么破?
“桂圆。”
桂圆一抖,赶紧快步上前。“奴在。”
“你觉得本侯近日在京城的风评如何?”完颜猛浓眉微挑,那双碧莹莹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碧眼瞅得桂圆心一跳。
“呃,自然是极好、极好。”
撇开霸道、专权、风流、目中无人、无法无天……之外,其余都挺好的。
“也是。”他若有所思的点头,嘴角扬起了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来。“本侯都足足安分了七日,连昨儿路上遇见乔国公府那个小纨裤,都忍着没叫人把他拖进暗巷殴一顿……如果这几天冒点什么事儿来,皇上老爷子也不至于再拎着本侯耳朵念叨两个时辰了。”
拎耳之疼不怕,就是魔音穿脑两时辰,纵是顶天立地伟男儿也着实有些受不住啊!
完颜猛的一番自言自语,却听得桂圆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吞了口口水,脚底板一阵阵的发凉,心头一阵阵的发碜。
“主子……”您又想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儿”,能不能跟小的透点意思先?小的也好心里有个准备呀!
“叫吧!”
桂圆一愣,叫啥?
完颜猛英俊的笑脸有一丝不快,浓眉挑得更高了。“小桂圆哪里都好,就是反应迟钝恼人了些,这点不好,得改。”
“欸,小的马上改,马上改。”但是到底要叫什么呀我的主子喂?
终究还是贴身小厮红枣看不过眼,动作利落地上前一揖。“小的这就通知安管家叫堂会。”
“嗯,去吧。”完颜猛满意地笑了,拍拍少年的脑袋瓜。“果然还是小红枣深得本侯心,有赏!”
红枣脸蛋红了,兴奋害羞又欢喜地一挺胸。“谢主子赏。”
留下桂圆一阵捶胸顿足……
“绮流年”这头,风珠衣正昏昏欲睡,努力撑住沉重的眼皮,莫教岁月催人老……咳,是莫教哥哥一番谆谆教诲向东流。
但是,真的很困哪!
“哥哥,阿衣真的知错了,往后不会再犯了,您歇口气喝碗茶可好?”但见她精致风流清艳娇媚的小脸蛋儿满满诚恳之色……
如果可以把眼角因呵欠溢出来的泪花擦掉的话,就更有诚意了。
“妹妹,你难道……是……嫌哥哥烦了吗?”清俊如玉的青年眼眶一红,深受打击地喃喃,眼看着泪水就要夺眶而出,风珠衣倒抽了一口凉气。
“哈哈哈哈!哪是啊,哥哥,你多心了,能被哥哥这般千娇百媚万种风情的关爱着,阿衣真是说不出毕生的荣幸呢!”她急到都慌不择言语无伦次了,干巴巴陪笑道,“如此这般还敢嫌哥哥,那岂不是连旺财都不如了吗?”
风霞光怔怔地看着她,清泪顿止,迟疑地问“妹妹真不觉哥哥辖管得太过了吗?”
……就算当真这么觉得,你猜妹妹有没有胆子承认?
风珠衣强忍着抚额的冲动,小脸上堆着的笑意更纯真无邪、更恳切热烈。“一、点、都、不、会。”
“那哥哥就放心了。”风霞光破涕为笑,丽色为之勾魂夺目。
啧啧啧!幸好哥哥不时常粉墨登场,要不这“惊艳京城”恐怕就没她风珠衣什么事了。
“哥哥,你放心,我同那定国侯爷当真连一毛干系都没有,他那日在台下也不过就是跟妹妹请教了几句戏曲子,料想应该是侯爷当久了给闲的,想亲自下场票一票戏了。”在温柔善良多情的哥哥面前,风珠衣自小就练就了信口雌黄面不改色的好本领。
“原来如此。”风霞光一如往常地被妹妹糊弄了过去,先是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苦恼地皱了皱眉。“不好不好,总归是男女授受不亲,况且那定国侯爷……听说忒是风流,万一他瞧上了妹妹,想强抢入侯府做他不知第几房小妾,那该如何是好?”
“哥哥多心了。”她丝毫不以为意,粉的小嘴儿噘起。“哥哥也不夸赞我那晚唱得一出好戏,怎么净是闲操心着那些个风马牛不相干的小事儿?”
“唉,妹妹唱的戏自然是好的。”风霞光却幽幽喟叹一声,清澈似水如星的眸光中难掩深深惆怅。“只不过……老魏国公这一双贤伉俪真真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谁教老国公爷那样对老夫人……啊,不对,春花奶奶已经休了老国公爷,还恢复了娘家姓,自请搬到京城西郊去了。”她提起这事还是满脸崇拜。“照我说啊,春花奶奶就该一气儿收他个十个八个年轻貌美温柔体贴的好面首,叫老国公爷也尝一尝滋味儿!”
“妹妹快别火上浇油了,”风霞光差点被自家妹妹这番愤世嫉俗、悖经违道的浑话给吓坏了,忙制止道,“况且你可是忘了“女诫”的训诲了?”
“呃……”
“需知“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违,行为神只,天则罪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故事夫如事天,与孝子事父,臣事君同也。”可记住了?”风霞光语重心长地道。
“……”她下巴险些掉到胸口来。
哥哥,你“女诫”竟背得比妹妹还流利,这一点都不合理啊啊啊!
“爹娘早亡,哥哥万万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自误,哥哥此番苦心,妹妹可领会得?”风霞光修长如玉的手郑重地捧起了她的小爪子,眼眶又红了。
风珠衣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忽然有种风中凌乱的无力感。
看来,是时候找个好人家把哥哥嫁出去了,不然在家里放久了是要出事的呀,也不知哪天傻不隆咚地就被谁给拐走啦。
她一时脑中思绪起伏混乱太甚,也没发觉自个儿闪过的念头更是乱上添乱。
就在此时,奶娘气喘吁吁地小碎步走近——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风家兄妹同时一惊,面色凝重地望向奶娘。
“出何事了?”
但见奶娘斑白鬓发微乱,气喘如牛,急得老脸都涨红了。“王、王老虎要来抢亲啦!”
“欸?”
“什么?”
风霞光气得修长如竹的身子微微摇晃,俊秀的脸庞先是一白,随即涌现一丝罕见的怒气。
“妹妹别怕,哥哥绝对不会让那等粗鲁不文的浑汉子欺侮了你去的!”
风珠衣却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哎!我个傻哥哥呀,只怕,那个,咳,抢谁还不知道呢!
果不其然,鸣玉坊“绮流年”大门口堵着的高壮锦衣大胖子,带着一干唬死人不偿命的家丁,却是满脸堆欢讨好谄媚,一开口便是——
“小生王老虎,今年三十有六,父王萠乃堂堂户部侍郎是也。小生家有十万金,兴趣是看海、听雨,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诚意求霞光班主为入幕之宾、知心好友,还望霞光班主给小生一个相知相惜相许的机会……”
“绮流年”上自风霞光、奶娘,下至讴者声伎丝竹班底打杂小厮全傻眼了。